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章

這一夜,瑟瑟輾轉難測,夜不能寐。

沉魚離去前那抹淺笑,一直在她腦中不斷閃現。

那是怎樣的笑容啊?!瑟瑟實在是無法描述。

沒有悲哀,沒有淒涼,沒有後悔,也沒有痛苦,反倒是很歡喜之中夾雜着一絲不似覺察的愧意。欣喜和愧意,當時,沉魚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或許,她可以理解爲,她的愧意是因爲沒有完成主子的願望,沒有成功地把澈兒的消息和那張頭皮地圖送出去。她的欣喜是因爲她終於爲了主人死去了,終於解脫了。

是這樣的嗎?

還是因爲別的什麼?

一直以來,瑟瑟都認爲沉魚是沒心沒肺的那種女子,似乎沒爲什麼事情發過愁,她總是嘻嘻哈哈的。從未料到,有一日,她會爲了別人決絕地無情地自盡而去。其實,沉魚隨了她這幾年,應當知曉,以她的性子,就算她做了錯事,也會留她一條命的。可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

曾經那麼鮮活的姑娘,如今,已經歸於塵土一抔。

那一點笑容,一懷風骨,一段塵路,卻爲誰辛苦,爲誰忙?

真的是爲了無涯嗎?她的主子無涯?

一想起無涯,瑟瑟心中一滯,她不懂,如若真是無涯,他爲何要這麼做?難道說,他也有意要做皇帝?瑟瑟真的不敢再想下去,她擁被而起,披衣下牀,緩緩走到窗前,凝立。

月亮,已經不動聲色地移到了中天,將萬縷銀渾灑向靜謐的小樓。天色是一片澄清的墨藍,沒有一絲雜質。瑟瑟擡起頭,透過窗子,看到那沉沉的純澈的天空,向着她的眼睛壓了下來,一瞬間,她感覺到胸臆間充滿了沉重的壓力,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就在心情煩悶之時,悠悠地,涼意十足的夜風送來了洞簫婉轉的聲音。

簫音清揚、纏綿,魔音一般直劃人的心扉。洞簫聲與笛音相比,是含着哀傷與幽怨的,嗚咽的音調往往令人聞之心聲哀慟,可是,此刻的簫音卻不是那樣的,儘管隱隱約約聽的不是很真切,然,卻毫不掩飾其間蘊含的纏綿的情愫,聞之,似情人之間的傾訴。似是心神忐忑,似是滿懷熱情,一聲聲皆是繾綣與旖旎。

這首曲子,正是家喻戶曉的《鳳求凰》。

夜無煙在她的窗外吹奏《鳳求凰》,瑟瑟只覺得心中怦地一跳。

今夜,夜無國沒有離去,宿在了水龍島。

他的理由是,來時是乘坐的歐陽丐的商船,如今,歐陽丐的商船去了海外,他無船而歸,只能暫時呆在這水龍島了。

他的理由瑟瑟自然不會信,堂堂春水樓是絕不會缺少船隻的,她這水龍島自然也不缺船隻。只是,他既然不走,深更半夜,她也不好趕人。她不是那般小氣之人,她派紫迷備了被褥,安排夜無煙到她閣樓的下層客房裡歇息。

無論如何,在這個險惡的環境裡,夜無煙還是最值得她信任的人。

聽着纏綿悱惻的琴音,瑟瑟淡淡笑了笑,瑤琴就擺在窗畔的琴案上。瑟瑟回身坐到琴案前,垂下螓首,十指纖纖,藉着從窗畔流瀉進來的皎潔月光,隨手在弦上一拂,琴絃顫動,琴音乍起。

只是她沒有和那曲纏綿悱惻的《鳳求凰》,而是自顧自地彈着《鳳歸雲》。

他是鳳,可她不一定是凰,所以,他們的將來不一定是鸞鳳和鳴!

琴音隨着夜風飄了出去,夜無煙似乎立刻便捕捉到了這縹緲的琴音,簫聲突兀地停了下來。他似乎未曾料到瑟瑟不去和他的《鳳求凰》。停了一瞬,簫音再起,試圖與琴聲相和,可是,簫音清越激揚進,琴音便低沉緩慢。簫音追逐着去和琴音的低沉輕緩,琴音卻忽而拔高,絃音尖亢。如此這般,簫音起,琴音落。簫音落,琴音起。

簫音追逐着琴音,就好似海鷗追逐着海浪,而海浪卻隨心所欲地起起落落,一會兒洶涌澎湃,一會平靜無波。如此這般,一曲《鳳求凰》吹得七零八落,一曲《鳳歸雲》吹得零零碎碎。

這曲琴簫合奏,沒有半分鸞鳳和鳴的悅耳。

琴音隱了,而簫音頓了頓,卻依舊在繼續,雖然恢復了方纔的不緊不慢,深情款款,然採入耳際,卻不免多了幾分悲涼和幽咽。

瑟瑟起身,脣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苦笑。回身躺到牀榻上,窗外的簫音如同魔音一般,一直不曾停歇,在靜夜裡如流水一般脈脈流淌。

或許,吹一會兒累了,他便會回去歇着的吧。瑟瑟如是想到。

可是,夜無煙好似一點也感覺不到疲累,簫音沒有絲毫要停歇的意思。瑟瑟自然也根本就沒有睡着,最終,一直到了後半夜,瑟瑟實在是忍受不了那繚繚繞繞的簫音,從牀榻上走身,披上衣衫,緩步下了樓。

已經入了十月份,水龍島上的夜已經很冷了。瑟瑟緊了緊衣衫,穿過積滿落葉的花林,循着簫聲走了過去。一直到出了花林,面前是一片開闊之地,種植了一些低矮的香樹,有氤氳的甜香在空氣裡瀰漫。

夜無煙坐在一塊青石之上,雙手持簫,正在悠悠吹奏。

恍惚間,又回到在臨江樓聽他吹簫時的過往。彼時,他和她不過初識,可是琴簫合奏,竟那樣和諧,天衣無縫,令她心中那般感慨。

月華如練天如水,他坐在皎潔的月光裡,一身月白色衣衫和月光融合在一起。襯托的一頭墨發宛若光滑的黑緞,在身後飄揚。

瑟瑟站在他不遠處幾步之遙的樹下,凝視着他月下弄簫的身影。髮絲低垂,遮住了他的容顏,可是,瑟瑟從他的背影,卻可以感受到他的憂傷和落寞。

月亮,就掛在他身後的天幕上,又圓又大,似乎也感染了他的心情,明淨皎潔的讓人感到憂傷。

她沒有和他的曲子,但是,他卻依舊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地吹着,一遍又一遍。那帶着歡快的曲調似乎也被他只出了哀婉。

“夜無煙,不要再吹了!”瑟瑟從樹後緩步走了出來,徑直走到夜無煙身側,翩然凝立。月華無形地縈繞在身上,輕拂着他深邃的五官,投下恬淡的光暈。

夜無煙的手顫了顫,輕輕放下脣邊的洞簫,華美的簫音戛然而止,最後一個音符在夜風裡脈脈消散。

他的眸光,依舊凝視着面前那片月下的林子,淡淡說道:“你來了。”

語氣那樣淡定自然,似乎料到她終究會來的。

“我明日一早便要離開這裡了!”夜無煙側首,深邃的眸直直鎖住瑟瑟的容顏。雖然極是捨不得,然他不能一直住在水龍島,今夜他只想多看她一會兒。自從重逢,他和她每一次的相遇都是那樣匆匆一瞥。可是,她似乎不願見他,而且,不拒絕了和他的琴簫合奏。

“哦!”瑟瑟輕輕哦了一聲,“好,那明日你保重!”她微笑着說道,纖長濃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緒。

夜無煙眯眼,深邃的鳳眸想要從她眸中看出她的情緒,可惜,一旦她斂下睫毛,就似乎將整個人和外界摒離,任誰,也無法看清她的情緒。

“瑟瑟,何時,你才能再與我琴簫合奏?”他滿臉期待地問道,用那溫柔似綢緞般的醇厚嗓音沉沉問道。

瑟瑟心中一滯,擡眸淡淡說道:“這一世,恐怕是永遠不可能了!”瑟瑟心中,其實早就不再怪他,可是要她接受他,卻還是有些難度。而今,他要起事,日後便是帝王,難免嬪妃滿宮。

夜無煙聞言,暗了眸色。

“他日,你若爲帝,我只願做這東海之上的自由龍女,只盼你不要發兵討伐我纔是。”瑟瑟盈盈笑顏,清眸中波光月色閃耀下,猶若清泉般清澈。

夜無煙轉首,鳳眸中重現異彩,灼灼其華,他望着瑟瑟,良久長長嘆息一聲,沉聲道:“瑟瑟,你可知,我自小到大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嗎?”

最大的願望?

身爲皇室子嗣,他最大的願望自然是成爲九五之尊的帝王了,他這麼多年在邊疆建立功勳,難道不是爲了博得他父皇的另眼相待,令他有朝一日可以取代太子之位?他建立春水樓難道不也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夠助他登上帝位嗎?而今,他要起事,難道不是爲了那張龍椅嗎,雖然說,他也是爲了爲她的母妃復仇,但不可否認,帝位,也是他要得到的。

這當然應該是他最大的願望了!

可是,瑟瑟隱隱覺得似乎又不是。

雖然夜無煙從未對她說過,可是,以她對他的瞭解,她感覺他似乎對這個皇位並不屑得到,而他又不想是甘心被權利束縛的人。

那麼,就是復仇了,他最大的願望是殺了曾經殘害他母妃和他的人!

夜無煙凝視着瑟瑟清眸中不斷轉換情緒,隱隱獨到她想到了什麼。

他悠悠嘆息一聲,凝聲道:“瑟瑟,皇位和復仇,都不是我心中最大的願望。你或許並不知,我根本就不喜歡生在帝王之家,甚至,我憎恨我身上皇室子嗣的血液。如若可以選擇,我寧願自己不是皇子,可惜的是,我——沒的選擇。這天下間,哪個男兒不渴望能夠一掌天下,權傾寰宇,可是,我卻不想!”

瑟瑟凝眉不語,皇權極致的背後,潛藏着怎樣的孤寂無奈和殘忍,她是可以想象到的。可是,縱然如此,那種君臨天下揮斥江山社稷的感覺還是令人趨之若鶩的。

否則,當年,嘉祥皇帝也不會爲了皇位弒兄奪位,殺了自己的皇兄,纔剛剛登基爲帝的慶宗皇帝。

“其實,我最大的願望不過是,找一個山清水秀之地,結幾間草廬,屋前屋後種上花,不名貴,卻嬌豔明媚。然後,再闢幾畝薄田,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等到到了娶親的年紀,再尋一個真心相愛的紅顏知己爲妻,兩人恩恩愛愛,再生幾個可愛的孩子。有女孩有男孩,然後,看着他們無憂無慮地長大。等他們獨立了,我就不再下地,和妻一起,看着兒孫繞膝。”夜無煙充滿嚮往地說道。

瑟瑟聞言心中一怔,願求一紅顏知己,裘褐爲衣,隱於深山中,似陶潛一般夫耕於前,妻鋤於後。其實,這對於普通人而言,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願望,很好實現。然,未料到,卻是夜無煙此生最大的願望。

“這,其實是很好實現的一個願望!”瑟瑟淡淡說道。

“是啊,可是,對我而言,似乎永不能實現。”夜無煙低低說道,痛苦不已地閉上了眼睛,一字一句說道,每一字都似乎是釘子,深深釘入心頭,似乎要讓他再品一遍這麼多年的苦痛。

他知曉,這天下有多少人豔羨他皇子的身份,可是,誰又知道,在詭異的深宮裡,他是如何擔驚受怕地活着的。

可是,這些豔羨他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也無法想象他從小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他眼前浮現的是摻了毒的飯食糕點,煨了藥的鋒利刀劍,還有那些一聲聲惡毒的詛咒!

當年,才五歲的他,還是天真無邪的年紀,他雖然聰慧,卻並不懂宮中的爾虞我詐。同爲父皇的皇子,他不知何以別的皇子會受寵,父皇會誇讚他們,而何以見到了他,卻總是冷冷淡淡的。不管他如何表現,都是如此。後來,他隱隱聽說,是因爲他母妃不受寵的原因。他這就更不懂了,他見過宮裡許多的女子,小小年紀,早已經能辨別美醜,他的母妃,不光在他眼裡,在宮女太監眼中,也都是最漂亮最溫柔的女子,可是,卻爲何會不受寵?

他的母妃沒有名分,只是一個卑賤的被打入冷宮的婢女。據說,若不是因爲他的出生,她的母妃恐怕早就被賜死了。

他是個孩子,他不懂大人們的心思,他只知曉,他的母妃是世上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子。可是,母妃似乎並不快樂,在他六歲那年,得了奇怪的病,然後便奇怪地死去了。

他還記得母妃死去時,脣角流出的那縷青黑色的鮮血。

父皇,那個冷淡的男人過來看了看母妃冰冷的身子,夜無煙還記得父皇當時的臉色,陰沉的可怕,渾身似乎都在顫抖,他看了良久,一直到眼角隱隱有淚花閃爍,他才冷冰地對宮人們說道:“擡出去吧!”然後,他便頭也不回地拂袖離去了。

那一瞬,父皇那決絕無情的背影一直刻在他幼小的心靈中。

都說母妃是得了怪病而亡,小小年紀的他,也以爲是的。

直到後來,他吃了一塊糕點,五臟六腑都痛了起來,然後脣角也流出了這樣的鮮血,青黑色的。

御醫說是中了毒。

他才知,原來這是中毒,和母妃一樣中毒。

彼時,御醫都束手無策了。

他在牀榻上躺了很久,昏昏沉沉半夢半醒,在無盡的黑暗和痛苦的折磨中,惶惶等待着……

等待着牛頭馬面來索命,等待着死亡。

可,牛頭馬面沒有來索命,他竟奇蹟般地撐了過來,他活了下來。

後來,這樣的日子成了家常便飯,投毒,刺殺,明槍暗箭,他都以爲自己根本就活不下去了。皇祖母趕了過來,將他接到了慈寧宮。

雖然被皇視線庇護,但是,他仍然知曉,自己在宮中,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孩子。雖然生長在這華麗寶貴的宮牆之內,但是,卻永遠難登大雅之堂。

除了皇祖母,他唯一可以相信的,便是那太監韓朔。他救過他的命。

他不知自己在宮中還可以撐多久,要撐到什麼時候?何時纔是個盡頭?

直到十八歲那年,他請命到西疆鎮守,遠離了他深深憎惡的皇宮。

一路上,他遭受了更瘋狂的刺殺和迫害,也讓他終於知曉了他的母妃何以不受寵的原因,何以生了皇子,還沒有一個封號。

她的母妃是崑崙婢,也曾經是先皇慶宗皇帝的女人。嘉祥皇帝弒兄奪位後,便將慶宗皇帝的妃子貶爲宮女,包換他的母妃。

他將拳頭握了又握,臉上的表情極其沉靜,這些話在他心裡憋了十幾年,始終沒有找到人傾訴,今夜,在瑟瑟面前,他似乎要將這十幾年從不曾說過的話全部傾訴個乾乾淨淨。只因爲,他是她信任的女人。

“他們將皇宮看得如此重要,可是我從來不稀罕這紅牆金閣的高貴牢籠!我只想仗義走天涯,我只想縱情山水間,我只想過一個平凡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淡淡地笑着,淡淡地說着。

他只是淡淡的敘述着,好似敘述的是別人的家長裡短。可是,越是這樣的淡然,瑟瑟越能夠想像出當初的驚心動魄。

瑟瑟望着月色下,夜無煙俊美淡雅的臉,望着他眸中的深痛,望着他脣角無奈的淺笑,第一次,她才真正感同身受,他的痛苦,他的寂寞,他的——無可奈何。

他就是一隻翱翔天宇的鷹隼,非凡自傲,身在皇家,卻視權利富貴如廢土,這一點,當瑟瑟看到春水樓質樸自然的生活,便已經能夠體會到了。

這是他們相識這麼久以來,她和夜無煙之間,最貼近的一次心靈傾訴。瑟瑟從未知曉,夜無煙自小是受過這麼多的苦楚的。想一想,和澈兒那麼大小之時,他便在深宮中提心吊膽地活着。他能成就到今日這般地步,真真是不容易。當年,病弱的他領兵到邊關鎮守,彼時,誰能想到他會凱旋而歸?可是,他做到了!

他總是將寂寞掩藏在高傲的姿態之後,即使有隱忍的傷口也從不肯暴露在人前。

夜風吹起了他的衣衫,在暗夜之中,寂寞孤獨地舞着。

不知不覺,東方,漸漸呈現出了針肚白,晨曦已經拂上了頭頂,天空雖然還是一片乳白色,但是,卻可以肯定,定是一個好天氣。

瑟瑟簡直不敢相信,天竟然這麼快就亮了,而她,竟然和夜無煙在這裡坐了半夜。

瑟瑟轉首,看着夜無煙也扭頭望着自己,在晨霧之中,那雙好看的鳳眸眼波流轉,清澈透人肺腑,俊美的容顏在晨霧中朦朧而清新。

“來接我的船快要到了,我要走了,你一定要保重。無涯的事,我會調查清楚的。”他起身,柔聲說道,伸手牽住她的手,一使勁,便將她拉到他的懷裡。

原本想做一回君子,只是離別的一個擁抱,可是,卻終是忍不住湊到她的頸間,屏住呼吸,溫熱的薄脣不捨地在她微涼的頸間廝磨,好一會兒放開她,疾步離去。

島上的清晨很有些清冷,稀薄的白霧在盤旋繚繞,清拔的背影在晨霧中愈來愈遠,漸漸地遠隔在煙水之外。

墜子和鳳眠已經起身,正緩步尋了過來,遙遙看到夜無煙疾步離去,墜子向瑟瑟施了一禮,便匆忙追了上去。

“你不去送一送嗎?這一生再相見還不知何時呢?”鳳眠走到瑟瑟身畔,凝聲問道。

瑟瑟淡淡一笑,髮梢和睫毛上都結着迷濛的水珠,使她看上去如一朵清新帶露的花。

“鳳眠,你送他們過暗礁羣吧,我稍後再過去!”言罷,她翩然轉身,穿過花林,向小樓而去。

一艘輕巧的大船遙遙泊在了前方的海面上,鳳眠駕了一葉小舟,穿過暗礁叢,將夜無煙和墜子送到了那艘船上。

紅日從海上躍出,一瞬間,照霧盡散,天地間一片明麗。大海在曝光照耀下,光澤澎湃。

夜無煙凝立在船頭,朝日將他的白衣映的透着一絲金紅,看上去格外瑰麗。一襲白衣,在晨風裡曼卷,看上去飄逸難言。麗日映着波光,使籠在曝光中的他,看上去如天神般挺拔俊逸。

大船即將啓航之時,有琴聲錚錚響了起來。

夜無煙凝立在甲板上,鳳眸中乍現如星辰般璀璨的欣光,又盈滿了脈脈柔情,遙遙望了過去。

海邊礁石上,素衣翩然的瑟瑟隨意坐一塊高高的礁石上,她面前擺着琴案,玉手輕攏慢捻,奏響了一曲《破陣子》。

琴曲清亮幽遠,曲調雄渾華美,衝破漸欲破曉的晨光,驚起遠近棲息的海鷗,帶着千軍萬馬的威勢,如同男兒的凌雲壯志,直衝霄漢。

十月十五,墨城。

在南國,還是秋意正濃之時,只是,在墨城,卻已經颳起了寒冽的北風。剛下過一次初雪,北地氣寒,一些樹木落盡了葉片,只餘光禿禿的枝條,其上覆蓋了薄雪,宛若江南春風一夜,催開了千樹萬樹的梨花,晶瑩百美麗。

天上濃雲密佈,又開始飄起雪糕,一粒一粒,擊打在人臉上,絲絲冷意沁膚。

整個璿王府籠罩在沉鬱的氣氛之中,因着老太后的突然離世和先皇的病重,璿王哀慟至深,已經纏綿病榻數日之久了。是以,整個府邸的侍衛和侍女都臉色凝重,少言寡語。

夜無煙的寢居內。

室內鋪着地暖,一室的暖意。宮燈旖旎,夜無煙斜倚在臥榻之上,手中執着茶盞,正在飲茶。

他的得意部下張子恆張將軍端坐在一側的八仙椅子上,星眸上下打量着夜無煙,鬆了一口氣,笑道:“王爺,您總算是回來了,末將這些日子,日日扮作王爺,躺在牀榻上,可真真是累煞了。”

夜無煙這些日子到水龍島,除了幾個心腹下屬,外人皆是不知的。自從夜無煙被削了兵權,張子恆這將軍便也成了閒職,是以夜無煙便令他扮作自己,躺在牀榻上裝病。

這可苦了張子恆,困在暖閣內,日日不能出外,習慣了征戰,這樣的日子,讓他渾身癢的難受。

夜無煙飲了一口茶,鳳眸隱在氤氳的水汽後,朦朧中透着一絲犀利,他脣角牽着淡淡的笑意,淡淡說道:“難不成比你上陣殺敵還要累?”

張子恆點點頭,道:“不錯,這樣的日子,還不如我每日上陣殺敵來的快意。”

正在說着話,只聽得暖閣之外,傳來侍衛的聲音,“王爺,京城有急報傳來。”

夜無煙聞言,淺蹙的濃眉登時打作一個深深的結,黛染般的眸子幽邃得令人看不透他的心意,表情是難以捉摸的似笑非笑。

他放下茶盞,沉聲道:“傳!”

深夜急報,定帶着京師重要的消息。

不過盞茶功夫,一身黑衣,風塵僕僕地暗探便畢恭畢敬地前來拜見。他滿臉疲憊之色,雙眼佈滿血絲,就連靴子上也沾染了斑駁的泥濘,發間還有沿未融化的雪粒,顯見的是日夜兼程,連夜趕路所致。

“出什麼事了?!”夜無煙淡淡問道,脣角勾着清拔的笑意。

暗探神色凝重地說道:“王爺,屬下有急報。皇帝已命顧永和辛達率兵前來擒拿王爺!王爺如今麾下無一兵一將,還是儘快做打算,大軍不日便會抵達墨城。”

夜無煙聞言,雲淡風輕一笑,道:“是何藉口?”

暗探回報道:“說是先皇現下病重,皆是王爺着人所害,要抓王爺回京問罪。”

“好,本王已知曉。”言罷,吩咐娉婷找人照應探子。

張子恆早已從椅子上長身而起,凝聲道:“王爺,是時候起事了。”

夜無煙只是負手而立,脣角掛着似笑非笑的淺笑,神情淡淡的,似乎早就料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他眸光一凝,沉聲道:“子恆,傳令下去,着各部將到議事廳議事。”

這一夜,議事廳的燭火一直亮到了深夜。

第二日一早,飄飛的雪粒子已經停了,但是,天色還是有些陰沉。窗前的一株寒梅,經了一夜風雪,竟有幾朵花苞待放,散發着濃郁的清香。

一直在伊冷雪身畔隨侍的玲瓏端着一碗蔘湯來到了夜無煙的寢居。

“王爺,”玲瓏將盤中蔘湯放到桌上,輕笑道,“伊姑娘親手做的蔘湯,王爺好歹用一些吧。”

夜無煙頭也不擡,冷然道:“說正事!”

玲瓏聞言,從袖中拿出一張素白的紙帛來,遞到夜無煙手中,輕語道:“這是伊姑娘昨夜有信鴿發走的信箋,奴婢悄悄謄寫了下來,請王爺過目!”

夜無煙接過信箋來,眯眼瞧了瞧,便放至銅盆中燒成了灰燼。

“王爺,看來她對王爺依舊有情意,此次依舊沒有說出春水樓之事。”玲瓏道。

夜無煙倒是不以爲然,其實春水樓之事,伊冷雪不說出去是明智的,因爲,就算說了,她也尋不到。

“看來,是時候讓她們母子團聚了。玲瓏,一會兒本王撥二十名護衛,你隨他們一起將伊冷雪送到北魯國。如若可以,儘量還要留在她身邊。”夜無煙淡淡說道。

“王爺,還讓奴婢伺候她啊?她都走了,還能有什麼事?”玲瓏對於伊冷雪,其實是欽佩的,因爲幾年前,她隨着夜無煙,親眼見她爲了夜無煙尋到了天山雪蓮,救了夜無煙一命。只是,她的主子畢竟是夜無煙,且,伊冷雪三番四次地出場夜無煙,她如何還能追隨與她。

“你不是很喜歡伺候她嗎?”夜無煙挑眉淡淡說道。

一瞬間,玲瓏的臉垮了下來,道:“不是王爺要我精心伺候她,好從她那裡探聽消息嗎?”頓了一下,道:“王爺,她若是還不走,可如何是好?”

夜無煙負手凝立到窗畔,沉聲道:“你去傳話,讓她來見本王一趟!”

“是!”玲瓏緩步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外面傳來一陣列輕緩的腳步聲,伊冷雪到了。

打開棉簾子,室內一股暖氣撲來,不似外面的寒冷。

伊冷雪的眸光流轉一圈,纔看到在窗畔凝立的夜無煙。雖只是一個清峭的背影,卻令她心頭一跳。她已多日不見他,這些日子據說他一直病着,病情嚴重,就連她來探,都被回了。可是,今日卻忽然令玲瓏來傳她,令她心中幾多忐忑。

不知曾幾何時,她已經隱隱約約有些怕他了。他再不是當時那個被人欺凌的落魄皇子,亦不是拜倒在她絕世風采下對她傾慕有加的男子了。

他早就變了!變得令她每一次見他,都會心生忐忑了。

“璿王,您找我!”伊冷雪見夜無煙依舊凝視着窗外那枝欲開的寒梅,終於開口緩緩問道。

夜無煙緩緩轉首,用一雙清亮到凌厲的眸子看定了伊冷雪,俊美絕倫的臉上帶着一抹淡若煙雲般的微笑。他淡淡說道:“冷雪,你過來看看。”

伊冷雪聽到他語氣裡沒有絲毫的冷澈和凌厲,心微微一顫,好似被催眠了一般,曼步走到他身側,循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株寒梅。

薄雪覆蓋之下,一朵花苞已經半開,花瓣舒展,隱隱露出了裡面嬌黃的蕊。花瓣上,尚有細細的薄雪。純白的花瓣,薄薄的細雪,冰清玉潔而玲瓏剔透。脈脈散發的清香更是沁人心脾。

很美,很純,很迷人。

曾經,她也是喜歡賞花的,只是,這些年,似乎早已經沒了那樣的心情。

“冷雪,在本王心中,你曾經就如那天山雪蓮和這雪裡寒梅一般,是冰清玉潔高貴脫俗的。那樣的你,是月裡女神,是人間奇葩,是北魯國子民心中膜拜的女神,也是值得煙欽佩的女子!難道,你不想再做回那樣的自己嗎?”夜無煙低低說道,語氣裡懷有無限的惆悵。

伊冷雪聽到他的話,心中劇烈一震,清冷的眸光從那朵梅花轉到了夜無煙俊美無暇的臉上。

“王爺,難道說這朵花被踐踏了,還會是冰清玉潔高貴脫俗嗎?”伊冷雪的杏眸中,蕩起瘋狂的波光。

夜無煙凝眉,緩緩道:“梅花就算零落成泥,卻是香如故。可是,你卻變了,這是最令我痛心的。冷雪,過去的事情,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伊冷雪擡眸,清眸中全是哀怨,她悽聲說道:“好,我可以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那麼,王爺你呢?你能當作那些事情沒有發生嗎?如若不是因爲我失身,江瑟瑟怎麼能將你從我身邊奪走?!不是嗎?因爲我從一株高潔的雪蓮零落成泥,所以,你纔會移情江瑟瑟,對嗎?”

夜無煙徹底怔住!

他曾經多次和她解釋,他愛的是瑟瑟,對她只是仰慕。可是,他未曾料到,在她心中,竟然是這麼想的。她以爲他是因爲她失身,是以纔不再喜歡她!?

“真正的愛,並不會因爲失身便會消失。冷雪,很抱歉,我或許從未愛過你。祭天大會那晚,你在帳篷中對我說,你要祭司。臨別之時,你吻了我一下,可是,便是那一吻,讓我知曉,我心中愛的人,不是你!”夜無煙輕輕嘆息着說道。

那一吻?!

伊冷雪一雙美目漾滿了淒涼的哀怨。

是那一吻,讓他知曉愛的不是她,可是,也是因爲那一吻,讓她知曉,她心中是愛戀着他的。

她一直認爲,她的心中,根本就沒有他。他就如同北魯國那些戀慕她的男子一樣,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是北魯國的,而他,是南越的。

可是,因爲那一吻,她心跳的那樣激烈,事後,心頭全是甜蜜。她才知,她早已被他的風采折服。這個翩翩公子鐵血戰神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擄獲了她的心。

可是,那一吻竟然斷送了她的愛。

他喜歡她時,她不喜歡他。而當她喜歡他時,他卻已經喜歡上了別人。

難道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有緣無份?!

伊冷雪攥緊了拳頭,銀牙輕咬着下脣。她不甘心,她絕不會甘心的!

“冷雪,我已派人備好了馬車,一會兒,便讓玲瓏送你回北魯!伊良雖然是赫連霸天的孩子,但是他的心性不壞,你是她的親孃,不要對小孩子太過苛求了。你走吧!”夜無煙淡淡說道。

“你要趕我走?!”伊冷雪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發生了那麼多事,他從來不曾趕她走。而今日,他終於狠心要趕她走了嗎?

“是!”夜無煙凝立在窗畔,輕輕地淡淡地吐出這個字。

“爲什麼?”伊冷雪悽然問道,身子搖晃着站立不住。

“冷雪,我們之間已經恩斷義絕,難道你真的不明白?你救了本王兩次,本王從火刑場上將你救了下來,在春水樓,瑟瑟爲了救你染上了寒毒。本王的孩兒因此遭受了多年寒毒的折磨。你要知道,澈兒的寒毒比伊良要重的多。而在黑山崖,瑟瑟曾出手救你。難道說,這些都不足以讓你放下嗎?”

“我是感動,可是如若沒有她那曲《國風》,我又怎麼可能淪落到今日這種地步?這一些都是拜她所賜,我又怎麼可能放下!”伊冷雪激動地說道,美麗的眼睛裡漸漸有淚光流轉,嘴脣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這些年,你知不知道我是從噩夢中驚醒,夢裡都是那樣一雙邪惡的眼睛,還有那漫天的火,不斷地朝我燒過來,似乎隨時會將我化爲灰燼。以至於到了現在,不管多冷我都不敢離火盆太近。你不知道我有多痛……”

“伊冷雪,你比別人痛些,不過是因爲你表達的比別人精彩一些。”夜無煙忽然開口截斷了伊冷雪的話頭,他沒有因爲她的痛苦和眼淚而有半分的柔和,聲音反倒剔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靜和冷酷,“在這個世上,誰的心裡沒有一點痛?誰又沒有吃過苦呢?誰又是一帆風順的呢?你以爲江瑟瑟就不痛苦嗎?我告訴你,她的痛苦絕不比你少,只是,她從來不喜歡向別人訴說而已。”

夜無煙冷冷說道,眼前浮現的是瑟瑟白皙的背上,那一道道猙獰的疤痕。當初,跌下懸崖,她該有多痛啊!

伊冷雪的滿腔哀怨被夜無煙一番話生生堵了回去,她凝立在屋內,捂着胸口,一口氣憋在胸臆間,差點沒有背過來。

而夜無煙卻冷酷着臉,繼續說道:“就算是再痛,也不能成爲你陷害別人的理由。伊冷雪,黑山崖上那一幕,你有參與,別告訴我你沒有,醫治寒毒的藥丸,你藏起了五粒。你試圖陷害我的妻,殺害我的孩子。你做的這些,早已足以讓我和你恩斷義絕?而如今,你又想要我身敗名裂,在這天下無立足之地。冷雪,你真的該好好想一想了!”

伊冷雪聞言,好似被驚雷轟過,愣愣地站在屋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未曾料到,夜無煙早已看透了她所做的一切,一剎那,臉色玉白如紙。

夜無煙卻看也不看伊冷雪,沉聲道:“來人!”

棉簾子開處,玲瓏領着兩個侍衛走了進來。

“送伊祭司回北魯國。”夜無煙淡淡說道,深邃凌厲的眸子,像含着兩塊寒冰,再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有的,只是憐憫。

“我不走!”伊冷雪擡眸,美目中含着淒涼的絕望,怔怔望着夜無煙。

“怎麼,你還要留下來看我是如何敗的,如何死的,對嗎?我想,你可能會失望,所以你不如不看。”言罷,轉身再次走到窗畔,鳳眸微眯,凝視着窗外的寒梅。

伊冷雪咬着牙,恨恨地看着光影裡的夜無煙。

他只着一身家常的布衣,卻那樣俊美,那樣脫俗。渾身上下散發的高雅之氣,是她在北魯國男子身上從未看到的。或許,從她開始學習撫琴,開始接觸南越文化,她便註定會喜歡上這樣一個翩翩公子。只可惜,他卻不再喜歡她。

“好,我走!”伊冷雪低低說道,一絲似有若無的矜傲從上挑的眉梢揚了出來,輕輕的話音裡含着一絲淒涼,她對夜無煙施了一禮,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緩緩向外走去。

屋外,呼呼的冷風颳來,割的她玉臉生疼。

她在玲瓏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在侍衛的護送下,離開了墨城的璿王府。

她坐在馬車中,身子不斷打顫,銀牙,咬破了嘴脣。只是,眉宇間,全是戾氣。

其實,她並不想他死,她只是要他回到當初,回到一無所有的當初,那麼,他們兩個是否還可以重新來過?!

他讓她放下吧,可是,她知道,她放不下了,她或許永遠也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