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的站在他面前多久,這個男人就在我面前跪了多久,等我終於反應過來的時候,第一個動作自然是上前扶起他:“你先起來。
“公主!”
誰知這個男人卻固執的跪在地上,擡頭看着我:“我不能起來。我這次來,是想請公主高擡貴手,離開天朝回匈奴吧。”
我扶着他的動作一僵,慢慢的撤開了手,站直了腰,淡淡道:“你千里迢迢率軍突圍而來,是來跟我說這個笑話的?”
要讓我回北匈奴,說直白一點,這不是就要讓我去送死嗎?我的肚子裡懷着亦宸的孩子,之前纔剛剛相認還沒有任何矛盾的時候,他已經想要奪取這個孩子的生命,讓我嫁給呼延郎,現在我這樣擺了他一道,可以說當着天下人的面掃了他的面子,可謂勢如水火,這個時候要讓我回到北匈奴,我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公主!”他苦口婆心的道:“難道公主就不顧及——不顧及你的哥哥嗎?”
我的哥哥?——“楚亦雄?!”
我大驚失色,急忙上前看着他的眼睛,緊張的問道:“他怎麼了?他是遭到什麼危險了?有誰要對他不利嗎?!”
那桑叔看着我一臉緊張的模樣,倒像是鬆了口氣,不過他看了看站在我身後的亦宸,眼中還是透出了警惕的光,低下頭只是沉默着不肯說話;而亦宸看着他的時候,目光中也充滿了謹慎。
我想了想,終究還是回頭對着他:“亦宸,我——”
若是他在,恐怕桑叔也不敢講北邊的事說出來,更何況——我也擔心,萬一說到當初我和季漢陽的一些事,讓他知道了,也是尷尬。
“漢陽。”亦宸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憂鬱,也不等我把話說完,直接叫了季漢陽的名字,季漢陽立刻從門外走了進來:“太子。”
“你守在門口,若是鳶青有任何不妥,我唯你是問。”
“遵命!”
我能感覺到他的不悅,他一定知道當初在北匈奴發生了一些事是我不想讓他知道的,但他還是選擇離開,卻讓季漢陽守在門口,這其中的體貼,就算他不說,暖意也會自然而然的從心底裡涌出來。
他轉身走前又看了我一眼:“小心些。”
我對他點了點頭,然後看着他的眼睛低聲道:“放心吧,我沒事的。”
他便轉身走了出去,季漢陽也跟着他走到外面,站在門外關門的時候,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是在告訴我可以放心,他就守候在外面,保護我的安全,絕對不會讓我出事。
我朝着他微微一頷首,門便關上了。
等到門被關上,偌大的屋子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周圍的窗戶都幾乎沒有打開,並不憋悶,卻安靜得有些難以想象,連對方的呼吸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我轉過身,看見桑叔還是跪在地上,只不過這一次我走過去扶他的時候,他順從的站了起來,我說道:“說吧,我哥到底怎麼了?”
他的面色有些蒼白,沉重的說道:“公主應該知道你借用季家這對兄弟離開了王庭,還欺騙了單于,後來被呼延郎的女人,一個叫宜薇的人戳穿了謊言,單于勃然大怒,打算對天朝用兵,但楚亦雄他誓死不從,多番阻撓,終於惹惱了單于,將他和那個季晴川關了起來。”
果然,果然是宜薇出賣了我們!
我恨得幾乎牙癢癢,這個女人,楚亦雄對她已經仁至義盡,只是當初愛與不愛的一個誤會,何苦將他,將我逼到這個境地上!
我急忙說道:“那我哥現在怎麼樣了?”
他眉頭深鎖,慢慢的說道:“公主,您應該知道,單于原本是打算傳位給你哥哥的,但是他在對天朝用兵這個問題上拒不肯讓步,而且不管周圍的人怎麼勸說他妥協,他都不肯答應,這樣下去的話——你也知道,匈奴,不止他一個繼承人。”
我只覺得脊背一陣發寒。
北匈奴的確不止一個楚亦雄,還有那個狼子野心的呼延闞。難道說,呼延鴆對楚亦雄在失望之餘,會把呼延闞再放出來嗎?
這種可能性,有多少?
我的腦子裡回憶了一番當初在北匈奴經歷過的景象,再想想那些人的個性,他們可能做的事。
不論楚亦雄如何,但呼延闞性情殘暴,倒行逆施致使民憤不斷,況且他之前的所作所爲,必然不是這麼容易就能寬恕的;何況我那外公,都吃過這個外孫一次虧了,怎麼可能還將匈奴交到他手上?
只這樣一想,最初的惶恐在這一瞬間便平息了。
“公主——?”
“桑叔?”我看着他,慢慢的說道:“在說這些之前,你是不是應該先將你的身份說清楚呢?我的記性並沒壞到那麼不堪的地步,我既然記得你的名字,自然也記得當初我是在什麼地方見到你。你明明是呼延闞身邊的謀臣,爲什麼我外公會將你放出來?爲什麼會讓你帶兵來找我?爲什麼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爲我哥着想?”
他微微一愣,看着我,你囁喏着說不出話來。
“若你不說清楚,我拿什麼來相信你?”
我的眉頭深鎖,他擡頭看着我,那目光帶着一絲探索的意味,好像要在我的臉上尋找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我看到那張深藏了許多情緒的臉上慢慢浮起了一絲笑容,帶着一些苦澀和欣慰的——“公主,你真是,和你的母親一模一樣啊。”
我有些驚愕,終於,在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這麼久,終於有人在我面前說起我的母親了。
但,卻是他……
“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似乎也不大算隱瞞了,帶着一種釋然的表情,他輕輕說道:“我,是你母親的愛人。”
天空中好像有一道驚雷閃過,耳邊轟隆隆的響了一下,腦子都震得有點發懵,我就這麼近在咫尺的看着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稍微的反應過來,母親的丈夫,意味着——
“你是,我爹?”
那,那絮雲的爹,又是誰?也是他?不對啊!絮雲的爹是個漢人,我也是完全的漢人長相,而他完全是個匈奴人,怎麼會——?
他搖了搖頭:“我是亦雄的爹。”
這一次我是徹底懵了。
桑叔似乎也能明白他所說的這些對於我的衝擊有多大,靜靜的看着我,看了很久,也終究等不到我開口說話,於是他慢慢的說道:“亦雄是我和木貞的孩子。但那個時候,你們的外公,單于王他認爲我配不上木貞,不肯讓我們在一起。爲了有資格迎娶木貞,所以我打算跟着馬隊上戰場,希望能在戰場上立下戰功,做一個配得上你母親的勇士,卻沒想到頭受了傷,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知覺,全靠遊牧民救了我,可是我那麼久都沒有回來,木貞以爲我死了;後來北匈奴俘虜了你的父親,他武藝高強被單于看重,卻不肯歸降,單于不能收爲己用本打算殺了他,可木貞不忍心見到他被殺,而她肚子裡又懷着我們的孩子,於是帶着孩子嫁給了你父親,而後來,又生下了你。”
終於有人告訴我,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二十多年前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爲什麼,我反倒更不明白了。
我的母親是匈奴公主,爲什麼會爲了保護一個漢人而下嫁?既然楚亦雄是桑叔的兒子,爲什麼他還要呼延闞來對付自己的兒子呢?
他似乎看出了我所想,慢慢說道:“幾年後等我回到王庭,他們都以爲我是戰敗投降了南匈奴,沒有人相信我,也沒有人告訴我,我也一直以爲楚亦雄是他們的兒子。”
“……”原來,他以爲我母親背叛了他。
“所以,我心生怨憤,便跟在呼延闞身邊,伺機對付你的外公。直到這次,我在戰場上見到了亦雄,才知道,他是我的兒子。”
我有些驚愕:“爲什麼一看,你就知道他是你的兒子。”
他淡淡一笑:“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母親是半個漢人,完全是漢人的長相嗎?”
“什麼?!”
我的母親,北匈奴的木貞公主,竟然是半個漢人?
我之前也曾覺得有些奇怪,爲什麼同爲兄妹,楚亦雄的長相完全是匈奴人的模樣,而我卻是地地道道的漢人的長相,後來我曾想過,或許是因爲他的長相隨母親的血統像匈奴人,而我的長相隨父親的血統像漢人,現在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這個原因。
我的父親是漢人,母親也是半個漢人,生下來我,自然是漢人的血統居多,所以我的容貌幾乎完全是漢人的長相,也因爲和絮雲是同父異母,我們兩都長得一模一樣。
而我同母異父的哥哥楚亦雄,其實是桑叔的兒子,所以他的容貌才那麼像匈奴人。
這真是,讓人混亂的關係!好不容易讓自己理清了這些,我鬆了口氣,突然腦海裡又閃過了一道光。
“呀——!”我一下子尖叫了一聲,叫聲剛剛出口,門就被砰的一聲撞開了,只見季漢陽疾如電般衝了進來,立刻護到我的面前:“鳶青!怎麼了?!”
他這一下倒把我和桑叔都給嚇了一跳,但我幾乎是下意識的就笑了起來,伸手扶着他的肩膀:“沒事。漢陽,我沒事。你出去吧,我只是——只是太高興了。”
“太高興了?”他有些不敢相信,看着我臉上的確是笑容,倒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又退了出去。
連桑叔大概也不明白爲什麼我會突然又高興起來,那是因爲我一瞬間想到了,若是這樣的話——那麼楚亦雄,他和絮雲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他們根本不是兄妹!
雖然絮雲已經死了,身份並不重要,但我知道,這件事對楚亦雄的影響有多大,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一定會很高興,也不會再爲這件事耿耿於懷,而他一生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也不會如之前想象的那麼不堪,是禁忌。
那麼這樣,可以解釋爲什麼我的母親木貞公主會爲了救我的父親而下嫁,身體裡同樣流淌着漢人的血液,她也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同胞被屠戮吧。
只是——爲什麼她會是半個漢人?北匈奴的王,難道會娶漢家女爲閼氏?
我的腦子被絞得一團糟,上一輩,甚至上兩輩的往事,明明已經過去了,卻偏偏還在遙遠的過去操縱着我們的生命,讓我們哭,笑,快樂,痛苦。
我問他:“我的母親,她的家族到底是什麼樣的?爲什麼漢人,可以做北匈奴王的閼氏?”
桑叔搖了搖頭:“這——是王庭最大的秘密,沒有任何人知道,你的母親那個家族到底從什麼地方來,爲什麼會成爲閼氏,這件事,也是北匈奴的禁忌,沒有人會提起。”
我咬了咬牙——難道這,纔是楚懷玉真正要殺我的原因?
我還在爲這些事煩惱着,桑叔又走上前來說道:“公主,鳶青公主,雖然我和你沒有血緣的關係,但我的兒子和你,畢竟有着同一個母親,難道你忍心看着他爲了你,而在北匈奴遭到囚禁,甚至於惹來殺身之禍嗎?”
我想了想,然後擡頭看着他到:“我哥哥,真的會有危險嗎?”
“什麼?”
“還是說,你真正擔心的,其實是我哥能不能當上北匈奴的單于,你不想讓他一無所有吧。”
桑叔的臉色立刻蒼白了起來。
“你怎麼——”
我淡淡一笑,說道:“雖然我和我的那個外公相處了只幾天,但我很清楚他的爲人,以他的性格,必然不會再扶植曾經對他動手的呼延闞,唯一的選擇只有我哥;而你,既然是和呼延郎一起率軍南下,就證明你和他也有盟約;呼延郎當初爲了幫我哥,甚至動用了南匈奴的兵力與呼延闞對抗,他怎麼可能又真的放任我哥身陷險境,失去唯一可以喝北匈奴聯盟的途徑而前功盡棄?”
我每說一點,桑叔的臉色就比之前更白一分,我最後說道:“最重要的一點是,呼延郎的妹妹昊焉公主對你兒子是情深意重,有她在,就不會允許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去傷害他。所以你一出現,我就知道,他沒事。”
他的臉上微微露出了一種被看穿的尷尬,我又繼續說道:“你想要讓他當上單于,以彌補你這些年來對他的虧欠,所以你來欺騙我,這我可以理解,但是我希望你清楚,這卻不會是他所希望的。他在這裡長大,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對中原的斯土斯民都有一份感情,你以爲他真的會爲了自己的前途,而放任匈奴人侵佔他曾經的故土?若他真是這樣的人,他也不配我稱他一聲哥哥。”
當初,我對他的第一次改觀,就在他堅持抗擊匈奴,不肯讓漢家女和親塞外,有這樣胸懷的男子,不會爲了一己之私,發動無情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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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叔心中的一些東西似乎已經完全被我的話擊潰了一般,整個人都呆滯了許久,等他慢慢的回過神來,雙眼出神的看着我,卻又好像不是在看我,而是透過我的身體,看到了另一個人。
我的母親——木貞公主。
過了許久,才聽他輕輕的說道:“不愧是木貞的女兒。你和她,真是太像了,連說話做事的神態,都是一模一樣。”
我淡淡的一笑,或許,真的是因爲身體裡流淌着那樣的血液作祟吧,所以她爲了保護同胞的俘虜,寧肯屈身下嫁;而我,爲了保護天朝故土,也毅然決然的火燒匈奴糧草。
桑叔又看着我:“公主,這麼說,你是不肯回去了?”
我淡淡笑道:“若有一天,我的哥哥當上了匈奴單于,拋卻稱雄中原的野心,與天朝人民和平相處,我會北上王庭,與他把酒言歡。”
他也笑了,但笑容中卻充滿了酸澀:“公主,你要知道,我這次來,不過是爲你的外公,爲南匈奴單于傳一句話,他們希望你回去,是不想讓你在即將到來的一場大戰當中爲難負傷,若你執意如此,洛陽城破當天,只怕凶多吉少。”
“洛陽城不會破的。”
幾乎是立刻,我用最堅定的口氣反駁:“我的丈夫,會守住洛陽城。”
這一次,他的笑容中帶着一點輕視的味道,說道:“公主,天朝與匈奴對峙了多少年,其中勝負之分不言而喻,如今南北匈奴都意在揮軍南下,你覺得,區區一個洛陽城,能抵抗得了匈奴的騎兵?”
對了,我這才突然想起來,我今天來見他,最主要的是想要緩和現在的局勢,卻因爲他說的關於我母親的事,讓我差點忘記了。
我低頭略想了想,然後微笑着說道:“桑叔,難怪我外公會將你放出來,而且由你領兵南下直入中原,他是想借由你這次的突圍給我們造成威懾之勢,使天朝人知其銳利,避其鋒芒,這樣你們揮軍南下就如入無人之境,對不對?”
“公主好眼力。”
我冷笑道:“且不說洛陽城固若金湯,東方聯盟實力雄厚,不啻長安,就算你們佔領了洛陽,你們接下來還能如何呢?”
他的臉色變了變。
我繼續說道:“洛陽城不過是東方聯盟的出頭之勢,在東方聯盟中,河東、昭義,宣武還有淮南道各藩鎮在洛陽城三面呈攏爪之勢,到時候若真的打起來,我們不怕你們不來,只怕你們來的人不多,填不滿這個無底洞。”
桑叔的臉色變了變,我的心在這個時候其實也是揪緊了的,近日閒來無事,我隨性在屋子裡拿着亦宸的地圖細細研究,卻也弄清楚了目前洛陽的戰略位置和今後在中原大戰當中的戰略意義,卻沒想到現在信口胡說,倒唬住了他。
不過,這並不是我今天最主要想說的。
“當然,我也知道呼延郎和長安那邊的關係,不過正因爲如此,我更想提醒你們——”
“願聞其詳。”
“楚亦君絕對不是個肯割肉喂狼的人,你們應該去問問呼延郎,他有沒有從楚亦君身上得到過什麼。更何況,真正割肉喂狼的人,也許還不知道究竟是誰呢。桑叔,你代表的畢竟是我哥哥將來所要統領的勢力,我也不忍心他今後領到一個爛攤子,這一次,你可要三思而後行啊。”
他的臉色陰晴不定,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趁着他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我又冷冷的說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我就不爲難你了。等我走後,請你立刻離開洛陽,今後的路,希望謹慎而行。若要戰,洛陽厲兵秣馬,嚴正以待!”
說完這句話,我便不再回頭看他,轉身走到門口,一把推開了門。
季漢陽站在門外,一見我推門,立刻上前:“鳶青。”
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巡視了一番,確定我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冷汗出了許多之外,沒有其他不妥之處,反倒是桑叔,雖然沒有什麼不妥,但那彷徨不定的眼神卻太明顯了,整個人立在那空曠的屋子中央,顯得有些六神無主。
我當然知道是自己的話產生效果了,卻也不說什麼,只是對季漢陽道:“走吧。”
說完便朝外面走去,季漢陽只頓了一下,立刻跟了上來。
走到外面的大門口,這裡的守衛還是和剛剛來的時候一樣,只不過出了那深而森的宮殿中,那種壓抑的氣氛和情緒也才能拋諸腦後,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季漢陽一直站在我的身後,靠得不近,離得也不遠,總保持着那麼一點距離,似乎是刻意的,又似乎是從開始到現在本來就有,我和他都在心底裡不約而同的遵守着這樣的默契。我四下看了看,說道:“咦?亦宸呢?”
“鳶青,既然你已經和他談完了,就先回州府吧。”
我隱隱感到了一絲異樣,追問道:“亦宸去哪兒了?他不是陪我一起拉的嗎?怎麼他獨自先走了?”
“太子——他有別的事要做。”
他越是這樣說,我越是感覺到不妥,似乎——亦宸和他都在對我隱瞞着什麼,或許不是什麼大事,看他的樣子若要追問還是可以追問出來,只是,隱隱讓我感覺到不安。
“什麼事?”
“你上馬車吧,回去了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