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章

瑟瑟和沉魚一路向南,起初路上還隱見殘雪,越往南走,積雪愈少,唯見草木蔥蘢。冰雪,雖然摧毀了無數草木,卻又在滋養着草木的新生。

瑟瑟妝扮成書生模樣,懷胎已四月有餘,腹部微隆,穿了寬大的衣衫,總算是遮掩住了。若是再過一月,扮書生便不適宜了。臉上,瑟瑟帶了風暖送她的人皮面具,早已和之前的面貌不同。如若不是面對面,距離極近地說話,很難發現她是戴着面具的。

沉魚扮作書童,她相貌清秀,但膚色偏黑,扮作男童,倒也極像。

每年此時,京師都有一場春闈。兩人扮作上京趕考的學子,一路上來,倒也算是平安。

這一日,瑟瑟和沉魚到了牛家鎮,兩人宿到牛家鎮最大的一個客棧之中。牛家鎮距緋城也不過只有一兩日行程了。

去歲,瑟瑟因爲海上一戰,夜無塵知曉了她是海盜之首,不知可曾向皇帝稟告。現下,她進帝都,不知可否安全。瑟瑟在牛家鎮住了兩日,打聽到並未有通輯她的告示,才和沉魚一起向緋城而去。

路上,不時遇見趕考的書生,她們二人夾雜在其中,看上去極其自然,一點也不引人注目。

這一路行來,瑟瑟已將身上的首飾變賣殆盡,身上僅有紋銀五兩了。不過,好在已經到了帝都。瑟瑟尋了一處便宜的客找住下。

此番進京,只想去看一眼爹爹,便轉道東海,這一世,她不打算再回南越。

瑟瑟沒有直接到定安侯府,而是先宿到了客棧,打算用完晚膳,再到府內悄悄去探望爹爹。

在客棧大廳用晚膳,隱約聽到客人都在議論什麼事。瑟瑟凝神一聽,心中頓時一滯,心底涌起無邊無垠的冷意。她囑託沉魚在客棧呆着,自己出了客棧,運起輕功,向侯府而去。

絃樂當空,月華如練。清冷的月光灑在地上,透出一種沁人心脾的可怕的冷。

瑟瑟的心頭卻是更冷,方纔她從客棧人們的議論中得知,定安侯蓄意謀害皇帝,現下已經入了京師詔獄,不日便將問斬。

瑟瑟心中,對爹爹,原本是恨得。此時回京,也不過是想暗中偷偷看他一眼,並未想和他見面。可是,聽聞這個消息,心中還是痛極。

爹爹怎會蓄意刺殺皇帝?他對皇帝忠心耿耿,戎馬半生,受了多少苦難。最終,要落的如此下場嗎?

定安侯府,硃紅的大門緊緊關閉,門上貼着大大的封條,夜風灌來,吹得封條簇簇作響。瑟瑟從慣常出府的後牆翻牆而入。

下人們都已遣散乾淨,整座侯府靜悄悄的,無人打掃,處處一片蕭條狼藉,再沒了昔日的繁榮與熱鬧。

原本是一點也不想再去見故人的,可是,終究還是不得不去。

五皇子夜無涯的府邸。

瑟瑟拐到夜無涯府邸的後門,輕車熟路地翻牆而入,越過前段日子居住的那間小屋,心底一片惘悵。當日,她騙了夜無涯,去了東海。不知,他是否怨她。

瑟瑟正要去夜無涯的居室,乍然瞧見她之前居住的小屋,竟然從窗子裡透出了暈黃的暖暖的光芒。

她心頭有些詫異,忍不住向院內走了兩步,這小屋還有人居住嗎?

只聽得一聲冷喝:“誰?”

灼灼的劍光便向她逼來,帶着肅殺的冷意,原本守在門口的侍衛向她發招了。瑟瑟一驚,閃身避過,淡淡說道:“我是五皇子的故友,煩請通報一聲。”

那侍衛收劍在手,眸光犀利地打量了瑟瑟一番,回身向屋內走去。

房門忽然打開,昏黃的燈光從房裡透出,籠在那個立在門邊的男子身上。他一身家常的藍衫,在燈下發着淡淡的光暈,光影之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只是一雙黑眸,卻一片灼亮,好似暗夜裡的寒星。

是夜無涯,這麼晚了,他竟然會在這裡。

夜無涯瞧見瑟瑟,眸光忽而一滯,快步向瑟瑟走來。

“你來了。”他的聲音斯文溫煦,令人如沐春風。

瑟瑟點點頭,道:“無涯,我今日來,是爲了我爹爹的事情。”

夜無涯輕聲道:“我知道,到屋裡說吧。”

屋內,依舊是瑟瑟當初離去前的擺設,一應東西,都不曾移位。而且,整潔異常,沒有一絲塵埃,很顯然,夜無涯派人日日打掃。

“無涯,我想聽聽我爹爹的事。”瑟瑟擡眸,望向夜無涯。

燈光照亮了他的臉,不似莫尋歡那般奪目,如描如畫,也不似夜無煙那般俊美脫俗,如琢如磨,更不似風暖那般輪廓分明,如雕如塑。但是,他是清俊的,也是秀雅的,有王室的貴氣,但卻並不凌厲。

他的發僅用藍色帶子縛住,散發碎在耳側,看上去極是乾淨。

“半月前,父皇遭到了刺殺,刺客被擄後,交代是定安侯所派,然後便自盡身亡。那刺客也確實是定安侯之前的部下,如今,事情已死無對證。”夜無涯沉聲道,目光柔柔地籠着瑟瑟的玉臉,看到她臉上的憂色,他眸光沉了沉。

“我不相信爹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瑟瑟清聲道。

“我也不相信,可是,父皇相信,我和朝中老臣聯名爲侯爺求情,都被父皇據之殿外。”夜無涯低聲道,聲音裡透着難言的歉疚。

“無涯,你不必自責,若這件事是有心人的陷害,這件事確實棘手。今夜來,我只想見爹爹一面,不知道,你能不能幫這個忙?”瑟瑟擡睫問道。

夜無涯頷首,眸光在瑟瑟腰間凝了一瞬,便迅速轉首,俊臉上掠過一絲苦澀。

“來人,備馬車,我要到刑部大牢。”夜無涯沉聲吩咐,溫雅的聲音裡透着一絲不動聲色的威嚴。

門外的侍衛得令,慌忙去備馬車。

刑部大牢。

瑟瑟扮成夜無涯的侍衛,尾隨着夜無涯來到了大牢。

守牢的一看是五皇子,也未敢阻攔,恭恭敬敬提着燈籠,引着夜無涯和瑟瑟到了牢裡。

牢室中一燈如豆,昏黃的光暈照出一個個縮在牆角的犯人。他們全都一動不動,無力地靠在牆上,一個個面如厲鬼,身似骷髏,只餘一口氣在胸口,似乎在等着解脫的那一刻。

恐懼,飢餓,無助,讓他們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或者,對他們而言,活着只是煎熬,死去纔是幸福。

瑟瑟煙波流轉,悄然觀察着牢裡的守衛狀況。不愧是刑部大牢,果然是守衛森嚴,想要劫獄,怕是很難了。

到了最裡間一座牢房,引着他們來的人,將燈籠掛起來,高聲喊道:“定安侯,五皇子來探你了,還不起來參拜。”

夜無涯擡手製止了牢卒的呼叫,冷眼一瞥,示意他退下去。

牢卒被夜無涯眸中的寒意嚇住,躬身後退而去。

瑟瑟凝眉瞧去,但見的昏黃的牢室中,擺着一張木扳牀,還有一個桌案和椅子。

這座牢房和其他的牢房完全隔絕開來,相對而言,是比較高級一點的。

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正坐在椅子上,伏案疾書,面前一盞小油燈,散發着只能照亮他臉龐的光亮。他對於他們進來的動靜絲毫不在意,連擡頭看他們一眼都不曾。

瑟瑟盯着那張已然蒼老的面容,心中一陣酸澀。

“侯爺,有一個人很想見您。”夜無涯低低說道。

定安侯江雁俯首疾書,冷笑道:“你告訴他,我誰也不見。”

夜無涯淡笑道:“是嗎,就連令千金定安侯也不想見嗎?”

夜無涯的聲音極低,然而伏案垂首的人猛然擡起頭來,轉首看向這邊。犀利的眸光從夜無涯的臉上掃過,便注目在他身側的瑟瑟身上。

瑟瑟藉着昏黃的燭光,看清了爹爹的模樣。

他瘦了,老了,憔悴的不成樣子,瑟瑟一陣心酸,轉首不忍心看。

江雁三兩步便撲到瑟瑟面前,雙手扶着鐵柵欄,黑眸定定瞧着瑟瑟,虎目中漸涌淚花。

夜無涯擡眸掃視了一番,轉身退了出去,只餘瑟瑟和江雁在牢中說話。

江雁看到瑟瑟,定定說道,聲音中卻隱含着哽咽,“這些日子,你到哪裡去了,過的好不好?”

瑟瑟緩步走到裡面,將手中挽着的小籃子放了下來。將碗筷擺到了几案上,眸光忽然一凝,只見桌案上鋪着一張宣紙,上面書着無數個字,都是母親的名字。

一瞬間無語凝咽,眸間瞬時涌上了淚花。

瑟瑟定定望着爹爹,她伸指將爹爹額前亂髮拂去,淡淡笑道:“爹爹,我很好……”

江雁點了點頭,擦去眼角的淚。

“爹爹,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爹爹怎會去刺殺皇上,一定是別人陷害的,對不對?我聽說,聖上消去了爹爹的兵權,全部給了太子,是嗎?”瑟瑟問道,將在客棧裡聽到的議論問了出來。

江雁長嘆一口氣,道:“瑟瑟,這件事,你不要管,爹爹不想連累你。你趕快走吧,最好是離開帝都。”

江雁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掏出來一塊玉佩,放到瑟瑟手心,悄聲說道:“聖上雖然收回了我的兵權,他卻不知,這些年,我已經在東部深山密林,悄然屯兵三萬,都是精銳之師。這些暗兵,是要相助有道之君奪取皇位的。可是,爹爹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瑟瑟,這兵權爹爹就交到你手上。原以爲女兒家,不要像你孃親那般好勝,只需相夫教子便可,卻不料……瑟瑟,以後爹孃都不能照顧你了,你要照顧好自己。”

牢裡,燭火昏黃,江雁沒有注意到瑟瑟微微臃腫的身形,還以爲她只是發胖了。

“爹爹,這個我不要,我只要爹爹能夠平安出獄!爹爹,我一定想辦法,將你從牢裡劫出來。”瑟瑟語氣決絕地說道。

江雁怒聲道:“我江雁一生忠心,怎會越獄而逃。你若是這樣做,便是毀了爹爹一世英明。你若是存了這樣的心思,爹爹今夜便自刎。”

瑟瑟拿着玉佩,踉蹌着後退了兩步,她還從未將爹爹這般惱怒過。一時間,心中五味陳雜。

“走吧。”江雁定定說道,“好在聖上開恩,此事並未連累你們,不過,若是能離開緋城,還是離開的好,你不像你姐姐,她有你姐夫罩着。”緩步走到牆角,背對着瑟瑟,再不說一句話。

瑟瑟望着爹爹的背影,良久,緩步轉身,向外走去。

出了牢房,遙遙看到夜無涯靜靜倚在門口,看到瑟瑟出來,他很想上前攙扶住她,只是考慮到她目前是自己的侍衛,剋制住了自己的衝動。

“飯食定安侯可是用完了?”夜無涯掃了一眼立在門口的牢卒,沉聲問道。

瑟瑟點了點頭,尾隨着夜無涯緩步離去。

瑟瑟和夜無涯剛走,幾匹馬踏着夜色奔了過來,馬上爲首之人,一襲絳紫色華服,墨發高束,用玉簪簪着,一雙鳳眸,在暗夜裡比寒星還要清冷。

只是,神色間有些憔悴,似乎是趕了很久的路,有些風塵僕僕。

“方纔是何人來探監?”他冷聲問道。

牢頭慌忙來迎,躬身道:“方纔是五皇子來探監。”

“哦。”來人眯眼,但見的前方那輛馬車已經徐徐走了很遠了。他翻身下馬,帶着侍衛進了牢中。

翌日,瑟瑟原本還要想法子營救爹爹,卻不想得來了噩耗,就是昨夜,爹爹竟然在牢中自刎。

據說,是璿王前去探監時發現的。

瑟瑟聽聞噩耗,兩行珠淚,終於淌了下來。自此後,她真的無依無靠了。

瑟瑟沒料到,夜無煙會這麼快從邊關趕到了緋城,她再也在緋城呆不下去。悄然向無涯此行,帶了沉魚,就要去東海。其間,聯絡到了北斗和南星,這兩個也執意要隨瑟瑟前去。

長風曼卷,驚濤駭浪,

九萬里,

一帆扶搖。

日出觀海,月落聽潮。

坐看雲起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