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回到火堆旁,將此事報告茶二爺。
“連着趕了幾天的路,她那嬌生慣養的模樣,撐到現在已經了不得了。”
“那現在怎麼辦?”
“秦老闆一向古道熱腸,你揹着她吧。”
秦商雨立時呆住:“我?”
茶二爺取出些乾枯藥草泡在酒裡,給雪晴然一股腦灌下。雪晴然咳嗽着醒來,只覺得天旋地轉。迷糊了一會,忽然清醒,低聲驚道:“我病了!”
“是。”秦商雨點點頭,“怎樣?掉頭回去麼?”
雪晴然急忙搖搖頭。秦商雨笑道:“逗你的。之前走得快,這裡已經是祝皋山了。只要到了山上,九重天的守山人自會幫你。他們的醫術,一個賽過一個。”
說着將手中食物給她:“吃不下也沒關係,今天我揹你,不用花力氣。”
雪晴然頓時怔住。秦商雨說:“你別看我,是茶二爺這樣說的。其實雪山寒冷,人人都穿得像個球,別說揹你,就算……也不會有半點感覺的。”
雪晴然心想你會往這邊想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但權衡一下,覺得只有這樣了,便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壓低聲音說:“多謝秦老闆。”
“我叫秦商雨,宮商角徵羽的商,風霜雨雪的雨……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正在他這樣不厭其煩地嘀咕個不停時,忽然又有一人湊過來,笑道:“這位朋友,對小孩好像很有耐心。”
秦商雨微微斂了笑,回頭看着艾衡道:“小孩病了,要哄。”
“病了?”艾衡露齒一笑,“正好我會看病,給我看看。”
說着迅速出手,一把將雪晴然的手腕從狐裘中拉出去,露出了她柔軟手腕上的硃紅手串。
雪晴然甩開他,轉身避到秦商雨身後。然而艾衡已經明白,猛地俯過身來扯下了她的狐裘。
“我早就覺得不對了,你們居然敢帶女人進雪山!”
隨着這一聲,所有人都轉過頭來。
“茶二爺,”艾衡的手已經摸到腰間佩刀上,“我還以爲你真的什麼好東西都沒帶,準備今天就殺完人扒了衣服走了。誰說沒帶啊,你明明帶了個寶來!”
說話間已經朝着雪晴然伸出手。
啪的一聲脆響。
雪晴然望去,見茶二爺不知何時取出了一條長鞭,鞭稍已經卷住了艾衡的手腕。
“艾衡,這是水月茶莊名下,蘭柯國主託付的的商隊。雪山中任何一家,都不會蠢到染指於鼎。”
艾衡的眼睛如同雪狼般露出
鋒芒:“滾你的水月茶莊!雲氏已經死絕,誰管你那個空頭名號!你姓鳳的糟老頭子也不過是條喪家犬,不用指望雲家人會活過來給你撐腰!”
說着抓住鞭子用力一拉。
不料那鞭子紋絲不動,茶二爺衰老的身子如同生了根般寸步未移。
艾衡大吼一聲,掙脫開被繞住的手腕衝了過去。所有的強盜一起拔刀,四下亂砍。不知是誰用了玄術,罡風四起,整個雪洞頃刻間分崩離析。
一陣巨大的混亂喧響。雪晴然用力推開身邊的冰雪,發覺秦商夷幫她擋住了許多落下的雪塊。
“多謝。”這一次她發自肺腑地道了謝,然後在身邊拼命劃拉。
“你要找什麼?”
“找我的琴。”
秦商夷說:“好興致。琴以後還會有很多,你要喜歡我買一打白送給你。現在咱們快點逃吧。”
雪晴然一邊劃拉一邊說:“我們逃了,他們怎麼辦?”
“強盜人多勢衆,難以取勝。我們要做的是送你去祝皋山,送到了,便是不負王命。”秦商略微一笑,“我等皆是行商之人,寧死也不會食言失信。這一折,進山前便已約好了。”
停了停,雪晴然終於從積雪中拽出了蘭柯王給她的古琴,亦對秦商雨笑了。
“你們打的是水月茶莊的名號,我又怎能辱沒了茶莊的名聲。”
說罷急速撥動琴絃。
弦夢如離弦利箭,從四面八方衝騰而起,激得滿地積雪如霧磅礴。淡淡的緋色在那雪霧中彌散開,伴着霜雪微溼的寒氣送來血腥。
只片刻,琴絃已經被寒氣凍住,生澀不能出聲。但這個片刻已經足夠。雪晴然放下手,四周的雪霧亦隨之慢慢落下,歸復平靜。
所有人都愕然看着她。他們腳下散着艾衡和許多其他雪山強盜的……殘骸。他們的身體,像是被許多利刃割碎了一樣,狼藉不堪。
許久,茶二爺問:“你是弦夢傳人?”
“是。”
“我所知最後一個弦夢傳人,是雪擎風的皇后千霜。”老人微微皺起眉,握緊了鞭子,“你莫不是橫雲雪氏的後人?”
此言一出,其餘人等皆看着雪晴然,露出了極複雜的神情。戒備與憎惡,不知哪個更多。
雪晴然心中五味雜陳,不禁輕聲問:“老人家,你是爲水月茶莊不平麼?”
茶二爺眼中閃過悲色:“鳳氏一族世代爲水月茶莊主簿,我九歲便在老莊主身邊做事,看着少莊主雲映湖長大成人。只是那一年我到雪山辦事,纔會離了橫雲。誰知還未出山,已傳來雲氏被誅滅的消息。我的親人也盡被誅殺,只剩我孤伶伶苟活在世上。水月茶莊這冤屈,連九重天上也不能昭雪!”
“如此,
請老人家寬心。”雪晴然慢慢伸出手,露出腕上手串,“我已親手殺了雪擎風,爲雲氏報仇。”
茶二爺望着那個手串,不覺睜大了眼睛,顫聲道:“這是……花玉容給少莊主的那個手串!你究竟是誰?”
雪晴然正要回答,突然遠遠傳來一聲狼嘯。秦商雨脫口道:“雪狼羣被血腥引過來了!”
雪洞已毀,再無可躲之處。一行人剩下的選擇只有跑。秦商夷拉起雪晴然,用了玄術往山上趕,其餘人緊隨其後。
跑出很遠後,雪晴然抽空回頭,看到狼羣已經到了雪洞殘跡處,正停下來啃咬那些強盜的屍體。
她又殺了人。
她覺得頭暈目眩,正想問還要跑多久,忽然聽到又一聲狼嘯。
秦商夷頓住腳,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跑去。雪晴然四下望去,原來是山上正有另一羣狼在看着這邊。
一般而言,狼有自己的領地,不會這樣兩羣同時出現。想是血腥味太重,將它們都引了過來。只是狼多肉少,後來的一羣只能放棄現成的早飯,退而求其次抓捕在逃的早飯。
眨眼間,狼羣已踏起白色的雪霧,風馳電騁而來。眼見已經無路可逃,雪晴然情急之下席地而坐,在雪地裡奏響了琴聲。琴絃僵硬,她狠着心將手指用力劃下,讓涌出的鮮血染在弦上,結成血色的弦夢呼嘯而去。
雪狼已至近前,觸到弦夢立時倒地不起。雪晴然越奏越急,血將琴絃根根染紅。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茶二爺的驚呼:“快躲開!”
雪晴然甫一側目,便看到身邊的山坡上有一股白色的巨浪傾瀉而下,直朝着她而來。
雪崩。
她一躍而起,想要退開。她看到茶二爺已經甩過長鞭想要幫她,不禁丟下琴,拼了命朝着他伸出手。
鞭稍捲住她的手腕,雪崩卻同時降臨。雪晴然來不及再往前,頃刻間已被雪流捲住。
天旋地轉,黑暗中她無法呼吸,被巨浪裹住顛簸不息,向着四面八方撕扯。如同一隻螞蟻落入了洶涌海浪中,生不如死。
突然一聲巨響,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整個人被甩出了雪流,然後急速墜下。
一切不過轉瞬,雪晴然被積雪卷下高高的山崖,直直墜到崖下。
冰雪寒涼的氣息緩慢彌散,包裹全身。一切那麼安靜,周身上下的劇痛變得不真實。她微微睜開眼,看到一片廣漠的藍天。
俯視一切的,清澄靜默光華耀眼的藍天。
她想喚一聲“玄明,你在哪裡”,慢慢張開嘴脣時,涌出的卻不是聲音,而是鹹腥的熱血。
如果他見到這一幕,一定又會難過了。
她在心裡說了聲對不起,便再沒有任何知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