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處石階，繞着石階上亭臺，落入眼前，是堆疊在地上的長長的黃色的錦服，一位老者背對而作，他背對他，白色的發從華麗的衣襟裡散開來，雖然老，但是挺直的身板便知道身體硬朗，他面前是一盤棋，打磨的平滑的棋子就放在棋盤的縱橫交錯裡。
“皇叔——”看着面前的這抹背影，墨雲軒走近，濃眉微擰，雖然不怎麼看好這對野心勃勃的父子，但是畢竟是長輩，就算是墨雲軒，也不得不恭恭敬敬的叫上一聲皇叔。
“軒兒來了——”聽到聲音，墨逸清轉頭過來，蒼老的臉上一抹慈愛的笑容浮開，雖然已及古稀，但是因爲長期的養尊處優臉上並不見有太多風霜歲月的痕跡——
墨逸清微微泛黃的黑色眸子，看到墨雲軒的時候，悠然的表情卻難掩一剎那的驚愕，但是，長在官場上，人情已經練達，懷揣的坐懷不亂氣度讓這個老頭在瞬間便又恢復了淡然的神情，細緻的伸出手，修長的手指一顆一顆的拈起棋盤上的子。
“坐吧——”淺淺的不起波瀾的聲音，然而，現在的這樣的過於淡定的聲音，對於墨雲軒來說卻是刺耳的很，就如同他剛纔的笑容裡展現的那抹慈愛一樣，讓墨雲軒有些噁心。
他的悠然和淡定，卻反應出他內心強烈的貪慾，奪帝位的決心，他現在的這種自信，墨雲軒冷冷的看他一眼然後在他對面不動聲色的坐下來，在他心裡完全是變味的。
一個處心積慮，深埋了這麼久，爲了上位不折手段的親叔叔。
雖然不齒，但是墨雲軒也知道，的確也無可厚非——
“他呢——？”
一坐下，墨雲軒沒有任何的開場白，直接切入正題。冷然的語氣
“先不要急，叔叔叫人給你泡了最好的蘭茶——”那麼緩的語氣，如同手指間優雅的揀棋子的動作，也是緩緩。
“珍兒——”墨逸清低着頭漫不經心的一喊，隨即，亭臺連着的閣樓裡，華麗的珠簾響動，墨雲軒沉沉的黑色的眸子微微偏斜了角度看過去，一個十五，六歲大的女子應聲而出，手裡端着茶壺和一套珍稀的茶具，她梳着千絲萬縷的垂鬟分肖髻，一根白玉牡丹花簪斜插發心，半低着頭，當看到墨雲軒，粉嫩白皙的臉上閃過一抹羞紅，粉黛蛾眉，脂鼻紅脣，笑容如同一朵清甜的梨花。
墨雲軒淡漠的看她一眼，然後毫無起伏的收回眸子。
墨逸清呵呵一笑“珍兒是我的養女，從小跟在我身邊，女兒家的各種琴棋書畫她就是極爲出衆的，但，她最大的能耐確實在於泡茶，王府裡請了無數個專業的大師技能都不及她，凡是經過她手裡泡出來的茶格外的沁香——”
墨雲軒淡淡一笑，薄脣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眼角燦爛如同綻放的一樹繁花，俊美無儔“看來今天是小王有福氣了——”
言語間，女子已經款款在身旁半跪下，下人擡了煮茶的桌子上來，墨雲軒耐心的看她專注的模樣，洗茶，調茶，一語不發。
半個時辰過去，終於，兩杯熱騰騰的茶水擺在眼前，女子端起一杯，盈盈的擡頭，才發現墨雲軒一直盯着她，臉頓時爬上一抹嬌紅，在白皙的臉上格外分明，低頭輕輕一笑，羞怯無比，格外的惹人憐愛。
“王爺請——”
墨雲軒細緻的看着她的臉上的表情的變化，冷冷的收回視線，毫不忸怩的拿起女子手中的茶水，但是沒有喝，捏在指尖，直直朝南安王問道“他呢——”
墨逸清愜意的品了一口茶，一抹濃香殘留在舌尖，許久，彷彿回味過了，才緩緩放下杯盞，道“先皇在的時候，生了你們八個兒子，爲忠王爲首，燕王最小，當年我離京的時候，那個時候老二太子纔剛出生，當時先皇並沒有登基，還居住在東宮，百官都在朝賀，朝堂上面歡慶一片，而我卻站在宮門外，望着高高的城樓，告別京城，自己生養的地方，離開繁華的京都孤身寂寥的帶着家眷長途跋涉，來到這個最偏遠的地方，這個地方，地域不廣，也不算富裕，唯獨可以做到的一點，就是不能染指皇位，因爲這樣的力量，這樣的薄弱的力量，如此小的封地，不管怎麼做足準備都是無濟於事，父皇，他的心還真的偏的很啊！”
墨雲軒緊抿了脣線，眉宇有些黯然，一語不發。
“先帝的幾個兒子，除開太子，最愛的就是老三，老五，和你，他的最小的兒子，他給了老三大片的封地主要是因爲他愛老三的生母，同時，老三執拗的性格是他最欣賞的，同時，他也愛老五，但是，知道老五是愛玩的性子，所以，不願放枷鎖給他，沒有給他任何的封地，讓他享親王的尊位，而他最愛的還是你，他的最小的兒子，從小，他將你養在身邊，親自帶你學習字畫，騎射，臨死前，把最好的大片封地給了你，因爲，你的生母已死，他一旦離去，便沒人護的你周全，先帝死後，我便沒有再入過京城，因爲，我已經覺得，那個皇城離我越來越遠，好像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
“這幾年，我也陸續聽到你們在京城的風動，聽到你們的所作所爲，但是當我看到老三，這麼些天的相處，我覺得如果將自己的意念放在他身上，自己的願望是落空了，但是我今天看到你，又突然有一種心潮澎湃的感覺——”
“你憑什麼認爲我會幫你——”墨雲軒冷冷的打斷他。
“你沒有選擇，既然你到了這裡，你猜，現在的京城成什麼樣了——”墨逸清悠然的喝了口茶，不疾不徐的說到。
該死的，墨雲軒濃眉一擰，狠狠的咬牙，他怎麼會如此的疏忽——
“他現在在哪裡——！”幾乎是同時，墨雲軒猛然站起，滿臉怒氣，從來沒有爆發的情緒在今日爆發了。
誰知墨逸清脣角泛起一抹笑意，面對墨雲軒的怒氣，許久才指向另一個方向“那兒——”
墨雲軒咻的轉頭，順着他的方向，長廊上，亭臺裡，舞姬甩弄着長長的舞袖，纖腰細柳，斑斕的舞袖如雲一般飄搖，美不勝收。
而矮几前席地而坐的男人悠閒的欣賞着面前的輕歌曼舞，全然看不出一點異樣。
墨雲軒瞪大眼眸，下一刻，急急的跑過去。
而坐在原地的墨逸清依然無謂的低頭喝茶，氤氳的茶的霧氣模糊了他深邃的表情。
待跑到涼亭，眯眼的舞袖的視線裡凌亂，看着面前的人，墨雲軒驟然停下來，一步一步的從長廊口走向亭臺內，緩緩來到矮几旁，看着面前席地而坐的人。
他還沒開口，對面的看着舞姬的男人就先開口了，眼眸移都沒有移到他身上一下“來了——”
淡淡的兩個字，好像一早就知道他要來。
“坐吧——”
低頭吃着乾果的男人，像個小孩子般，看的墨雲軒鼻子一酸
“跟我回去——”
墨雲軒沒有坐下，而是更幾步靠近矮几，黑色的眸子下垂，落在墨亦秋的身上——
墨亦秋沒有回答墨雲軒的話，而是轉了話題，將眼眸從舞姬身上轉了回來
“坐吧，咱門兄弟從來沒有坐下好好的說說體己話，認真的喝上一杯——”
墨亦秋神色淡然在桌上揀起個杯子，放到墨雲軒面前，緩緩的斟滿。
墨雲軒凝神看着面前的男人，這段時間，真的，他消瘦了很多，思忖許久，然後在墨亦秋的對面席地而坐。
“其實落得今天的下場，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墨亦秋五個手指緩緩的端起面前的酒杯，炯炯有神的眼眸依然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一點黯然和失落，正是因爲這樣，墨雲軒的心裡更覺得難受——
“我沒有想認真對付你——”他的確沒有，其實他們的之間的感情很微妙，是陌路也是親人，是仇敵也是朋友，在寧王攻下了他那麼多的城池，他一直沒有反擊，一方面是因爲他爲夏子漓的事情煩惱，另一方面他沒有和他較勁，之前的朝廷雖然分裂，但是情形一直很安穩，三角，本來就是一個穩定的形狀。
而他的一再逼迫讓他不得不反擊，而且，他沒有想到皇上想要集權的慾望這麼強烈，下手如此的重，如此的狠——
不管怎麼樣，都是兄弟…。至少在墨雲軒心中是這樣。
“他，跟我們不一樣——”墨亦秋看着墨雲軒，似乎看着他心中所想“對我來說，權力是權力，權力也是兒戲。因爲生活太平淡了，對權力的追求也是一種打發時間的消遣——”
“想我們小的時候，我們的母妃鬥，長大了，我們鬥，但是細想想，在宮中不鬥，這日子都不好過呢——”
“皇上，他和我們不同，他心裡有多恨我我都知道，一個小小妃嬪的孩子，背後沒有大的勢力，外戚沒有勢力，小的時候也不受父皇待見，說到父皇，那個時候父皇最寵的還是你，當然，對我也不錯，其他的皇子都嫉妒你，嫉妒你有父皇的寵愛，但是我不，因爲我不喜歡去嫉妒，說白了，我從不給自己找不愉快，可能正是這樣的性格，父皇格外的偏愛我，皇上，一個不曾擁有權力的孩子突然登基，以爲終於可以獨攬天下之權，他的心裡有比我們更膨脹的慾望，但是，當他發現自己終於一朝臨朝，臨君天下的時候，才發現所謂的天下之主根本坐擁不了天下”
“所以，他心裡是恨的，有着天下最尊貴的位置，卻時時受人牽制，受制於人——”
墨雲軒眉宇有些黯然，風拍打這衣袖，背後假山瀑泉，高大的香樟樹蓬勃的樹枝散開，遮天蔽日，在地上落下大片大片的樹蔭，原來他雖然不羈，放縱，但是，心裡都清楚的，寧王，並不是一個沒有謀略的莽夫，只是，更多的是，他選擇了不同的生活態度，他比他活的豁達。
而他，雖然在別人心中，燕王比寧王無論是權力還是謀略上都更勝一籌，但是，他卻沒有他活的灑脫，恣意——
但是，正因爲這樣，他的死，讓他更痛心——
他們畢竟是兄弟
“說到底——”忽然寧王深深的眼眸直視墨雲軒，兩個絕代風華的男子，雖然一個已經落敗，但依然看得出眼裡的那份與生俱來的尊貴氣息和傲然，他直視墨雲軒“這麼多兄弟裡，最讓我不服氣的還是你——”
墨雲軒也忽然擡頭看他，黑色的眸子明顯的不解
“雖然這麼多兄弟，我卻最喜歡你和針鋒相對，知道爲什麼麼！”他悶悶的喝下一杯酒，然後替自己灌滿，繼續說道“因爲我討厭你——！”
看到墨雲軒一張臉依然毫無表情，恨他一眼
“我討厭你的做作，總是給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感覺，父皇在的時候你這樣，父皇死後你也是這樣，憑什麼你要高我們一截，我每次都敗在你手裡，到現在爲止，依舊是敗，你什麼都比我好，權力比我大，謀略比我高，連女人，都那麼漂亮，雖然我明明知道你不是想要置我於死地，但是我依舊想要挑釁你，但是，我也感謝你，因爲你，我的生活纔不會這麼單調，不會這麼無聊，雖然每次我輸，但是我不恨你，其實你把我當兄弟，而我是把你當朋友——”
緩緩的聲音，一字一句帶着無限的惆悵，淺淺的低吟，如同寒夜的輕輕的風，那麼涼，那麼冷——寧王的目光有些黯然，緩緩的握動酒壺，換了隻手，嘩嘩的酒水流入杯中，端起酒杯，目光深邃，悠遠。
“幫我照顧她，她懷孕了——”
墨雲軒黑色的眸子驟然清明，猛然間擡眼——
“你處心積慮把她送進宮，就是爲了這個——”
寧王淡淡回覆
“是的，但是那個孩子來的太不是時候，我一走，皇上就不再寵幸她了，所以，這個孩子不可能頂着皇上的龍裔出生，一旦真相被人知道，她和那個孩子都會死——”
“最後，從頭至尾我還對另外一個人感到深深地愧疚，雖然沒有夫妻緣分，但是我卻耽擱了她的一輩子，見到了，就代我跟她說聲對不起吧，我活着的時候沒有好好待她，希望下輩子，她不會再遇見我這樣的男人——”
仰頭，滿滿的遺憾，無奈，惆悵——
墨雲軒突然定神看到他手中握着的酒壺，臉色駭然，一把打落他的酒杯，‘噌’的一聲，酒杯碎了一地，液體在地上立即腐蝕，伴隨着白色的細泡和嗞嗞的響聲——
“墨亦秋，你——”
“沒用的，剛纔我已經喝了幾杯了，這酒壺，你已經看出來了，他既然送了這酒來，就是爲了結束我的性命”墨亦秋臉上一連竄的苦笑“——呵，寧王，曾經在京城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寧王，連皇上都完全沒轍的寧王，最後，竟然會寄人籬下落得如此悽慘的下場——”
“當初兵敗，他收留我，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有他的打算，他留着我的命，並不是看我還有多少價值，而是用來拉攏你，我不死，皇上就不敢貿然對付你，但是我一死，你們之間立即就會開戰，他留着我的命，就是爲了跟你聯合，拖延皇上的時間，然後知道你必須借用他的力量才能正大光明的跟皇上對抗——”
“軒，你不明白，當我一路輾轉，翻山越嶺，從北倒南，帶着我的弟兄，那些傷病的將士一路流落的時候，他們一個個的死在我面前，一連幾天都吃不到東西，喝不到一口水，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皇上的那一擊，幾乎讓我全軍覆沒，看着自己的封地被人霸佔，在別人的追逐中過着逃亡的生活，就是見着我那些傷殘弟兄的眼淚，那種無助的眼淚，可是儘管到了那個地步，他們依然願意追隨我——”
“軒。那一刻。我真的是生不如死——”
墨雲軒沒有開口，視線已經冷然的轉到另一邊
“他們現在被南安王困在城外，所以，求你答應我最後一件事，我的姬妾，妻，只要我一死，皇上一定會滅九族，幫我保全我的家人和兄弟，就算我這個三哥在死前最後求你。”
一絲殷紅的血觸目，從墨亦秋的嘴角滑落，但是他臉上依然看不出任何痛苦的神色，只是那一抹血不斷外流，拉成長長的絲，一點一點滲落在地上，染紅青灰色的地面。
他笑，笑的依然張狂，最後卻困難的擡手將桌上的一片練起來因爲力氣不足，顫抖的放入口中——
那時他一直喜歡吃的東西
墨雲軒深吸一口氣，閉眼，轉過頭去，直到感覺桌上的再沒有任何響動才睜開眼睛，那一貫冷然的眸子卻涌出一滴晶瑩
凝視桌上那具趴着的沒有了氣息的軀體，手掌沉重的撫上那雙沒有閉上的眼睛
“其實，我不只是把你看着兄弟，也把你看着朋友，如果，她生下的是個男孩，我會幫你完成這輩子最想做但沒有來的及做的事，幫他登上那個最高的位置——”
－－－－－－題外話－－－－－－
親們是不是等久了，加大馬力碼字…。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