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發展果然像周悠預料的那樣順利。
那天下午,程玉海嚮往常一樣興致勃勃的來到榮升戲班的後臺,將新得到的玩意兒獻寶一樣展示給她看。
她欣喜的打開紅色帶有複雜暗花的錦盒,裡面擺着的是一件戲袍,上好的青色雲錦上,繡着白色的鳳凰花紋,還有彩雲與牡丹。
“這個啊,老闆娘說可是鳳穿牡丹。”程玉海一手附上週悠的,“我一定會讓你當上那金鳳凰的。”
說罷,他輕輕在她鬢角吻了吻。
周悠笑着打趣他,將那件青底白花的戲袍取出來,動作小心翼翼的。程玉海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喜歡這件子衣服,心裡也有說不出的甜蜜。
她算是他的初戀吧,總覺得喜歡上這樣一個琉璃一樣美好純淨的女孩子,是一件格外幸福的事情。他這樣想着。
女孩兒將身上的桃紅色戲袍脫下來,興致勃勃的換上那件,一邊換還一邊不停的詢問着程玉海,她好不好看。
他一連說了好幾句真漂亮,逗得女孩兒的眉眼都笑彎了。
多年後,發染風霜的程玉海再想起這一幕,他是真誠的希望,這是真的。
“等到我十八,能正式接管家裡的印件,我就用八擡大轎娶你回家。”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向心上人做着承諾。
周悠臉上勾起一絲莫名其妙的笑容,在他看不到的角度。
她心裡何嘗不渴望能有一個像程玉海這樣的男人,真心的愛她、護她,免她顛沛流離,免她無枝可依,可是經過這幾年的摸爬滾打,她已經明白了,沒有誰是能靠得住的。
不說他現在並沒有拿到程家的印件,就算是等到他成年的那一天拿到了,程家老爺也不像是那種會輕易放權的人。
所以,綜合各種思考與顧慮,周悠覺得,自己最好的結局,就是等着發覺自己兒子被狐狸精迷惑的程太太找上門來,給自己一筆錢,打發了自己。
那樣她也有了藉口離開程玉海,也好教會那個青澀的毛頭小子,什麼是戲子無情。
可是想到這裡,周悠心中居然泛起一股莫名的不捨之感。
大約是因爲這許多日子裡,他是真的對她好吧,將她那顆冰冷的心給捂化了……但是這又有什麼用呢,她本來就是配不上他的人。
早先是因爲對程玉海的感情是假的,所以才配不上他,現在是因爲她前期的欺騙,已經失去了肆意享受他愛的權利。
“好啊。”周悠將桌子上的提子摘下一顆,塞進程玉海的嘴巴,“到時候你可等讓那花轎圍着內城走上三圈兒,讓全城的人都知道,我周悠嫁了個好歸宿。”
男人笑着不斷說是。
這是兩人幻想的美好未來啊,只是兩個人從根本里都明白,這個未來不是有多難達到,而是根本遙遙無望。
程家的主母是在周悠唱完一場戲之後,直接到後臺找的她。
在對方自我介紹之前,她就仔細觀察過對方的穿着。她穿的是上好的錦緞旗袍,披的也是當地錦衣坊的狐皮,雖然半遮掩着,可是周悠還是看見了對方手腕上的大金鐲子。
“是程家太太吧。”她起身,用小茶几上的茶壺爲她倒了一杯茶水。
程太太也算是有教養的,婷婷的坐在沙發上,低頭抿了一口茶水,擡起頭來仔細端詳眼前的女孩兒。
長的是特別漂亮,眼睛裡也有一股子年輕的靈動,並不像幾個太太說的那樣勾魂攝魄,反倒是畫着戲妝的樣子,特別小家碧玉。
周悠身上那件漂亮的鳳穿牡丹青袍,程太太也是認識的。她兒子花大價錢請人做的衣服,她怎麼能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玉海這個孩子性格耿直,又喜歡你喜歡得緊。”程太太將茶杯砰的放在桌子上,眼神定定的看向她。
誰知道,她不怒反笑,用桌子上的卸妝油抹着右臉,“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心裡盤算着的是,程玉海的這份喜歡得緊,能夠值多少錢。
“你笑什麼?”程太太看着對方的笑容,這才明白剛纔的失算。
周悠的勾人,不是體現在言語或者衣着的輕佻,而是一種體現在一舉一動中的媚。
她右眼處得妝容已經卸完了,露出一隻不施粉黛,靈動如貓的眼睛,“周悠愚笨,不知道太太是什麼意思,倘若程太太說您也喜歡周悠喜歡得緊,我是斷斷不敢相信的。”
“離開玉海,他那孩子經不起你的糊弄!”她抓緊了隨身攜帶的小包,才使得自己暫時冷靜下來。
她唯一的兒子,怎麼能讓這種女人給禍害了呢?
周悠停下自己手中的動作,卸了一半妝容的臉,透過大大的梳妝鏡,被程太太看在眼裡。
不知道爲什麼,她竟覺得毛骨悚然。
“太太讓我離開心愛的情郎,準備出多少分手費呢。”周悠臉上泛起一個笑容來,一隻手輕輕撫摸着自己卸完妝的右臉。
誰知道事情發展到這裡,就已經開始不受周悠的控制了。
程太太冷哼一聲,“平時玉海養你花了多少錢,別以爲我心裡沒數。”
女孩兒笑笑。
程玉海是疼她,有什麼好東西都往她這邊送,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也都是撿着好的挑過來。
說句不好聽的,他恐怕對自己的親老子都沒這麼好。
“我一分錢也不會給你的。”程太太起身,走到鏡子前,“你還不配從我這裡拿錢。”
周悠一陣慌亂,這些都是她不曾想象到的。
她的聲音開始變得尖利,“你憑什麼說我不配!”
話音剛落,她的手就已經拽住了程太太的袖子。
她也不甘示弱的扯住對方的頭髮,兩人很快廝打起來,一路撕扯到門口,周悠以爲這樣子就能將她趕出去。
“你去死吧!”
周悠腳下一滑,只聽見那樣一句話,然後就是一陣劇痛,長久的黑暗。
程太太看着樓梯盡頭趴着的女孩兒,以及滿地流淌不息的紅色液體,嚇得尖叫起來。
T城第一小花旦周悠勾引程家少爺,被程家主母太太從樓下推下來,身亡的消息,在一夜之間傳遍了大街小巷。
消息越傳越偏,甚至還有說法說是她勾引了程家老爺。
程太太因爲在將周悠推下去的時候發出了巨大的尖叫聲,引來了戲班裡的人,被逮了個正着,扭送到警察局的時候,已經神志不清了。
“狐狸精……會飛哎……一半的妝……”
程玉海在警察局裡見到了神色恍惚的母親,他嘗試着想與她說兩句話,可是對方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只得放棄。
周悠的屍體他見到了。
是在他看完母親之後,由警局裡的舊友引着,才得以見到的。他看到,自己悠姐臉上的妝容還沒卸完,鮮紅的嘴脣彷彿下一秒就會張開跟他說話一樣。
他在停屍間小心翼翼爲愛人卸完了臉上的妝,又給她梳了平時最喜歡的頭髮,還買下了她幾個月之前想要,他卻還沒給她買的玉鐲,放在了她的棺材裡。
程老爺本來因爲兒子經此一遭,能夠想明白,遠離那個害了自己母親、害了整個程家的狐狸精周悠,可他沒想到兒子反而變本加厲,不知好歹。
“你個不孝子!”他用柺杖狠狠打在兒子的身上。
程玉海是他跟正房太太的老來子,前面還有幾個女兒都嫁做人婦了,這個兒子是他求神拜佛多年纔得到的,程家的這一切也都是他準備留給兒子的。
現下看來,就算他留給他一座金山,他也是會給他敗完的!
他忍着父親的責備與打罵,他已經覺出來後背痠疼,再加上渾身倒冷汗,上面的傷口被沙得生疼。
“我沒有錯!我是真的喜歡周悠!”程玉海幾乎是咬着牙說出這句話來的。
可是正是因爲這句話,程老爺的怒火噌噌的燃燒起來。他沒想到,他期待多時的兒子的長大,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
“你知不知道,你媽已經進了警察局了!你還想讓我也進去嗎?”程老爺的柺杖毫不留情的繼續責打着。
程玉海因爲父親的這句話,心中痠痛,“可是悠姐也沒了……都沒有了……”
說罷,他伏在地上,痛哭起來。
經過這件事,程老爺被氣得住進了醫院,不見好轉。
程太太在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從警察局放了出來,這也是程家花了大價錢纔得到的結果。
可是她出來以後就神志不清了,連家裡人都認不全,每天就是瑟縮在閣樓上,不肯見人,還害怕陽光,真是過着半人半鬼的日子。
榮升戲班因爲失去了周悠這個臺柱子,從此一蹶不振,不再常住在T城,而是全部去了南方。
具體是去了哪裡,程玉海沒去打聽,也沒心思知道。
“爹,你喝藥吧。”
醫院裡,程老爺不停地咳嗽着。程太太被吳媽看管着,在一旁數瓜子。
雖然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可是程家的家產經此一折騰,真的所剩無幾了,家裡的傭人、司機也幾乎全部被辭退,留下的也只有程玉海的奶媽,吳媽了。
更糟糕的是,他幾個姐姐的夫家聽說程家破落,紛紛與她們離了婚,將她們趕回了孃家。本來就是爲了攀附程家而結的親,如今程家倒了,還留着有什麼用呢。
程老爺看着自己的瘋妻,還有這幾個月來明顯瘦了好幾圈兒的兒子,直呼這是作孽,然後就是一陣老淚縱橫。
“我現在也能撐得起程家。”一夜之間長大的他將藥一勺勺喂進父親的嘴裡。
家裡已經開始變賣鋪子的事情,他沒有告訴父親,他只是想着,趕快把他的病治好,這樣他們一家就是有希望的。
只是程老爺的病比所有人想象的都不好,他還是在第二年去世了。
像是受了詛咒一樣,就在程玉海和吳媽忙着程老爺葬禮事宜的時候,程太太從二樓陽臺上跳了下來,也死了。
程家長輩雙雙去世,喪禮也沒見的辦的有多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