耳畔隱約有笛聲傳來,似遠似近,縹緲難及。
什麼東西觸到她的手腕,柔軟溫暖。
“青梅……”雪晴然喃喃唸了一聲,她都不知道,自己竟還可以發出聲音。
有什麼辛辣的液體流入口中,她受不住,嗆得咳嗽起來。
光影音聲同時襲來。她勉強睜開眼,看到一位鬚髮全白的老者坐在不遠處,正將木材添到火爐中。她被個約摸三十歲上下的女子扶着,倚在木榻上。
天色已晚,室內沒有燈燭,只有爐中火光昏昏躍躍,女子的面容看不清晰。但雪晴然立時覺得她的輪廓似乎有些熟悉。想要開口詢問時,卻發覺渾身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無法出聲了。
那女子看着她,持續沉默着。室內只剩爐火劈啪作響的聲音。
雪晴然合起眼,積攢了一會力氣,然後竭力撐起身,想要離開牀榻。
她以爲至少可以站起來,不料才一離開那女子的懷抱,就立刻撲倒在了枕邊。她輕嘆一口氣,卻又在這嘆息間察覺到少了什麼東西,驚得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去摸腕上。
她一直帶着的,雲映湖的紅手串,還有藏在袖中的金錯刀,全都不見了。
若說手串會在落下山崖時脫落,尚有可能,金錯刀卻不見得全沒道理。她思慮之下,料定還是不要輕舉妄動。這些終究是小事,只是,她眼下可還在雪山之中?
那女子卻在此時開了口,聲音柔柔的很好聽:“你是在找這個麼?”
雪晴然微側目,在幽暗火光中看到她手中硃紅的手串。
“你告訴我,你從何處得了這手串,我便將它還你。”
雪晴然勉強發聲:“別人送我的……”
“不必對我心存戒備。”那女子伸手在她頭上安慰地撫了一下,“我已救了你,便是發現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斷不會再傷害你。”
雪晴然心中猶豫片刻,輕聲說:“是我夫君的爹孃……從前定情的信物。”
半晌,女子點點頭,將手串戴回她手上。
“你爲何要跑到雪山來?”
雪晴然失神地看着她:“我說了,你會阻我進山麼?”
“我不知。”女子說,“但雪山兇險,若非這手串上的香氣引了家中老犬去,你早已魂飛命斷。對於自己救回的命,我總是很珍惜,沒有特別的理由,我一定會將你趕出雪山。”
雪晴然再嘆一聲。
“我夫君爲我觸犯了雪山刑律,要受鎖山之刑。我要去尋他。”
女子低頭想了想。
“他一人承受了你兩人的罪孽?”
雪晴然不忍點頭,只緊緊咬住嘴脣。她又開始眩暈。
“你尋了他,又能如何?九重天玄術非世間人可以料想,天下無人能從那裡救回一個被認定的罪人。”
“那……我便與他同死吧……”雪晴然喃喃說了一句,便再次陷入了沉睡。
一室寂然。
許久,老者長嘆一聲:“月顏,這許多年過去,你也該放下了。我已老了,不能再行走於雪山之間,你就幫幫那孩子吧。”
“爹,我不是姐姐。”女子淡淡一笑,“我花月顏,到死也不會幫任何一個雲家人。”
老者沉默了一會,起身慢慢走過來,將牀頭的蠟燭點亮,照着雪晴然的睡顏。
翌日清晨,雪晴然恢復精神,早早便醒了。屋子裡空空蕩蕩,幾乎要讓人懷疑前夜的一切都是幻影。
身上還在痛,但已經有了力氣。她輕手輕腳收拾好,便往外走。誰知剛一站起,房門便開了。進來的是一隻白色的巨大動物,動作奇快無比。雪晴然躲閃不開,被一下撲倒。
她驚魂未定地擡頭望去,那隻不知是狼是狗的玩意卻十分好奇地看着她,旋即在她身上來回嗅嗅。
雪晴然見這玩意對自己並無惡意,長舒一口氣,準備起來。這時它嗅到她手腕,卻突然仰起頭,發出了個悠長的嘯聲。
雪晴然覺得自己頭髮都豎起來了。這聲音她到死都忘不掉,絕對是雪山狼嘯的聲音,面前這個絕對是狼沒錯了。
她立時翻身起來想要逃走,剛一到院中,便聽到昨夜那女子的聲音響起:“七七,她不是姐姐。”
雪狼正要追出來,聞聲頓住腳,發出個孩子不服氣似的聲音。雪晴然呆道:“七七?”
那狼卻以爲是在喊它,十分熱心地蹭過來在她身邊挨着坐下。
雪晴然哭笑不得,只好強作鎮定,在它頭上摸了摸。雪狼得了她愛撫,乾脆將頭枕在她腳上,滿足得不得了。
原來這根本就是個披着狼皮的狗,雪晴然正想再去摸摸,那女子已走過來,低頭道:“七七,我告訴你這不是玉容,玉容早已死了,你都知道的。”
這個名字如一道閃電劃過,雪晴然立時驚道:“玉容?你說的,可是花玉容麼?”
“她是你婆婆,你卻直呼她的大名,好沒禮數的兒媳婦。”
雪晴然將她前後的話連起來,驚道:“你方纔說的姐姐便是她,你是她的妹妹……你是玄明的姨母?”
“我是玉容的妹妹月顏。”她點點頭,又搖搖頭,“但我不是你夫君的姨母。我不認雲映湖是我姐姐的夫君,也不認他兒子是我外甥。”
雪晴然怔住:“爲何?”
花月顏微微一笑。她已不是年少紅顏,但這笑容依舊令人迷醉,可以想見當初年少時是怎樣絕色風姿。然而她的眼睛,卻是死一樣的靜默。
“這頭雪狼,是我姐姐撿回來的。它生得弱,被母狼遺棄在山中,奄奄一息。姐姐看到了,用狐裘抱回來,肉粥一點點喂大的。”她俯下身去,在雪狼頭頂拍了拍,“這十幾年來,它每天都要跑到遙遠的雪山隘路,只有今天除外。如今它已老了,眼睛看不清楚,因爲嗅到你帶的手串,就以爲你是玉容。它以爲玉容回來了。”
她頓了頓,重新直起身。
“是他說,你對雪狼,比它的親孃對它還親,乾脆你認了它。後來他走了,玉容才知自己已有身孕。那時我年幼無知,不能幫她分憂,爹爹又十分尷尬,就只有雪狼陪着她。所以她真的將雪狼看成孩子一樣。因她自己的兒子是雲家六郎,便給雪狼取了名叫七七。到頭來,那人對玉容所作所
爲,還不如一頭雪狼。”
雪晴然忍不住輕聲說:“雲莊主……他到死都還念着容兒。”
“那又如何。”花月顏淡淡地說,“玉容是傾倒雪山的美人,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念着她的名字死了,那也是應該的。可有哪個人會像那人一樣,始亂終負,將她冰雪一樣的人,拘在俗世凡塵中摧折枉死。”
片刻安靜。
“我永不會原諒他。”她終於以溫柔的聲,發出了切齒之言。
“月顏,何必如此。”不知何時,那位老者已站在她身後,手中是雪晴然的包裹和金錯刀。
“爹——”
“過去的事,何必念念不忘。”他走過來,將東西送到雪晴然懷中,慈愛地打量着她。
“……外祖父。”雪晴然輕聲喚道。她想,玄明,你要回來啊,你看你又有親人了。
老者不禁笑了:“獨闖雪山,很了不起。你是哪家哪戶的女孩,說出來與我聽聽。”
“我是橫雲雪親王的女兒雪晴然。”
月顏父女都露出了訝異神情。
“我聽聞橫雲皇族屠戮雲氏子孫,你怎會與六郎結緣?”
“他爲自保,少年時便在雪王府做我的侍衛,因此得見。後來雪擎風抄封雪王府,害死我父親,他救我逃到周焉,由周焉世子白夜主持成婚。”
“雪擎風害你父親?”花月顏不禁揚眉,“怎會如此!”
“便是爲此,我執意跟隨白夜討伐橫雲,又與人合謀殺了雪擎風爲父報仇。卻不知我夫因此要受雪山的刑罰。”雪晴然將刀收回袖中,“外祖父,我走了,若還有回來的一天,一定和他一起來看您。”
老者點點頭:“你的包裹中有一瓶藥,是九重天的醒魂焰。”
花月顏聞言急道:“爹,這藥整座雪山都難再尋到——”
“一半外敷,一半內服,只要人一息尚在,便可用這藥救回。”
雪晴然轉身便走,花月顏情急之下喚道:“七七!攔住她!”
隨着這聲喊,雪狼巨大的影子如一股白色暴風從屋門口撲過來。雪晴然竭力躲避,終究不及,被雪狼又一次撲倒在地。只是這一次,它的爪子全露出來,深深嵌入了她的雙肩。
雪晴然痛叫一聲,眼見雪狼就要咬下來,急中生智,將帶着手串的那隻手腕舉到面前。
雪狼嗅到手串的氣味頓時停住,旋即猛地退開,渾身發顫趴在地上,發出孩子般嗚嗚咽咽的難過聲音。雪晴然忍痛坐起來,血已將兩肩衣服打透,正慢慢洇浸開。
她撐過身去,在雪狼頭上拍了拍:“七七乖,我沒事。”
說完勉強站起來,依然朝院外走去。
突然身後傳來啪的一聲響。她本能地一回頭,看到花月顏臉上已浮起了掌印。
“外祖父……”
“不肖女,”老人嘆了口氣,“還不去給她包紮好,送她去九重天!”
花月顏自知有錯,立時去取了傷藥來,默默給雪晴然包紮好,說道:“爹,月顏知錯,願送她去。但我花氏不該捲入此番紛爭,女兒只能送她到山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