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然以爲玄明在臨行前會對端木楊進行極端恐怖的威脅,沒想到他只是帶着暖心笑顏,將雲裳從前喜歡和不喜歡的東西一樣樣寫在一張紙上,寫了大半夜,這纔將那厚厚的一卷紙交給了端木楊。端木楊如同接聖旨一般接了過去。
在寫這個紙的過程中,雪晴然強打精神在一旁幫玄明挑亮燈花,因而瞥見了一些非常了不得的內容。比如雲裳喜歡正紅色的絹花,最好絹上有怎樣怎樣的暗雲紋,如圖所示,但是製成絹花的時候那個雲紋不能橫對着花心而要順着花朵紋理的方向,否則她會很討厭;又比如雲裳喜歡茉\莉\花茶,但是一定要用江夏產的青花茶盞,早春楊柳圖案,如圖所示,喝茶時桌子必須是沉香木雕蓮花云云;還比如她不喜歡橫雲產的胭脂,一定要從蘭柯買來,裝在特製的玉盒裡,如圖所示,再自己蒸了玫瑰花露以多少多少的比例配好……
直到馬車出了王城,她才慢慢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由衷地感嘆道:“我夫君不僅聰明,記性也那麼好。”
玄明前夜在寫那份驚天動地的雲裳護理說明書,再前夜又在給雲裳繡一件隆重的嫁衣,此時正揉着發紅的眼睛犯困。雪晴然覺得他從沒這樣稚氣過,忙笑着去幫他撫眉骨揉肩膀。玄明枕在她懷裡,半睡半醒地說:“我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所以想到就都寫了……”
雪晴然沒有應聲,只笑笑,仍然細細在他眉間撫着。逃吧,逃到千紅也尋不到的地方去。就算只有兩個人,他們也一定可以幸福。她要傾盡餘生所有,只爲他一人的微笑。
這時玄明忽然睜開眼,擡起一隻手在她臉上輕撫了一下:“蓮兒,我也可以給你寫一份那樣的清單。你沒有裳兒那麼挑剔,但是你的所有喜歡和不喜歡,我也一樣記得清清楚楚。”
雪晴然怔了一下,才恍悟他是怕她以爲自己受了冷落不高興。不禁一笑,輕聲道:“你就在我身邊,要什麼清單。就算要,巴掌大的一張紙也夠了。上面就寫着兩個字。”
玄明想了一會,實在是之前用腦過度,一點頭緒也沒有。兩百個字倒好猜,兩個字是什麼?
雪晴然看他呆住了,便笑道:“一個是雲明的雲,一個是雲明的明。”
玄明笑了一會,老實在她懷裡睡了。雪晴然一向是由他照顧慣了,極少會這樣她坐着他躺着。她心中有些沒來由的歡喜,忙拽過車裡的軟墊放在一旁,生怕外面人車駕得不好,顛簸得他醒了。
玄明
睡得不穩,每隔一會便要喃喃念些什麼。因平日裡常常是他還沒睡雪晴然已睡了,而他醒來時她還在做夢,所以她極少能看到他的睡顏。此時難得還聽到他的囈語,雪晴然頓時冒出了介於好奇和興奮之間的莫名心情,豎直了耳朵細聽。聽了半晌,終於聽清,他反反覆覆唸的其實都是同一句話。
給我最後三年。
早春,萬物萌發的季節,纖蠻邊境卻一片荒寒。持續不斷的戰亂,橫雲多年的掠奪,使這個一度強盛的國家以驚人的速度衰敗下去。
雪晴然站在冰雪殘存的高崖上,望着四周視線無法觸到盡頭的荒野,許久才怔怔地開口道:“夢淵……被帶到了這裡?”
玄明沒有說話。根據橫雲宮中尋到的消息,雪王府的老弱婦孺確是被押往此處服役。一路走來,路途遙遠,路上可能有許多人已經慘死,被販賣,或是有更悲慘的遭遇。那其中有許多曾和他們朝夕相處的人,晴雪院司花的阿絨,端木槿院裡的阿繡,小鳳的親孃……
冷風吹得他打了個寒顫。他解下肩頭披風裹在雪晴然身上,向着四周望去。遠遠的,在那早已荒蕪的山間一角,他瞥到了一處亂石修築的營地。
雪晴然也看到了,不禁脫口道:“夢淵——”
玄明連忙拉住她:“一起過去。”
兩人匆匆忙忙趕到那處石頭營。四處靜悄悄的,雪晴然冷汗都出來了:“我,我覺得裡面沒人。玄明,這分明是關押欽犯之所,怎麼會沒人?”
玄明亦覺察到異樣,索性一腳踢開大門,進去看了一眼,立即回頭道:“蓮兒你先不要進來——”
這話說得有些晚,雪晴然早跟在他身後踏進了院子,見到了滿院枯骨。
許多骨頭。
毫無疑問都是人骨。每一根每一塊,都乾乾淨淨不帶一點血肉,上面的齒印很分明。牆邊地上都是動物挖掘留下的痕跡,有一些骨頭半埋在土裡,在土裡的部分還殘留着一些衣物痕跡,露出來的部分同樣被啃咬得異常乾淨。
半晌,雪晴然靜靜走到院子當中,一具具挨着去仔細查看那些骨頭。她看得很仔細,有些散落的骨頭,也都一一拿起來打量。
什麼都沒有。除了咬痕,那些骨頭上看不到任何痕跡。實在啃咬得太乾淨,連一根頭髮都沒有留下,更不要說衣服首飾。
最終她放下手中一個骷髏,慢慢回頭道:“玄明,我找不到夢淵。”
玄明走過去將她攏到懷裡,輕聲說:“他不在,這是好事。這裡的人數太少,不像是雪王府的人。也許他們被送到了別處,或是半路逃走了。我們再去別處尋。”
雪晴然茫然道:“這裡到處都沒有人,怎麼尋?”
“我去那些屋裡看看。”
說着他就要走,忽然又
回頭道:“這裡的痕跡像是狼,蓮兒,你就在這裡等着,一定要一直用玄術聽風。只要有一點點響動,立刻叫我。”
雪晴然點點頭:“我聽風一向很好,除非狼也會千紅之術。玄明,你進去也要小心。”
玄明應下,便往那些靜默破敗的石屋走去。才推開第一扇門,他便驚得呆住了。
昏暗低矮的小屋中,斑駁地印着就要看不清的血跡。那麼多血,就好像曾經有什麼人在這裡被撕碎了一樣。在這慘絕人寰的血痕中,靜靜落着一個白色珠串。
他驚恐地將房門在身後迅速掩起,這才匆匆上前將那個珠串撿起。一大一小兩顆白色的珠累在一起,周圍的流蘇已經被血跡玷污,幾乎看不出原有的白色,但那編結之法,他斷不會認錯。這是雪晴然親手打的珠絡。
外面傳來她的聲音:“玄明,你是不是找到什麼了——”
她的聲音令人害怕的停住。玄明匆匆將珠串藏在懷中,一邊仔細搜尋着屋中其它地方,一邊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一些:“沒有。這裡是空的。蓮兒,你還好麼?”
屋外靜悄悄的沒有回答。
玄明猛地迴轉身,朝着門外飛跑過去。他經不起這樣的嚇了。
破舊的房門幾乎被他扯散。他的腳步驟然停歇,望着屋門外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直衝頭頂。
料峭寒風中,雪晴然被一塊紗堵住嘴。兩個少年人一左一右緊緊扭住她的手臂,不讓她動半下。看到玄明,其中的女孩開口時聲音如鈴鐺般好聽,卻轉開臉去不看他:“公子,別來無恙。”
她們身後還有幾個高挑女子,所有人都朝着玄明跪下:“千紅刑者,見過雲氏少主。”
玄明輕聲說:“雲錦,既然你稱我爲主,便是說在我踏入刑帳之前,都還是九重天的主持者,是不是?”
雲錦花深深低頭,聲音中透出悲絕:“是。”
玄明伸手指向雪晴然:“那你爲什麼要這樣對她?”
金雀花立即放開雪晴然,取了她口中霓紗,也跪在地上,勉強笑道:“公子,原來蓮公主並沒有負你,當初金雀看錯了她,還唱了難聽的歌——”
“金雀,”雲錦花打斷了她的話,“先請雲少主去千紅帳中。”
玄明聲音依舊很輕:“放了我妻子。”
雲錦花露出勉強一笑:“雲少主,正因她是尊夫人……如此,先詢問少主,再問夫人吧。雲錦還記得,夫人是懂玄術的。金雀,金鐘。”
金雀花和她同伴的少年立即按住雪晴然,從腰間取下個細竹筒打開,不由分說將裡面的東西灌進了她口中。雪晴然嗆得連連咳嗽,分辨出那是曼陀羅的毒汁。
她掙扎推開金雀花,玄明已經被帶離了滿是白骨的院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