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行館已近黃昏,雪晴然又累了一天,更因着說不清的原因,心頭也是鬱郁。一回去便獨自坐在房中發呆。棠梨擺了晚飯,她也只是坐在桌前發呆。
就在此時玄明來叩門。棠梨連忙跑出去,壓低了聲音說:“雲公子來得正好,公主又在鬧孩子脾氣呢。”
玄明進了屋,見雪晴然已經聽到了棠梨的話,正側過臉來看着他。那眼神裡帶了旁人難以看出的委屈和不安。她怕他也覺得她是孩子脾氣。
他微微一笑,撿起碗來舀了湯放在她面前,自己在一旁坐下,默不作聲。
雪晴然一時放下了心頭壓抑,乖乖拿起湯匙舀湯喝。玄明坐在旁邊看了許久,等她吃完了東西,這才說:“公主,來周焉的時候,我在馬車上看到一樣東西,猜想是公主睡着時不小心落下的,就尋人去修好了。”
雪晴然安靜等着,卻見他取出一支白色玉簪。一段薄薄的金箔,將原本斷開的簪子重新裹得完好。那是夏皇子在她第一次過生辰時送給她,後來被端木蕖珊折斷的簪,她收了帶在身上,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掉了。之前只當是找不回來了,更因玄明與夏皇子不睦,也不敢向他提起,沒想到早給他看到,還拿去修好了。
她有些驚訝地接過失而復得的簪,小心戴回頭上,心裡也好像踏實了一些。
玄明停了停才說:“公主,簪子斷了可以修好,可世間的東西,畢竟不是樣樣都修得好。”
雪晴然頓時心頭一緊,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要說什麼。
玄明說:“若公主是隨白夜一起回了橫雲,說不定有一天……會在兩軍陣前見到夏皇子。”
他嚥下了後面的話。
雪晴然好一陣纔回過神來:“那,你有別的辦法麼?”
玄明說:“雪擎風是個心胸狹隘的昏君,但對於如何治理天下,倒也勉強遵循了先帝的教導。他固然當誅,要他死,卻要先有許多人陪葬。現下如果讓他無聲無息死了,或是刺殺了他,即位之人定是雪千霜。雪千霜意氣用事更甚其父,怕是無力救橫雲於危亡。若換作是依靠周焉,只等大軍一直打到王城下,將雪擎風擒爲階下囚,那後宮諸人,勢必也都難逃厄運。雪擎風是天子,周焉不見得會要他的命,反而是皇子公主,九成要被斬盡殺絕。”
半晌,雪晴然難以置信地站起身:“玄明,你是在告訴我,最好不要殺雪擎風?”
“公主,”玄明連忙跟着起身,誠懇地看着她,“他身後是整個橫雲,此事還要仔細思量——”
“玄明,”雪晴然打斷他,只覺得心頭盡是苦澀,“既然你從一開始就不想看到我報仇,又爲什麼要一直陪我走到今天?”
“我願意幫公主報仇,只是未曾想白夜會做這樣打算——”
“你不許我殺雪擎風,還說什麼報仇?天下哪有這樣可笑的事情啊!難道我要去下毒,讓他和我一樣病怏怏的活着就算報仇,還是去燒了皇陵辱沒他先祖就算報仇?我纔不要那
樣自欺欺人!血債血償,我父親怎麼死,他也要怎麼死!我父親的血流在哪裡,他的血也要流在哪裡!我纔不管橫雲變成什麼樣。我父親爲橫雲付出那麼多,最後又怎麼樣!雲氏輔佐橫雲那麼多年,最後又怎麼樣!橫雲關我什麼事?天下關我什麼事?若是橫雲動盪會讓雪擎風絕望,那就讓它變成地獄好了!反正我父親已經不在了!”
雪晴然從未想過玄明竟會勸她別殺雪擎風。她已完全失控,只覺得全世界是冷的,沒有一個人肯和她站在一起。她睜大眼睛不讓淚水落下來,卻剋制不住聲音的顫抖。
“天下那麼大,有那麼多人,就只有父親對我好。可是他不在了,玄明,他都不在了,這天下還和我有什麼關係?玄明,他都不在了……”
玄明輕聲說:“公主,在你心裡,沒有任何事重過報仇麼?”
雪晴然轉過身去:“什麼事也不會比這件事重要。”
她已經背轉了身,因此再看不到玄明的眼神是如何分明地從不捨變作絕決。他打定了主意,便走上前去牽了牽她的衣袖,溫和地說:“公主切莫動氣。我只是說說罷了。我在這世上沒有親人,能在你身邊,已很滿足。人人都會有不同的想法,但若你覺得此事這般要緊,我願放棄我的想法,只聽你的。公主,我確是顧忌整個橫雲,但我又豈會不恨雪擎風。我一樣……很喜歡我爹和哥哥。”
話音未落,雪晴然已轉過身來撞到他懷裡,悲聲道:“我實在不能像你一樣壓住心頭仇恨,此仇不報,我死不瞑目。玄明,你若不喜歡,就在周焉等我回來。我自己去也可以,真的可以。”
這一夜,兩人房中各自亮了徹夜燈燭。
翌日玄明一早便入宮,入夜方還。纔到行館門口,奉悅已經跳着迎出去,壓低聲音道:“雲公子,雲公子,你昨晚和公主吵架了?”
“關你什麼事。”
“我剛看到她拿着東西遮遮掩掩去你屋裡了。”
玄明順手在這傢伙頭頂敲了一記:“一邊兒涼快去。”
自己卻有些疑惑,快步回了房中。一推門,果然見到雪晴然站在案前。
兩人怔怔對視了一陣,然後雪晴然忽然沒來由地紅了臉,且一直紅到耳根。
玄明愈發疑惑:“公主?”
雪晴然扭捏了一會,覺得再這麼下去可能會撐不住昏倒,那就全玩完了。於是深吸一口氣,看着他道:“我戴了你的手串,所以也來給你一樣東西做還禮。”
玄明忙說:“不需要還的……”
雪晴然不說話,將雙手伸到他面前攤開。
她手裡是一塊被握得皺巴巴的東西,那顏色雖然尚好,卻彷彿已經有了些年頭。玄明有些疑惑地就着她手裡小心抖開,原來是一塊刺繡的巾。上面濃淡有致地繡着精妙絕倫的墨蓮花。
他詫異地看着雪晴然:“這是雪王爺的頭巾?”
雪晴然看着他,平日裡略顯寒涼的眼睛此時顯得有些天真,她輕聲說:
“我繡的不好,但是我隨身帶了這一樣東西。好在周焉的風俗剛好。玄明,我把它給你,你要不要?”
一瞬間棠梨的聲音彷彿又在身邊響起:周焉風俗如此,送一塊發巾,就是示好求親。
玄明驚訝地睜大眼睛:“公主……”
“我一個人去橫雲,等我回來,我們就走,去哪裡都好。去看草原,看雪山,看海……累了就停下來,我彈琴給你聽。好不好?”
玄明整個人被她震住。這是多久以前他對她說的話,她竟能一字不差記到現在。這和他想的全不一樣啊!
他以爲她總是個公主,而他只是她的侍衛。就算他現在又是水月茶莊的六公子,有傾國的財富在手,那他也只是個平民。又或者就算她和晗光郡主一般不計身份地位,那也還有他做過的許多錯事。他小時候惹過她生氣的事呢?他親了商可可的事呢?他連累姜鳳的事呢?他在大雪裡冒犯她的事呢?還有他沒能救雪親王的事呢?他和雪羽華不規不矩的事呢?她都忘了麼?怎麼會是這樣?
她微紅着臉,低聲扭捏道:“好不好嘛……”
這個分明是以撒嬌爲目的的糯糯聲音摧毀了玄明最後的冷靜,他的眼睛變得很亮,他幾乎就要伸出手來抱她,說一千個好。從前那些事,就讓他們一起忘掉。可就在這樣令人眩暈的歡喜中,他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事。
他很突兀地問道:“公主,當真,還是沒有什麼事比報仇更重要麼?”
雪晴然不知他爲何要提起這件事,便老實點頭道:“是。但是報仇的事我可以自己做。我只想要你明白,我不會因爲你不願意殺雪擎風,就……”
她漸漸停下,眼神中泛起了困惑。
玄明的樣子不知是悲是喜。真是天意弄人。他真希望自己未曾想起這件事,糊里糊塗應下她,能夠今朝有酒今朝醉,撐不下去時再作打算。一步向前便是天,一步退後入地獄,而他別無選擇。
半晌,他低聲說:“公主,且聽我說。”
雪晴然乖乖地等着,他卻不知如何說下去,他覺得一生都沒有如此刻這般難熬過。上蒼做事如此歹毒,他前一天才爲了不辜負她而應下報仇之事,後一天便要因此辜負她別的事。許久,終還是用自己都快聽不到的聲音說:“這塊巾,我不能要。”
我不能要。
在周焉……一塊巾就是……求親。
我不能要。
雪晴然的手難以自制地顫抖起來,慢慢地,慢慢地垂了下去。那塊墨蓮巾隨之無聲落下,在燈燭色中墜在地上,泛起蒼涼的顏色。
玄明覺得像有一把尖刀直插在心上,令他無法喘息。他機械地蹲下去想撿起墨蓮巾,卻聽到雪晴然哽咽的聲音。
“我早該知道。”
他急急擡頭,她已頭也不回地跑出去。呼嘯的寒風捲得墨蓮巾飛離了他指尖,她竟在悲哀中不顧病弱的身體用了玄術。
玄明趕緊追出門去,外面卻已空無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