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翎的神色慢慢沉了下來,在這愈見昏暗的天色中,樹頂斑駁的陰影映到她臉上,迷濛出晦暗難言的色澤。
“小姐,您要的繩子來了。”這時,有小廝把長繩取了過來,原本正議論的幾人都安靜了下來,老九也不再說什麼。
綰翎比了下繩子的長度,估摸着應該差不多夠了,就讓人把水桶解下來後重新綁到這根繩上,放進井裡後,一直把繩子放到最多。
“抵到井底沒有?”綰翎看着繩子一點點放下,變得越來越短,眉頭微微有些凝重。
拽着繩子的小廝提了提繩子,晃了晃,感覺了下才回道:“小姐,已經到井底了。”
綰翎伸手接過繩子,提起來掂了掂,確實已經到達井底。這口井很深,從這個高度根本感覺不出下面有什麼,她特意把水桶提起放下提起放下了幾次,才慢慢把水提起來。
因爲攪動了好幾下,這回提起的水隱約有些渾濁,又因天上飄着細雨,水桶提起來的時候,水面上氤氳的霧氣和空中的細雨交雜在一起,多了層迷濛的色彩。
“小姐,這桶裡好像有東西。”木蘭也在一旁緊緊地盯着水桶,在看到底下有異物的時候,立時就提高了音量。
綰翎當然也看到了,她提水的時候故意大幅度晃動水桶,就是爲了看看,能不能在井底發現點什麼,不過如此一來,提出點井底的碎石雜質等物也是很正常的,現在倒還不能妄下定論。
把水桶小心放在地上平整的地方,在仔細觀察過水質和水面狀況之後,綰翎慢慢地把表面的水倒了出去,只剩下底部淺淺的一層,底部的“雜質”就露了出來。
“這是什麼?”綰翎俯下身嗅了嗅味道,初步判斷沒有問題之後,小心捏起一小塊拿了出來,對着即將隱去的微弱的日光看了起來。
在場的下人們也都緊張不已,難道這井水裡真被人下了毒,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中毒,會不會和那些人一樣,雖然二小姐醫術了得,但若真是什麼奇毒,即便是二小姐也未必對付得了啊。
這麼想着,許多人都隱約感覺身體“不適”起來,有人感覺胸悶氣喘,噁心想吐,有人捂着肚子,臉上出現痛苦的神色,甚至有人直接“哼哼”起來。
“問題還沒查清楚,你們一個個都裝什麼腔!”老九在看到水桶裡真提出異物出來之後,一張橘皮般的老臉上的表情,就跟吞了只蒼蠅似的,在呆愣驚愕了半晌之後,聽到有人如此,一嗓子就嚷了出來。
頓時,那些下人們就都不敢再矯情了,但心裡終歸還是怕的,又見老九如此,心中也有幾分瞭然,這水井一向都是這老頭子看守的,要是有了問題,他自然是頭一個被懷疑的,即便不是他,那最少也難逃一個失職的罪名,難怪他要這麼氣急敗壞了。
綰翎此刻正全神貫注地檢查着手裡的東西,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人,她回憶了一下衆人的症狀,以及先前發現的水缸裡的異常,已經可以判斷出,罪魁禍首必然就是這些看似如普通雜質一般的東西。
這些東西都是無毒的,甚至是純天然的東西,所以她拿銀針查也查不出來,而且中招者都沒有表現出尋常中毒的症狀,但無疑,它們又能在水中產生讓人不適的物質,而這種物質又非常微量,只有在長期飲用之後,纔會發作。
“以我看啊,十有八-九是那邊的,都敢對太夫人下手,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這時,又有人輕聲議論起來。
有人立刻就附和,“就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你們都住嘴!”是個人都聽得出來,這是在含沙射影說什麼人,老九當即就聽不過去了,他現在本來就心煩意亂,語氣就更不好了。
這老頭幾次三番爲葉綰莀說話,綰翎的疑心當下就被提升了數倍,一個長年看守老井的孤僻老頭,怎麼會跟葉綰莀有交集,又爲何幫她說話。
心善?呵,這從不與人來往的老頭,又是如何知道葉綰莀“心善”的?難道其中真有什麼蹊蹺不成?
“堂姐自然是極善良的。”綰翎緩緩擡起頭來,直起身,面上的笑容柔和靜謐,在斑駁疏影的籠罩中,格外淡雅安然。
綰翎這話一出,旁人的神情頓時就古怪起來,現在的葉府中,還有誰不知道葉綰莀和葉家的關係,雖然沒有人明着說出來,甚至葉家還把她收爲義女,但其中的彎彎繞誰都心知肚明。
但是老九不知道這些啊,他一聽綰翎這麼說,緊皺的老臉頓時就見舒緩了許多,似乎是十分欣慰地道:“還是二小姐英明,到底是姐沒,心思都好得很。”說罷,又對先前議論的人瞪了一眼,“主子都這麼說了,你們誰有資格胡說八道,小心都被趕出府去。”
主子的心思,自然不是下人能隨意猜測的,一時間,別人也不敢再亂說話了,只覷着綰翎的臉色,很快低下頭去,不再開口。
“堂姐待人一向友善,溫和,即便是府裡的下人,她也從不看輕,人人都說她是觀音娘娘轉世呢。”綰翎抿着淺笑說出這話來,只覺得自己都想吐,葉綰莀要是如此,那世界上就沒有惡毒的人了。
老九因爲這番話,更加欣慰了,嘆道:“可不是,老頭子我孤寡一生,在這井邊多年,從不曾有人待我如此。”
綰翎不動聲色地注視着老頭的臉色,眼中有一道銳芒閃過,看似不經意地問道:“這麼說來,九伯您是見過堂姐的了。”
自然是見過的,否則老九又如何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也不隱瞞,“呵呵”笑了一聲回道:“二小姐真對不住了,老奴的確是見過莀小姐,只是她讓我不要告訴別人,所以方纔纔有所隱瞞。”
“姐姐她,爲何不讓你告訴旁人,說曾來過此處呢?”綰翎眸底的暗色愈發深了起來,但嘴角的笑意絲毫不變,語氣輕柔地繼續問道。
在這麼關鍵的時候,她徹查全府,就是爲了找出本次風波的源頭,以及那個罪魁禍首,而這個老頭居然還有意隱瞞,問他有沒有特殊的人來過,剛開始還一口咬定沒有。
難不成他跟葉綰莀真有什麼不成,但是看他現在的樣子也不像啊?要是老九真做了什麼對不起葉府的事情,現在又怎麼會自己說出來呢?或許,是葉綰莀跟老九套近乎,趁他不注意在井裡動了手腳?
想到這裡,綰翎又看了老九一眼,從這老頭滄桑緊皺如古樹皮的眉間掃過,這麼多年了,想必他也是十分盡忠職守的,否則早就該出事了,應該沒那麼容易讓人鑽了空子纔是。
那葉綰莀又是怎樣把東西放進去的呢?綰翎不知不覺把手心裡的東西更握緊了些,並沒有碎石尖銳的質感,倒是反而有種如同橡膠一般的軟。
只聽老九猶豫了一下才回道:“既然二小姐都知道了,那老奴我也就直說了吧,前些日子,我那草棚子破了,莀小姐正好來附近散步,無意中發現後,請人幫我把地方修了修。”
葉府從不苛待下人,更不會讓人住在破了的草棚子裡,但是這老頭子情況特殊,從不喜人靠近,即便是生活上有了麻煩,也寧願自己解決。是以,慢慢的,也沒人願意多管閒事,還自討沒趣。
但是既然這人是葉綰莀,綰翎當然相信,她有這本事,能取得老九的好感。
綰翎繼續問道:“只是幫你修了屋子嗎?”見老九眼中浮起警惕,遂補了一句,“堂姐爲人善良,若是見九伯您境況孤苦,怕不只是做這些吧?”
老九這才道:“是啊,莀小姐請人幫我補好屋子後,又讓小丫鬟給我打掃整理了一番,後來看到我坐在井邊,風吹日曬的,她還特意請人把這樹挪了挪,好讓樹蔭多遮一些在井邊。”
老九邊說,邊示意綰翎看向樹根處,只見地上的確有新翻的痕跡,大約也是幾天前的事了,泥土是看不出來了,但是表面上的雜草矮灌木還是能看出來被動過。
綰翎心頭忽然有什麼一閃而過,只聽老九語氣裡透着感激,繼續道:“其實莀小姐也沒必要這麼做,多遮一點少遮一點有什麼關係呢。莀小姐可憐我這孤老頭子,但又擔心被人知道了說閒話,就讓我別對旁人說起。”
到底是擔心被人說閒話,還是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葉綰莀她自己心裡清楚!綰翎心中不屑,但眼看着,謎團就要解開,真相觸手可及。
這是一棵好多年的老松樹,自然不是隨意能挪位置的,而且那動靜太大,也不可能沒人知道。綰翎邊隨着老九的示意觀察着,心中邊想,看來葉綰莀只是讓人把一邊的樹根挖鬆了些,於是整個樹身就往井邊傾斜了一些。
因爲樹身傾斜的弧度並不明顯,所以老九不說的話,大家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但是,就是傾斜了這麼一點,原本偌大的樹冠就移了位置,之前在水井旁邊的,而現在有一部分剛剛好夠到水井正上方。
這些東西是……綰翎心頭隱隱綽綽的疑惑忽然被解開了似的,她猛地伸出手來攤開掌心,目光凜凜地盯着手心裡暗黃色的東西,又緩緩擡起頭來,看向頭頂上方的樹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