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兩天後,一大早,“萬乘興”的各號轎子突然蜂擁到了街上。都是空轎,沒坐人,輕飄飄的,自然便涌得快。轎子涌出街巷,涌到各處道口,上了大觀道,又沿大觀道往東城當年的鎮守使署、現今的督辦府門口的曠地上涌。大觀道上的行人不少,都被驟然出現的轎流嚇懵了,能躲的都躲到了一旁,沒躲了的,就夾在路道上老實立着,任身邊的轎潮水般淌,沒誰敢亂動一下,更沒誰敢多說一句話。

那是個歷史性的日子。石城即將消亡的麻石道上呈現出一種決死的悲壯。秋風是淒厲的,攜着片片枯葉掠過石城樓廈的屋頂,發出陣陣不祥的嘯聲。天空陰溼,透着不明不白的灰黃,塵土飛揚在人們頭頂,像一團團霧。立在城中的高處望去,滿眼都是涌動的轎頂,大大小小各式各樣都有。站到轎子經過的路邊瞅,則四處都是邁動的腿和腳,那腿和腳踩着麻石地,造出了驚天動地的響聲。

卜守茹顯得異常莊重,穿了身從未穿過的粉紅繡花緞面夾衣,繫了條紅布里黑綢面的斗篷,一大早就和仇三爺一起,由幫門的十數個弟兄護着,默默到了獨香亭茶樓。

到得茶樓樓上剛坐下,已有轎行的人來稟報,說是全城112家轎號都動了,剛上街時碰到了一些崗哨、散兵,崗哨、散兵大都沒敢攔。卜守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過了只十幾分鍾,遠遠就聽到了滾雷般的腳步聲,繼而,卜守茹和仇三爺在獨香亭茶樓窗前看到了從西城方向席捲過來的轎頂。

轎頂確是席捲過來的。席捲的速度極快,轉眼間遮嚴了大觀道的麻石路面,路面因此而驟然升高了許多,變得花花綠綠的,讓人眼花繚亂。卜守茹看着那涌動的轎頂,不知咋的頭就有些暈,便扶着窗臺背過身。對面的窗子也開着,穿堂風挺大,卜守茹繫着的斗篷被風撩起老高,飄到了窗外,像一面黑紅相間的旗,獵獵舞動。仇三爺則一直看着窗外,一動不動,直到全部轎子過去——總過了有兩三袋煙的光景。

轎全過完了,仇三爺才嘆道:“此一去,不知這些轎可還回得來不!”

卜守茹不作聲。

仇三爺又說:“都是好轎呢!”

卜守茹這才說了句:“要緊的不是轎,是路。”

仇三爺點點頭:“是哩。”

卜守茹嘆了口氣問:“三爺,還記得我出閣前那日麼?也是在這立着,有你,還有我巴哥哥,城裡的麻石路都被雪蓋着,一點看不見……”

仇三爺說:“這哪忘得了?我記着呢,咱還在這吃了狗肉包子……”

卜守茹搖搖頭:“沒在這吃狗肉包子,是回家後吃的。”

仇三爺記了起來:“對,是回家後,小巴子就是那夜走的。”

卜守茹拉着仇三爺到茶桌前坐下了:“三爺,今個晌中咱還吃狗肉包子,還要對門老劉家的。”

當下便叫小掌櫃去辦——老掌櫃去年死了,如今是小掌櫃當家。這小掌櫃可不如當年的老掌櫃穩當,連話都沒聽清,就跑了,半天沒回來,回來後又說,包子倒有,是昨天的,沒壞,已叫夥計熱了,立馬送過來。

仇三爺一聽就氣了:“混賬東西!誰說這會兒吃的?再者,昨兒個的包子也能給卜姑奶奶吃麼?把卜姑奶奶當啥人?快叫老劉家立馬包新的!正午送來!”

卜守茹擺擺手:“算了,三爺,都啥時候了,就別和人家計較了。”

仇三爺不同意:“卜姑奶奶,越是到這當兒,咱越得讓他們上規矩!誰敢看輕姑奶奶您,我就和他拼老命!”手一揮,對小掌櫃道:“去吧,就說卜姑奶奶說了,讓他們立馬包包子!餡要滿,油水要足!”

小掌櫃去了。

快十點,轎行的人又來稟報說,約莫有2000乘轎已到了督辦府門前的曠地上,把曠地擠滿了,把老街、大觀道和炮標路三個通督辦府的路口也擠滿了。

卜守茹問:“督辦府門前的兵多麼?”

轎行的人道:“剛去時不多,後來就多了,有從督辦府衝出來的,也有從別處來的,門口還架了幾挺連珠槍。”

卜守茹便問:“有人退麼?”

轎行的人說:“像沒有。我一路過來,沒見回頭的轎。”

卜守茹抿了口茶,想了想:“那好,你去吧!告訴趙管事他們,別動粗,咱這是請願,誰要亂來我不饒他!”

轎行的來人剛要走,卜守茹又說:“還有,叫趙管事他們多派人跑着點,別讓我老揪着心,再對他說,過了下午三點還僵着,我就派人給老少爺們送飯去,餓不着他們。”

仇三爺瞅着卜守茹問:“這……這請願行麼?王督辦和……和那金會辦若是不見趙管事他們,若是對……對他們開槍咋辦?”

卜守茹不作聲。

心裡實是無底。儘管卜守茹爲請願的事籌劃了整整兩天,且把幫門的弟兄全派上了,還是沒一點把握。劉鎮守使退走時說得不錯,她再不可把今日當昨日。

正思慮着,幫門的二掌門拐爺到了,蹬蹬蹬上了樓,衝到卜守茹面前急急道:“卜姑奶奶,督辦府的弟兄從裡面傳了話出來,說王督辦不認這請願,已和金會辦和錢鎮守使開了會,下令隨時開槍,還調了馬隊,大刀隊,只怕要傷人了……”

卜守茹“呼”地立了起來:“傳話的弟兄可靠麼?”

拐爺道:“絕對可靠,是鎮守使署的副官。”

卜守茹還不信:“他們就敢向這麼多轎伕開槍?”

拐爺幾乎要哭了:“我的姑奶奶喲,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王督辦一輩子玩槍,啥場面沒見過?殺的人那叫海啦,在自己的督辦府門口殺殺咱百姓,還不玩兒似的!”

卜守茹木然點點頭。

拐爺又說:“卜姑奶奶,定盤星你拿吧!姑奶奶你不怕事,拐爺我就和幫門的弟兄去和他們拼一場,死活你都別管了。”

卜守茹苦苦一笑:“還拼啥?劉鎮守使有那麼多槍炮都沒拼過王督辦,咱又算老幾?退吧,叫趙管事他們退走,越快越好……”

卻來不及了,拐爺還沒離窩,外邊爆豆般的槍聲已經響了起來。

卜守茹和衆人怔了片刻,都蜂擁到東面窗前去看。先還沒看到啥,督辦府離得挺遠。過了沒幾分鐘,纔看到潮水般的人羣沿大觀道一路逃過來,許多人身上有血,擡着的轎也沒了。顯然還死了人,一些滿身是血的漢子是被幾個人架着跑的,街上有他們不斷滴落的血,和一陣陣哀絕的哭號。

卜守茹看着街面上的悽慘景象,呆了。

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兩小時前,大觀道上還涌着那麼多好轎,還那麼紅綠一片,這說變就變了,變成了這滿街的悲愴,咋想都不像真的。卜守茹想過可能會垮,可沒想到會垮得這麼慘、這麼快,連喘氣的空隙都沒有。

槍聲益發激烈。是連珠槍,像有許多挺。

卜守茹從窗前回轉身,滿臉的淚。

拐爺小心說:“卜姑奶奶,你……你別急,我再去看看,或許還……還有辦法,至……至少我得把咱的轎搶些回來……”

卜守茹搖搖頭:“別去了,沒用。”

拐爺說:“有用,我叫趙管事他們穩住,逃也得帶着轎逃嘛!”

卜守茹道:“轎弄回去也沒意思,日後再……再沒麻石道了,再……再沒有了。”又擦去臉上的淚,強笑了笑,對拐爺說:“你就省點事吧。”

拐爺不聽,還是去了。

拐爺出門沒多會兒,滿臉是血的趙管事跌跌撞撞進來了,號啕着對卜守茹稟報說:“卜姑奶奶,完了,全……全完了,三挺連珠槍都開了火,打……打死十幾個,傷了不知幾十還是幾百,把……把督辦府門前請願的人都打……打傻了!……”

卜守茹說:“你坐吧!”

趙管事不坐,又說:“咱落在督辦府曠地上的轎也被大兵們燒了,正刮北風,轎又擠在一起,就……就像三國時火燒連營,點了一頂,就……就燒起一片……”

卜守茹又說:“看你那臉上的血,怪嚇人的,快包包,坐下吃包子吧,包子立馬就送來了……”

趙管事大吼:“卜姑奶奶,這‘萬乘興’是你的,你……你咋不急!還……還有心坐在這獨香亭樓上吃包子!”

卜守茹道:“我急有啥用?能從這樓上跳下去麼?”

趙管事再不顧什麼規矩,一把拉住卜守茹,把卜守茹往窗前拖:“卜姑奶奶,你……你看那片煙,那……那片火,那是咱的轎啊,你……你跳不跳樓我不管,我……我只要你看!”

大觀道東面確是升起了一片煙雲,有的地方大,有的地方小,淡處淡着,濃處濃着。因是白日,見不着火,不過,卜守茹能想象到2000乘轎子被火燒着後的情形,那必是十分壯觀的,若在夜間,只怕火光能映紅全城。

淚水潸然而下,身子禁不住往地上癱,卜守茹兩手死死撐着窗臺硬挺着,纔沒讓自己倒下去……

後來,又有些轎行的人接二連三來稟報,說是馬隊上街了,說是大刀隊上街了,說是大兵們滿城竄着搶轎號貼封條,還抓人。卜守茹只是聽,一句話沒有,也不再哭。

到正午,要的狗肉包子送來了,卜守茹招呼大家都吃包子。

吃着包子,卜守茹癡癡地盯着仇三爺滿頭的白髮,斷斷續續地說:“三爺,你……你老了,就是……就是今個請願請準了,你……你老也不能替我弄轎了,我……我都想好了,替你在鄉下老家蓋幾間屋,就像……就像當年對我爹。”

仇三爺老淚直往茶桌上落,不說話。

卜守茹又問:“當年把我爹送到鄉下,我爹恨我,今個兒你回鄉下也會恨我麼?”

仇三爺哽咽道:“不,我……我不恨你,你信得過我,讓我替你弄了十幾年轎,也……也讓我長了見識,我……我得謝你呢!你……你比你爹強,比馬二爺更強,今兒個滅……滅你的不是人,是天,是天呀……”

這時,外面的街上已響起了馬蹄聲,還有大兵們沿街跑步的腳步聲。那陣陣腳步聲時而遠,時而近,有一陣子似乎就在獨香亭茶樓門前響。

趙管事預感到要出事,勸卜守茹快離開這裡,出城躲躲。

卜守茹不理,仍和仇三爺敘舊:“三爺,還記得你和巴哥哥擡我進城那日唱的歌麼?就是在大禹山山塝上唱的那支。”

仇三爺問:“是《迎轎入洞房》吧?”

卜守茹道:“是的。那歌怪好聽的。三爺,你還能唱麼?再唱遍給我聽聽吧。”

仇三爺愣了一下,先是哼,後就拖着沙啞的老嗓門唱了起來:

哥哥我迎轎吹吹打打入洞房,

洞房亮亮我擁着妹妹心慌慌,

……

就唱了兩句,王督辦的大兵提刀掂槍衝上了樓,爲首的一個連長用盒子炮瞄着卜守茹高唱:“卜姑奶奶,老子總算找到你了!你和俺督辦、會辦作對,今兒個算作到頭了!”連長手上的盒子炮又衝着衆人挑了挑,“還有你們,也都他媽的作到頭了!”

茶樓上的人都呆了,一個個殭屍也似的,只卜守茹不慌,擱下手中的包子,用放在桌上的絹帕揩了揩手,問那連長:“是在這兒把我辦了,還是找個避人的地方辦呀?”

連長道:“好個卜姑奶奶,還真有點膽氣!”

卜守茹笑笑:“不咋,沒你們王督辦膽氣大,他敢用連珠槍成百成千的掃人,這我姑奶奶就不敢!”

連長哼了一聲:“你他媽還敢妖言惑衆!”

卜守茹不再睬那連長,像啥也沒發生一樣,又對仇三爺說:“你老唱呀,咋不唱了?就是馬上辦掉我,我也得聽完你老的歌哩!”

仇三爺這才接着唱道:

十年相思我等呀等得苦,

爲今日,我擡散了擡散了多少日頭和月亮……

仇三爺唱得癡,卜守茹聽得癡,那連長就覺着自己受了輕薄,任啥沒說,走到仇三爺身後,手一擡,把盒子炮對着仇三爺的花白腦袋摟響了,只一槍就永遠打斷了仇三爺的歌聲。

打畢,連長把槍瞄着卜守茹,對卜守茹說:“這下沒心思了吧?走吧,我的卜姑奶奶,俺會辦大人要見你!”

卜守茹整了整鬢髮,輕緩地立起,讓身邊的人替她繫上那襲紅裡黑麪的斗篷,瞅着倒在一邊的仇三爺,聲音喑啞地對趙管事交待說:“把……把三爺葬……葬了,要厚葬,替……替我多燒兩把紙……”言罷,任誰沒看,擡腳就往樓下走。

一樓人叫着姑奶奶,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