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鶴關建在兩山之間,遠遠望去,白的山白的關,難辨彼此。
千霜和守關將士們廝見一回,立即帶着琴一個人出來溜達。此時已近黃昏,夕陽鋪灑在千鶴關上,映出淡淡緋色。山上有些蒼綠松柏,一直綿延到遠處周焉人的駐地。他站在關上看了一陣,覺得那樹叢中藏人極好,終究令人不放心,便踏着積雪走過去了。
這光景令他想起當年在千歲城紫篁山。也是這樣的黃昏,他在蒼茫竹海中失了方向,直到月亮升起還不能離開。索性就在雪地中坐下,撫了一曲迷魂引。然後,雪晴然就出現了。她一笑,所有風花雪月詩酒琴歌便都褪色,在她那炫目惑人的笑顏裡悄悄退場。
他嘆口氣,一步挨着一步慢慢往前走。直走到夕陽褪盡,明月高懸。清冷的月光透過林木灑下來,在地上編制出無以言表的奇異圖案,看上去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千霜走了神,更因幽暗的林間到處是積雪,竟未留心到自己走到了一處矮崖邊,一腳踏空,直直地滑了下去。
他雖然完全可以中途起來,卻因覺得這樣滑下去充滿了罪惡而愉快的自由感,索性護住琴,一直滑到了底。然後就躺在雪地裡,覺得涼涼的好愜意。
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驚訝的聲音:“那人滑下來就不動了,難道是受傷了?”
千霜驀地睜開眼,一顆心不受控制地怦怦跳起來。這個聲音爲什麼很像雪晴然?
他幾乎想跳起來,卻瞬間改了主意,仍舊靜靜躺着不動。在皇宮悶了那麼久,他至少學會了忍耐。
那個腳步聲漸漸近了,忽然被什麼止住,而且是個男人。他帶了淡淡的笑意說:“我去看。”
說完直走到千霜身邊。說時遲那時快,千霜睜開眼的同時,一隻手已經撥動了琴絃。那人聽到風聲急急躲開,竟也夠快。只是這樣一來,他便略微讓出了一些位置,恰好夠讓千霜看到他身後滿臉驚訝的雪晴然。
玄明只看一眼已認出了千霜,躲開弦夢一擊,即刻迅速退回雪晴然身邊,將她擋在身後。
雪晴然亦認出他,頓時變了臉色,輕聲說:“玄明,我們快走。”
千霜聽得清楚,他料不到分別了這麼久,她見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快走。來不及細想,弦夢已動,將她定在原地。
他以爲她會像從前一樣掙扎,說些俏皮話罵他,誰知她竟一動也不動,只望着身邊的人,顫聲說:“玄明,我被他的玄術所縛
,恐怕走不了。他不會傷我,你快走。”
玄明不懂她的意思,只因看到她害怕的樣子,想來扶她。剛一伸手,指尖卻觸到尖銳的風刃,立時流出血來。他愕然停住,看不到的風刃,他從未見識過。
雪晴然回頭道:“千霜,你說吧,你要做什麼?”
千霜卻看着玄明道:“你剛纔是不是叫他玄明?玄明,不就是從前我皇妹的那個侍衛麼?這個薄情負義的東西,你害得她被幽禁冷宮,吃着冷飯穿着布衣,連個下三濫的宮女都敢欺負她。你倒好,跟着新主到周焉去了。雪晴然是比羽華漂亮,但是就憑你——”
在他說話時,玄明只是略帶驚訝地看着他,心中實在只想着怎麼脫身。因他已從雪晴然的語氣中推測出,千霜的怪異玄術是他難以應付的。
但雪晴然自幼最聽不得別人說玄明不好,當即恨道:“雪千霜,他好還是不好,關你什麼事?你好,你很好,你最好,你全家上下都是天下第一的好。你這卑鄙小人,快放開我!”
她竭力讓自己心平氣和,因爲大夫說她的孩子比別人的都容易出事,要她一定不要有一點不妥。所以她纔會晚上出來透氣,因爲這個時候的山裡不可能有人,是最安全的。誰知竟會在此遇到千霜,真是前生冤孽。
千霜說:“你跟我回王城,我就放了你。”
“你做夢——”
與此同時,玄明突然動手。千霜只覺得眼前一花,金錯刀已至眼前。他急急躲開,喉嚨上已被劃出一道血痕,全仗着有琴隔在身前,纔沒有被他一刀殺了。待要反擊,卻被他逼得無法動手。糾纏之間,雪晴然身上的弦夢已經不知不覺散了。她立即全力聚起風,襲向千霜。
千霜被她的風刃震得睜不開眼,眨眼身上便落下數處刀傷,每一處都是直奔性命而來。他想退開些好尋機會結弦夢,誰知玄明永遠比他快一步。眼看要撐不住,千霜突然提腳揚起地上積雪。玄明爲着不被雪霧隔住視線,不免向後迅速一躲。
只這一瞬間,千霜已觸到琴絃,切齒道:“你就是太快了!”
雪晴然驚叫一聲,拼了命想用玄術擋住那個兇險的弦夢。然而直到此時,她才知道她對千霜的弦夢並不瞭解。從前他並未結過如此浩瀚恐怖的弦夢給她看過。那個弦夢一瞬間就如業火般鋪滿了整個山谷,玄明連連躲閃時,千霜卻已到了她身邊,將她和琴同時抱起,朝着千鶴關急速退去。
玄明見到這情形
,先是微微一頓,隨即停止了躲閃,踏着遍地未散的弦夢追過來。那些尖利弦夢立刻在他周身刺出許多傷口,他卻像全然不覺,只拼命追過來。千霜見他追得近了,只單手將雪晴然和琴一起環住,另一手卻結出個更可怕的弦夢。
雪晴然被他半拖半抱,極爲難受,更因擔心孩子,不敢用力掙扎,只能蜷縮在他懷裡,費力地說:“別傷他,我……跟你走……”
那個弦夢直朝着玄明落下。玄明聽到響動,猛然閃身。一片積雪被激得四散濺開,他幾乎停也未停地穿過雪霧,千霜卻已不知去向。
他覺得全身血液都在這瞬間變冷。片刻後,他急急追向千鶴關方向。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皇帝失控地吼了一聲。他已多年不曾有過這般驚懼。便是橫雲山河破碎,他也沒有此刻這樣的不安。
“千鶴關守將一夜間被刺殺乾淨,每個人都是一刀封喉……那這個人如果來到宮裡,不是也要將我一刀封喉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地上跪着的人面露猶豫。
“你說話!有什麼話就說!”
“回……回陛下,聽活下來的守衛說,殺人的是周焉的一位親王。因太子……擄走了他的王妃,纔會如此震怒。”
突然的安靜。
一聲刺耳的巨響,是皇帝將案頭花瓶掃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他的聲音抖得聽不出原樣:“千霜……他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怎會如此……蠢啊!”
那人嘆了口氣:“那位王妃,便是昔日蓮花公主。”
皇帝猛地擡起頭。
“按那周焉親王的說法,蓮花公主極力抗拒,不願隨太子同走。太子硬是擄了她,卻未回千鶴關,而是不知去向。對方在千鶴關尋人不着,極怒之下便殺了所有守將。第二天……白夜便帶着人馬散着步入關了。”
皇帝已經氣得發不出聲音。
“據說白夜入關時也很不高興。雖未破誓殺人,卻將千鶴關的皇族靈位全都……剁成了木屑鋪地。”
許久,皇帝頹然坐下,低聲道:“退下。”
等到四下無人,他才緊緊皺起眉,自語道:“一個女兒死了,另一個名聲敗壞,還揭發她母妃毒害皇嗣。一個兒子整日算計,另一個不死不活,還有一個根本不長腦子……霜兒,我真是……累了。”
他的嘆息聲在空蕩蕩的房間中激起一片漣漪,道道都是寂寞的顏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