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親王的大袖牢牢遮住雪晴然面孔。雪晴然動也不敢動,只聽到方纔王殿上那聲音就在頭頂咫尺之處響起:“雖則父女久別,這也親近得過了,豈不知男女有別?這蓮花公主究竟是怎麼養大的?怎會這樣放蕩佻撻?”
無人應聲。想來殿上衆人終究畏懼雪親王,不敢附和。那人又說:“雪親王,還不放開手麼?”
沒有迴應。過了一會,忽聽有風聲傳來。雪晴然聽出是那人用了玄術,不禁一驚。雪親王並未躲閃,只側身擋住她,硬是承下一掌。那一掌也頗用了幾分力,激得兩人齊齊向旁移了半尺。
雪晴然還沒喘勻氣,又聽到了風聲。雪親王仍沒有要躲閃的意思。她再也沉不住氣,猛地從他身邊退開,恨道:“我父親一再退讓,既未出言反駁,亦未還手反擊。你究竟想怎樣?”
說完了,才定神去看。
面前是個讓人看不出年紀的男人,生得端秀清雅,紅脣皓齒,一雙眸子好似星辰明亮生輝。高高瘦瘦的身材,卻也將一身錦繡穿得俏皮好看。那靈活神情像是個少年,目光深處卻又藏着年深日久沉澱下的持重。
他看到雪晴然,眉毛挑了幾挑,倒先笑了。露出個饒有興趣的神情道:“原來如此。這般容貌,便是再輕浮些,想必也無人捨得計較。本王倒想看看,降不降得住你!”
雪晴然正愕然間,卻聽到雪親王壓抑不住的憤怒聲音:“我女兒已經許過人,豈容你自作主張!”
“據我所知,她尚未許婚於三皇子。”蘭柯王略略一停,突然將聲音壓低:“雪慕寒,你女兒今後一切,都要由我說了算。便是將她磋磨死了,也只如死了一隻貓狗,輪不到你多管閒事。當年你殺我蘭柯國那麼多同胞,本王可是頗有些介意的。你現在還是想想以後怎麼討好本王爲妙。”
言畢拉住雪晴然的手腕將她拖回王殿,高聲說:“本王便求娶蓮花公主!”
雪晴然到了殿上,才見到九霄不知何時已先進來了,正和夏皇子並肩站在玉階下。夏皇子聽到背後聲音,不覺回頭來看了一眼。數月未見,他像是清瘦了許多,黛色的眼眸裡隱沒了一切心思。見到雪晴然,他並未過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旋即移向了蘭柯王。那目光中彷彿無悲無喜,卻又有什麼東西令人不寒而慄。
她即刻便要過去,卻被蘭柯王拖回來,戲耍般將她手腕提至頭頂一旋。她站不穩,被迫隨着轉了一圈,腳跟尚未落穩,卻聽蘭柯王笑道:“如此好姿色,好身段,生的孩子想必也不醜。”
“和你沒關係!”雪晴然
惱火地甩開他,手掌幾乎擦着他的鼻尖掃過,掌風也帶得他鬢髮微拂。她快步跑到夏皇子身邊,朝着玉階上跪下:“臣女拜見陛下--”
“過來。”
她擡起頭,發覺皇帝根本沒有看她。這句話,竟是對着九霄說的。而那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琴師也便真的走過去,從容踏上玉階,在皇帝膝前跪下了。
皇帝點點頭,沉聲道:“起來吧,莫再下去了。”
九霄依言站起來,垂手立在了御座旁。
朝堂上下一片死寂。御座之側,那原本正是夏皇子的位置。
皇帝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玉階下,對着蘭柯王開口道:“蘭柯王喜歡,橫雲便送蓮花公主去貴國和親。”
雪晴然尚未得他一句免禮,依然跪在冰冷的地面,只仰起臉,看了看夏皇子。夏皇子亦低頭看着她,露出個極清淺的微笑來。
這個笑容清清楚楚,像是全不在意“和親”二字,念丞相立時就對雪晴然露出個幸災樂禍的神情。而雪晴然卻瞬間想起,當年雲凰死後,他在一個清清冷冷的早晨醒來,那張清秀的稚子面龐上,也正是此刻這樣一個笑容。
他坐在午夜的河邊放一盞蓮燈,他說:那時候看到你,彷彿是得了另一個雲凰,心中好生歡喜。
他隱藏起悲哀,帶着困惑的微笑說:你真像個雪人。
他將她的畫像用一張薄紙輕輕覆蓋,放在最深無人知道的地方。
暖閣中他低眉淺笑,要用橫雲江山爲她作聘。
紫篁別院一紙素箋,他孤身趕赴千萬裡外邊關沙場。
如今他終於歸來,與她近在咫尺,卻只能看着這朝堂上下一片混亂荒唐,露出這樣一個絕望不堪的淺淡笑容。
雪晴然看着他,並未說話,只擡起一隻手,在頭頂玉簪上輕輕撫了一下。多年來情同手足,怎可坐視他的苦。
雪親王私自調用重兵,被責此後一切上朝時候皆跪於殿前思過,不得上殿議政。三皇子雪流夏陣前應對不利,致橫雲兵將折損,並與蘭柯古國交惡,被責退居鳳簫宮研讀典籍,非上朝不得出宮。
終於弄清這些的時候,雪晴然已經走在去往藻玉宮的路上。因羽華聽到殿上消息,特別差了人來,聲稱姐妹一場,必要爲她送行。皇帝所以特別下旨,雪晴然去和親之前就留在藻玉宮。普天之下皆知雪親王愛女如命,是以連另外兩位親王都忍不住對這道旨提出了異議。但皇帝不知怎的,似乎突然間覺得所有親王皇子的意見都不足慮了,又或許只是怕雪晴然會突然間生出翅膀飛了,
總之是如何也不肯鬆口。
如此,雪晴然便由皇帝指定的皇妃親自帶往藻玉宮,和羽華作伴。這新覲的皇妃眉目清婉,周身一股書卷氣,眼神淡若流雲,舉手投足間都是一種無法言語的從容篤定。雪晴然遲疑着喚道:“妙音姐姐……”
妙音回過頭來,淡淡一笑:“公主放心,蘭柯王素有賢名,公主嫁與他,以後與雪親王見面的機會倒還更多些。”
雪晴然未料到她跟隨夏皇子多年,竟會說出這樣涼薄的話來,頓時有些怔住。沉默許久,才斟酌着低聲說:“到時候最難見到的,怕還是楊皇兄了……走與不走,晴然只求姐姐讓我再去鳳簫宮看看,我已許久未見過楊皇兄,不知他身體如何--”
她的聲音突然停住,因爲身旁年輕皇妃的腳步停住了。雖然只是一個極短暫的瞬間,她還是清楚地看到了妙音眉心一蹙。縱然那一蹙如同幻覺般眨眼就不見,她卻在這幻影裡看到了一生一世的絕望。
她開口時,終還是那個淺靜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如同落雪。
“公主若想去,明天再去就是了。今天不早了,還是先去藻玉宮安寢吧。”
轉過幾座蓮池,藻玉宮遙遙在望。門口早有一衆人在等候,雪晴然剛踏上藻玉宮門前的臺階,這些人便齊齊跪下。
“見過蓮花公主,見過妙皇妃。”
旋即有個頭戴金簪的宮女迎過來,巧笑道:“我家寧皇妃和文淑公主盼了好一陣子了。”
便引了她們進院。寧皇妃一見妙音,當即回頭訓道:“你們這些奴才可是活膩了?連個院子也掃不好,什麼髒東西也有。”
藻玉宮的人極怕她,雖明知她是在指桑罵槐,也立刻全都跪下不敢出聲。妙音只像聽不到一般說:“我奉旨將蓮花公主送到文淑公主面前,須看她們姊妹相見了,才得回去覆命。”
寧皇妃冷冷一笑,目光轉到雪晴然面上:“羽華心情不好,在自己院裡悶着呢。金墜,你送蓮花公主去吧。”
雪晴然只得隨着那戴金簪的宮女動身。妙音立刻跟上來,寧皇妃極隨意地伸了伸腳,攔住了她:“小女兒家說說話,我等莫要相擾,坐下喝杯茶吧。”
說罷親自倒了盞茶遞過來。妙音將茶舉至脣邊,忽然淡淡一笑,又放下了。
“這盞茶委實沏得有功夫,裡面有六種功效不同的藥草呢。寧姐姐若不見怪,我真想將這茶帶回去,給御醫們……見識見識。”
寧皇妃瞬間頓住。半晌,才僵硬地牽了牽嘴角。
“妹妹好見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