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皇子走到門廊下,將被雪打溼的披風除下,一邊跺着腳上的雪一邊笑道:“還不退回暖爐邊去。堵在門口是不想讓我進去麼?”
她忙退回房中。舞兒早去接了溼衣服。夏皇子這纔跟着進屋來。
“流夏,你……怎會上山來?”
夏皇子將手擋在面前,適應了一會屋裡的燈光和溫度,這才輕舒口氣,過來將她扶到榻前,和她挨着坐下。“我將要遠行,不知歸期,所以來看看你。”
雪晴然擡起頭,看到他那雙美麗的黛色眼眸在燈燭色裡泛起華美光彩,如同最絢爛的琉璃。她低下頭去:“流夏,你……這一路可有多冷。”
舞兒已倒來一盞熱茶。她手上仍然無力,卻還是儘量平穩地將茶接過遞給他。夏皇子接過茶去慢慢飲下,仍舊看着她,輕聲問:“身體可好些?”
雪晴然點點頭:“過些日子,便可回去入朝。”
夏皇子微微牽起脣角:“急什麼。養好身體再回去不遲,也好讓人放心。”
雪晴然默默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忙問:“流夏,你的劍呢?”
“上山不便,未曾帶來。”
她搖了搖頭:“以後,須將它時刻帶着……”
“是誰說它是個裝飾的……”
兩人都低低地笑了。雪晴然說:“這句話也不知被你取笑過多少次了。誰叫你之前提也未提,卻突然帶了它出來。”
“我之前不提,只因劍術師父之前不肯將劍術傳我。”
“你是皇子,他敢不傳?”
“正是不傳。”夏皇子想起此事又笑了,“便是傳了,也還要威脅說:‘你師兄天資遠高於你,他日相見,你只能引頸受戮’。”
“你還有師兄?是誰?”
“師父不肯說,只有一次走了嘴,說出他與我年紀相仿,學的也不是劍這一類。”
“這師父好奇怪。這有什麼好隱瞞。”
“因他又說,師兄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我並未做過會與人結下這等仇怨之事,怕是他多心了——”
說到此處,案上蠟燭卻因舞兒之前已用了半夜,終於撐不住,熄了。屋裡頓時一片黑暗,舞兒也不知是何時出去了。寂靜中,唯窗外落雪聲和兩人的呼吸清晰可辨。
如是片刻,
夏皇子伸手將她擁到懷中,脣角觸着她的眉眼。黑暗幽遠的寂靜中,他的心跳聲聲可察,開口時聲音卻那樣輕,輕得如同落雪。
“晴然,我就要走了。你這一次……還會拒絕我麼?”
許久都沒有回答。近在咫尺的呼吸聲裡漸漸染了絲絲壓抑的焦灼,他的嘴脣慢慢落在她額前頰畔,手臂跟着一寸寸收緊,隔着薄薄的寢服勒得人發痛窒息。雪晴然撐不住,連咳了幾聲,喚道:“流夏——”
夏皇子突然鬆開手,低聲道:“我忘了你還在病中了。我……不該如此。”
說罷起身要往案前去點燈,卻被雪晴然輕輕扯住衣袖。他頓住腳,沒有出聲。窗外雪依然落得歡暢。雪晴然淺聲一笑:“流夏,你這壞人。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世間何來雙全法。
夏皇子的衣袖在身側擦出一個輕響。黑暗中,她的手上傳來了難以察覺的顫抖。他慢慢拉開她的手,仍舊去點燃燈燭。光影再起,他方回到榻前,在她頭頂輕輕拍一下,牽起嘴角:“胡言亂語。”
說罷撈起整牀被子將她裹住,自己卻在榻前一張椅子裡坐下。燈芯一顫,滿室燈光也便跟着晃一晃,爲他映出一個聰慧俊俏的剪影。雪晴然跟着他笑一笑,低聲說:“流夏,此去可要小心。若當真遇到什麼,保全自己要緊。”
“要是敵軍殺過來了,我一定全須全尾的逃回來。”
“你若是這樣的人,倒好了。”
夏皇子側過臉去,望着雕花精巧的窗櫺,燈燭照不到他的眼睛。
“我會好好回來。”
他是貴爲皇子,高高立於離御座最近的地方無人爭鋒,卻不知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真心等他“好好回來”。
雪晴然看着他那個極美的輪廓,輕聲重複道:“要好好回來。”
整夜都在落雪。雪晴然就在夏皇子身邊與他說些沒要緊的閒話,輕楊近來在吃什麼藥,寧皇妃什麼時候生孩子,千紅的舞者究竟都是怎樣出身。多少年來,她與夏皇子始終像幼時一般兩無嫌猜,一切適合或不適合身份的瑣事,都能聊得饒有興致。
誰也不再提燈燭熄滅時的一幕,彷彿那從未曾發生。
天亮時,雪終於停了。雪晴然也倚在枕邊沉沉睡去,頭上玉簪溜到了一旁。夏皇子
凝神看着她的睡顏,無聲地嘆了口氣,俯身過去。不等親到她的嘴脣卻又停住,自嘲地笑了。想起前夜種種,在她面前,他竟會手足無措至此。
此時她已睡去,呼吸微弱不穩,眉尖顰顰若蹙,臉頰蒼白得像夏末將要凋落的花,一隻手搭在枕畔,纖纖指尖勾起幾縷墨色髮絲,隨着呼吸微微顫動。她是這樣毫無戒備。
“晴然,你可逼得多少人快要瘋了……”
他念了這一句,起身離開。經過桌邊時見到前夜未及收起的筆墨,還有一些陳舊的字帖,想必是她得了空時拿出來臨的。那帖上的字不知是何時何地何人所寫,端秀溫潤,好是悅人。他拿起筆,隨手在一張空紙上寫道:我走了。
便放下筆,取過暖爐旁的披風裹上,徑直走出門去,離開別院往山下去了。
滿地積雪閃爍發亮,石階有些滑,須得小心行走。夏皇子提起衣角,十分輕巧地沿着石階小跑下去,不多時已行出很遠。周圍偶爾傳來寒鳥的一兩聲啼叫,很快又歸爲寂靜。
忽然起了一陣風,滿山篁竹同時發出簌簌搖動之聲,初陽映起薄紗般隨風輕卷的積雪。夏皇子在竹林邊頓住腳,猛聽到山頂傳來穿雲裂石的嘹亮琴聲,錚錚琮琮如同金石搖落,聲聲是飲盡烈酒的慷慨送別。他訝然回首,見不到別院門闕,唯見丹朱旭日映紅了千山明雪。
他望着那琴聲傳來的地方,展顏一笑。
太陽升起來,靜靜地照在紫篁山上。雪晴然獨自倚在窗前,隔着薄薄的簾籠看着別院侍者清掃院中積雪,連舞兒端來茶點也未曾留意。
“公主……”舞兒略一遲疑,仍忍不住淺笑。她前一夜與雪晴然稍作交談,無形中對她親近許多,有些話也可說出來了。“公主莫要擔心,夏皇子聰慧無雙,定會早早得勝歸來。”
雪晴然知道她是想安慰自己,卻又覺得她像是誤會了什麼,因此仍舊只是看着窗外,脣邊慢慢泛起一絲苦澀笑容。那些真正可以尋到話語安慰她的人,都已離她遠去了。
她回過頭,從案上取過一張陳舊的字帖。帖上的字清秀端雅,她用指尖小心碰觸那些字,彷彿稍不留神,它們就會受了驚嚇逃走。
不知過了多久,她將字帖放下,輕聲吩咐道:“舞兒,將這些字帖全都收起來,我……不再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