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今朝冬日雪,明夕春花落
季漢陽最不喜歡的就是冬天,他不喜歡那種冰冷刺骨的天氣,不喜歡那種把整個世界都要封閉起來的冰雪風暴,可是這一年的冬天,有一點不一樣。
他可以和樑鳶青,單獨的呆在雲州的皇家別苑裡,是太子吩咐的。
東都和長安的局勢越發兇險,他們也都知道夏葛衣對樑鳶青動了心機,這個從小一起長到大的小妹妹現在越發的狠厲,那雙美若秋水的眼睛裡整日凝結着寒冰。
樑鳶青在國家民族大義上,不會輸給任何一個男人,可這些小心思,她卻鬥不過任何一個女人。
送他們上路的時候,太子一直守在鳶青的身邊,一直到她上了馬車,太子才走到他的面前,目光很深,但他看得很清楚。
太子要讓他知道的,仍舊只有那一句話——她是他的!
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樑鳶青是屬於別人的,幾乎每次見她之前,他都會無數次的在心底裡這樣告訴自己,可是,只要她出現在眼前,他的目光就逃不開。
鳶青現在已經身懷六甲了,原本纖細的腰身慢慢的胖了起來,白皙纖瘦的臉也漸漸的圓了,多了一些紅潤,她走路的樣子不像過去那樣弱柳扶風一般,有些笨拙,走一段路還要停下來扶着牆歇一歇。
這樣的孕婦都不會太美,可他卻像着了魔似的,更加貪婪的流連於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他覺得自己是要發瘋了。
到了過年的那一天,別苑中沒有別的親人,他和她都只有彼此,他想着讓人準備一桌酒宴,至少熱鬧熱鬧,讓她開心一下,交代下去之後他便去了她的房間找她。
剛剛走進梅園,他看到梅樹下一個熟悉的,絳紅色的身影。
她有些艱難的蹲在樹下,纖長通紅的手指挖開了冰雪,挖開了僵硬的泥土,將一個荷包埋了進去,再蓋好泥土和雪,然後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輕輕的禱唸着什麼。
她低着頭,纖長的睫毛仿若蛺蝶的翅膀微微輕顫着,平靜的臉被胸前雪白蓬鬆的狐裘簇擁,圓潤如玉,白皙如雪,越發襯得眉如遠黛,脣若點朱,整個人清淨得好像冰雪堆出來的,又像是一尊易碎的瓷娃娃。
季漢陽只覺得呼吸都要頓住了,心跳得好像要從胸膛中蹦出來一樣。
她明明不是絕色,不要說和夏葛衣,就算和過去自己曾見過的那些官家小姐,奼紫嫣紅比起來,也並不出衆,爲什麼偏偏只有她,只有看到她會讓自己那麼心動,自己到底欠了她什麼?!
季漢陽站在梅園的門口,一隻手扶着冰冷的牆,幾乎要凍僵了磨傷了,等到她走開,才慢慢的走過去,挖出了她埋下的荷包,從裡面拿出了一張紙箋。
望君早來。
這四個字那麼簡單,好像隨處可見,卻像是針尖一樣刺着他的眼睛。
她的心中,只有太子!
季漢陽一回頭便讓人把酒宴撤了,只帶了一罈酒去看她,邀她到梅園中,一邊喝溫酒,一邊賞梅,其餘的,什麼都不用做。
因爲他知道,不管自己做什麼,都不會是鳶青想要的,因爲自己,不是那個人。
他喝得很多,不知到底是想要藉着酒勁做些什麼,目光也比往常更加放肆的在她的臉上身上流連,甚至當一陣風吹過,片片落雪伴着嫣紅的梅花從他們眼前飄過,她溫潤如玉的眸子輕輕擡起看着她,明明那麼的單純,他卻像是中了什麼媚藥迷香一樣,所有的抵抗都在這一瞬間丟盔棄甲,不由自主的將手伸向她的臉頰。
可就在這時,太子到了。
季漢陽的手下意識的縮了回去,已經眼睜睜的看着她朝着門口的男人飛奔而去,一頭撲進那人懷裡,兩個人緊緊相擁得仿若一體。
周圍盡是白雪紅梅,他在這樣冰冷與熱烈的顏色中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自己也好像被冰火兩重天煎熬着,愛她,得不到她;愛她,得不到她……
夢裡也是這樣的煎熬,季漢陽的耳邊反反覆覆的迴響着太子所說的那句話——
照顧她……只能照顧她!
幾乎是夢魘一般的話語,他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頭頂是一片絢爛的星空,漆黑的蒼穹如同一隻大手籠罩在橫無際涯的草原上,鼻尖能聞到冰雪生冷的氣味,風中帶着遠處的沙塵,天氣還很冷,可是旁邊的一堆火搖曳的火光也讓他感覺溫暖了些。
更何況,她還坐在火堆旁。
季漢陽回想起來了,一切都結束了,長安之亂,中原之亂,終於在她和太子二人合力之下,剿滅叛黨,平息內亂,抵禦匈奴外敵,一切,終於歸於平靜。
而她,帶着自己的孩子,要長途跋涉前往北匈奴,因爲他站在鳶青身後時,清清楚楚的聽見她的哥哥是如何交代的。
馬車停在不遠處,侍女珍兒抱着她的兒子睡在車上,周圍雖然寂靜無聲,但憑他敏銳的直覺也知道,至少有幾路人馬在保護她的安全。
太子說過,不會讓她離開他的視線,但現在她堅持要走,太子也一定會傾盡所有的護她周全。
所以,當他提出辭官追隨她北上的時候,太子並沒有阻攔,只是走到他面前,季漢陽以爲他還會再次提醒,鳶青是他的,可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卻慢慢說道:“告訴她,我會等她。一直等她!”
太子對於自己想要的東西,向來是伸手去奪,而從未等過,可是爲了她,卻已經耗盡了今生所有的心力一般,逼不得,留不得,季漢陽也知道,對於太子的利用,對於楚亦君的死,她心中有恨,有怨,更何況如今二人的身份,肩上所擔的責任,已經不能讓他們拋卻一切,毫無顧忌的相守。
他躺在一張羊皮上,隔着搖曳的火光靜靜的看着她,她白皙的臉被火光映得通紅,也有些陰晴不定,不知那眼中閃爍的是不是淚光。
一陣冷風吹過,他看到她縮了縮肩膀,便起身拿起一件外衣,走過去披到她身上。
“謝謝你,漢陽。”鳶青擡頭看他,微笑着道。
季漢陽靠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爲什麼不連夜趕去王庭?”他輕輕的問道,其實他們離北匈奴王庭已經不遠,若是在傍晚的時候她肯堅持趕路,現在一定已經到達王庭了,不用幕天席地在這冰冷的雪原上過夜。
鳶青卻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並不回答他。
其實不用問,他也知道,她只是希望能在今夜,最後的逃避,輕鬆這一夜,到達了王庭,繼承了王位,她的人生便無法在回頭。
季漢陽低頭看着瘦弱的她,也覺得很心疼,她明明只是一個女子,一個當初走在御花園會輕輕默唸“此物最相思”的小宮女,她這樣的精緻敏感,本應該享盡世間萬千寵愛,諸般繁華,然而命運捉弄,讓她經受的都是無盡的折磨,若她身邊有一個人,肯拋卻所有,帶她遠離這一切,她會不會——
“其實,我可以帶你走的。”
他下意識的說出了這句話,自己的心也是狠狠的一痛,卻已經覆水難收。
這些話,在他心中徘徊了這些年,也許是應該找一個機會,統統的說出來,哪怕得不到迴應,哪怕一切只是一場空。
“我可以帶你走,不管任何人,不管任何事的帶走你。”
……
“我們可以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會——好好的對你,給你的下半生一點幸福……”
身邊這個溫熱的身體慢慢的朝着他靠了過來。
季漢陽的聲音在風中微微的顫抖,低下頭看着她——
“我忘了問你,你會愛上我嗎?”
鳶青的頭已經輕輕的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可是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也輕輕的合上了,她的呼吸均勻,睡容平靜,好像找到了什麼堅強的依靠一般。
“你會忘了太子,愛上我嗎……”
季漢陽的聲音越來越輕,低頭看着她的纖長的睫毛在風中微顫着,他幾乎也哽咽了,只能輕輕的,一遍一遍的叫着她的名字,最後也只是化作了一陣溫熱的風,吹進了她的耳朵裡。
第二天,太陽再次升起,他僵硬了一個晚上的身體,終於在身邊這個人睜開眼睛之後,才能開始動彈。
鳶青睜眼看到他,立刻有些臉紅的:“對不起,漢陽,我昨晚怎麼不知不覺的就睡着了。”
他笑了笑:“能睡是好的。”
“你就這麼守了我一夜?你有沒有着涼?”
“我壯得跟牛一樣,怎麼會着涼?”
鳶青笑了起來,那張帶着一絲倦意的臉還是因爲這樣的笑容,在陽光下顯得容光煥發,馬車那邊珍兒已經招呼起來,快些趕路,中午之前就能到達王庭了。
他扶着她上了馬車,然後跟車伕一起坐在外面,趕着馬車朝着北匈奴王庭飛馳而去。
還沒到達王庭,已經有北匈奴的士兵前來迎接,北匈奴的老單于早已經在前方列陣以待,等馬車停下,所有人都在城門口迎接的時候,季漢陽跳下馬車,伸手掀開了簾子。
溫暖的車廂內,珍兒正抱着孩子好奇的朝外張望着,而鳶青,卻裹着一件狼皮大衣,蜷縮着身體靠在車廂裡,沉沉的睡着。
他微微一愣,珍兒低聲說道:“季大人小聲點,夫人剛剛一上車就睡着了。”
季漢陽沉默了一下,進去將她抱在懷裡,抱下了馬車,周圍的人似乎也都明白了什麼,那麼大的排場卻不聞一人咳嗽喘息,只有他將她緊緊的抱在懷裡,大步朝着城門走去。
懷中的這個女人,依舊柔弱,睡得那麼深,那麼沉……
好像昨夜,她從來沒有入睡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