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抓不住的心
御書房外,張適悠見到那女子訕訕走了出來,橘皮老臉上晃過一絲詫異,“怎麼你也出來了?”
外面天寒地凍,若非必要,皇上怎捨得她受凍?
小人兒也很是不解,輕聲回道,“瑾嬤嬤有話要單獨同皇上說。丫”
無憂最爲了解嬤嬤溫和謙順的性子,即便來到赤宮,行事也只有更小心謹慎,時刻提着心不讓自己行差踏錯。
北堂烈於瑾來說,是最危險的存在,如果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她絕不會想要與他面對面媲。
可無憂想破腦袋,也無法猜到嬤嬤要單獨面聖,所意爲何。
總覺得心裡有些不安……
身旁,張適悠抱着手,勾着背望那灰濛濛的天,呼出一口白色的霧氣,嘆說,“怕是又要落雪了。”
赤城的嚴冬,當真叫人難以消受。
話罷了,他再斜眼看那同是在望着天發呆的女子,耐人尋味的道,“今兒可是你守夜。”
無憂警惕的回視他,分明聽出話裡的意思。
“張公公,你——”
“得了!”張適悠擡手打住,臉上寫着就是‘不屑同你說’。
她無法同任何人說,宮外的人看不見,以訛傳訛,可是宮裡的人,都有一雙火眼金睛,否則太后回宮,不會先拿她來開刀了。
而關於此,過往夏無憂選擇視而不見,如今,她無法再佯裝。
“十載豈非朝夕啊……”
抱着手,直起了身,張適悠怡然自得的自語,更像是在提醒,字字打在那女子的心裡,字字,都在告訴她,那份情義,不管是於她,還是御書房內的男人,已經無法割捨了。
連這外人都看了出來。
——你想知道,朕就告訴你,若你不想,那朕就不說了——
其實,根本不用問。
“可是……”無憂喟嘆了聲,無覺捏緊了繡拳。
他們是仇人。
張適悠眼色望她那處一睇,“別說什麼飲水思源,夏姑娘你現在連源頭走找不到,知足相安吧。”
仇人又如何?
那中土一戰,沐州流民到現在還散落在各國,飽受欺壓,夏國好歹還重新建了國,皇族都未絕,戰爭無不是你死我活,殘酷麼?就是這樣殘酷!
這個張適悠,那嘴雖利,說的卻字句關鍵,一語道破人心。
無憂不願意再同他說下去,更不想聽,便往書房內望了一眼,“瑾嬤嬤怎還未出來……”
纔將說完,裡面驀地傳來喝聲,是北堂烈在喊‘來人’!
外面的人兒心頭一驚,嬤嬤,你可千萬別觸怒了他啊……
推開御書房的門,趕在無憂身後的張適悠,只對其中匆忙一瞥,便是一個回身,屏退了欲前往的奴才們。
那瑾嬤嬤已經倒在當中,恍似還剩下半口氣。
她五官滲血,隨着起伏的胸口,不斷嘔出腥紅,一雙暴突的眼睛,直直盯着已從金鑾寶座上站起的男子身上。
北堂烈站在書桌前,神色難得露出些許焦灼,毫無迴避的映着瑾投向自己的恨意,而後他的眉心,逐漸隆出深深的溝壑……
幾乎一瞬,無憂已撲到瑾的身邊,連驚呼聲都沒有,臉孔中慌張錯愕,眼眸裡急促閃爍着不知所措,盯住那帶她長大的乳孃,時刻都無法再移開。
生怕不小心,錯過一眼,人便沒了。
恐慌在肆意蔓延。
她把瑾抱起,伸出顫抖的手替她抹去五官的血,手上的銀戒指不小心染了濃稠的血跡,立刻變黑。
中毒?
無憂驀地顫慄,啓合的脣齒,半響才擠問道,“嬤嬤……是誰……”
誰要如此害她?
“宣御醫。”北堂烈對同是驚呆了的張適悠沉聲。 шшш ◆tt kan ◆¢〇
那人還未轉出去,瑾費力嚥下滿口的腥甜,決然道,“不必!”
不必?
“爲什麼?”無憂更加慌亂了,不管不顧,擡頭看向北堂烈。
那是求救的眼神,比任何時候都強烈,甚至沈太后要她死時,她都不確定是否該求他救自己,可是這一刻,她不要瑾死,她不能接受瑾就這樣死,再也……無法失去了。
北堂烈劍眉一蹙,直瞪向杵在門邊踟躇不定的張適悠一眼,怒道,“朕喊你宣御醫你可聽見了?”
老奴才陡然僵了一僵,這才忙不迭的跑了出去。
縱是在朝上對那文武百官,男子都從未真正意義上緊張過。
可此刻,他竟也害怕,心跳如雷般震動不安,尤是再見到無憂手足無措的模樣。
他比任何人都深知,她擁有的已經不多。
眼前這個女人不能死,否則……
“哈哈……哈哈哈……”被無憂緊抱在懷中的人悶聲笑了起來。
那笑聲中怎生絕望,更似得以解脫的快感。
“來不及了。”瑾奄奄一息的倚着無憂,那淡眸始終望着北堂烈,哈!這個毀了夏國的男人,他竟然也慌張了。
可是,已來不及……
她沒有個任何人機會,包括她自己。
“你,也怕失去……嗎?”望住這當中最至高無上的存在,瑾孱弱的問。
男子身上華貴的龍袍,在燈火的襯托下,萬丈光芒,是乃當今天下當之無愧的霸主。
可他此刻的表情,比過往任何一個時候都要忐忑。
“哈……”瑾又笑了聲,彷彿是痛快極了。
遂即,因爲體內蔓延的毒素,她已經扭曲的表情又變得哀傷起來,“只是……可憐了我們公主啊……”
轉動了空洞的眸子,她終於肯看向無憂。
女子早就淚流滿面,只覺托住瑾的那雙手變得越來越沉重,她的心也跟之墜落。
“公主……”瑾喃喃的喚,望住無憂的目光中充滿了憐愛,柔和得難以形容。
她急促而艱難的喘息了幾聲,再無比肯定的說道,“不可以……愛他!”
伸出的手,指向站在書桌前的男子。
她眼中恨意騰昇,近乎切齒,“他……是他……斬殺了你父皇的頭顱,火燒夏宮,屠丨戮皇城,弒父之仇,亡國之恨,公主……你要記住,要記住!!”
隨着她逐個字從帶着血腥的口中溢出,無憂顫抖得就更甚一分。
他們怎可以在一起?
所以她懷中的人,亦非遭人迫丨害,亦非被逼無奈,她是以死明志,是用自己的命來換夏無憂對北堂烈的恨!
不能不恨!
“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嬤嬤,我不想你死……”無憂不斷的啜嚅着,那讓她一度恨極的眼淚不爭氣的掉出來。
可是,除了落淚,到底她還能做什麼呢?
“這是,我的命。”
瑾釋然的說,話語中,只剩氣息,已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她痛苦的嗚咽了兩聲,口中吐出的濃血黑稠可怖,無憂嚇得忙將她再抱緊幾分!!
驀地,她似有無力的掙扎了下,伸出去的手緊抓住無憂胸前的衣襟,緊緊的、沉沉的對她說道,“這是……你的命。”
……福兮,禍兮,你又怎知曜公子那一身戾氣緣何而來?
……你們是仇人。
……燒夏宮,屠丨戮皇城,弒父之仇,亡國之恨!
……你只能恨他。
……你想知道,朕就告訴你,若你不想,那朕就不說了。
已經來不及了。
這一切本就是錯的,她無心救他是錯,對他心生嚮往是錯,後知後覺愛上他是錯,他幾次三番救她是錯,教她武功是錯,在這赤宮保全她是錯!
早就來不及了。
那御醫揹着藥箱纔是跑到御書房外,是誰,忽而哭嘯了出來,淒厲的聲音震盪了飄雪的天空,那樣撕心裂肺……
入夜時,御書房一事已盡傳。
璞麟殿中燈火大亮,暖爐中的炭火燒得通紅,阻擋了大雪帶來的漫天寒意。
女子坐在一桌佳餚前,宛如石雕,一動不動,連羽睫都沒有半下顫動。
她竟就這樣被強行從御書房送了回來,連瑾的屍首都無法守護,她哭,她喊,都沒有用。
在這裡,她自身難保,委身於她仇人的庇護下。
可是,無憂其實心裡最是明白的吧……
那個男人,怎會傷她?
害怕也好,痛恨也罷,她早就知道了,北堂烈捨不得傷她。
“無憂,你就吃一些吧。”眼見飯菜都要涼了,素瑩忍不住出聲勸道。
早晨才從沈太后手中偷得一命,她自己都心驚膽戰,後怕得要命,午後又傳來瑾嬤嬤在御書房服毒自盡,以死明志。
寒冬怎如此多事……
可憐了眼前的人兒,就這樣沒了乳孃,敵國深宮,多少身不由己,多少人想她死。
饒是素瑩都看了出來,皇上對她有口難言的真心……
要如何說?
無憂不動,仍舊僵滯的坐着,恍如未聞旁人語。
她眸裡光彩盡失,像個丟了魂的木頭人,那張平靜下來的臉孔,沒有一絲一毫表情。
好像她人坐在這裡,心早就空了,死了,再無生趣。
“無憂,你可莫要嚇我。”素瑩頓到她身側去,抓住她的手,心裡又‘咯噔’了下,怎那麼涼?
“皇上怕是就要回來了,若看到你這個樣子,怕是也要難過的。”
他也會難過的……
得她一說,想起那個男人,無憂眼眸忽閃了下,素瑩望住她有了少許反映,繼續道,“雖然瑾嬤嬤沒了,可你還有你母后,還有兩個皇妹,她們就住在西宮,就是你不爲自己想,也要爲她們想想,全靠你在此,她們才能活!”
若夏無憂沒了,她被囚在赤宮的母后和妹妹們如何活下去?
她在北堂烈心中之重,若她都沒了,他要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來作甚?
倏的,無憂偏過頭去看了素瑩一眼,又驚又怕,又惶恐!
已經錯至如此了。
回頭之間,一抹明黃之色從外面踱了進來,北堂烈深眸一掃,便用純粹的眼色將她抓住。
屏退所有的人,內殿中獨剩下他和她。
看了眼未動過半分的飯菜,男子默然了會兒,身旁的人兒亦不說話,如剛纔那樣坐着,彷彿若無人打擾,她就會一直如此,直至變成真正的石頭人。
“怎麼不吃?”
過了許久,北堂烈終是開口,話語楚澀的關心道。
無憂不回答,只輕微搖了搖頭以作回答,那僵得沒有表情的臉,讓他一陣恐慌。
生怕她今後會一直如此下去,再也不會對自己笑了。
“不合口味嗎?”他故作輕鬆,“朕讓他們再換。”說罷就欲揚聲喚張適悠進來。
“爲什麼。”無憂忽而問,輕得近乎無聲的話語,撞進他心裡去。
他竟是一臉錯愕,黑眸暗光忽閃着,隱忍的情緒下,盡是不安。
“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問,自己也全是茫然。
“爲什麼,要救我那麼多次……”
不救她,讓她就那麼簡單死去不就好了?
死了,就不會用所謂的‘痛苦’,和‘恨’!
“爲什麼……”她轉動腦袋,用痛苦的目光注視他,問,“爲什麼要殺我父皇,滅我夏國,卻要我活着?”
不及他回答,轉讓,無憂卻又緊緊擰着眉頭苦笑起來,“這是錯的。”她清晰的對他說道。
她愛他,他愛她。
是錯的……
隨着那鏗鏘有力的話聲在殿中盪開,男子的神情也因此而變得陰霾。
她再擡眸,忍去眼底螢光,繼續說道,“你到底是風曜,還是北堂烈?我分不清楚,只是,不要再對我那麼好,因爲,是錯的!”
“夠了!”
他粗暴的打斷她的話,不想再聽她說下去。
得到的卻是她心如死灰般的表情,哪怕是此刻他殺了她,對她來說也只是一種美好的解脫。
怎樣都好,就是不會再回應他對她的好。
如何都是錯的!!
“無憂……”伸出的大掌,在半空中頓了頓,才小心翼翼的觸及她的臉龐。
“你要聽朕的話。”
在這裡他最大,只要她聽話,他只要她聽自己的話,便必定保全她一世。
夜又深了些,外面的風雪在呼嘯着,侵蝕着人心。
璞麟殿中只點了一盞暗燈。
不知哪兒來的風,將那燃得只剩下半截的燈芯拂得輕微搖曳。
龍牀上,北堂烈將那女子抱在懷中,讓她完全依靠着自己,即便如此,他卻感覺她離自己越來越遠。
抓都抓不住。
彼此的體溫相互暈染,無話,更無眠,兩雙漆黑深暗的眸,睜了徹夜,怎如此難熬……
——你到底是風曜,還是北堂烈——
這疑惑,何嘗沒有困擾他?
艱難窒息的靜默中,他自然而然的開口,用盡所能的輕鬆的語調,“你可知,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傻子,一點小事可以開心許久,一絲傷心亦可以難過許久。”
她多傻啊……
卻是這樣的傻子,毫無預兆的闖進他的心。
“你可還記得有一年夏都落雪,外面與此刻相似,寒風獵獵,你一直不停的問我,明日這雪會不會很厚,如此,你就有機會可以出去玩樂一番了。”
夏都建在溫暖的南方,幾年都不曾下過一次大雪。
當時的無憂公主是多期待,幾乎整夜都纏着那個男子,要他說些北國雪天如何尋樂。
“可是……”他好像想起什麼趣事,脣角淺淺上揚,俊容莞爾,繼續道,“你那夜太過興奮,結果睡到次日午後,太陽出來,雪都化了,你醒來後看到花園裡只有雪水的痕跡,竟然難過得哭起來。”
他話音低沉微壓,在寂夜裡,有着格外動人的魅力。
那是種能夠安撫人心的聲音,緩緩的流淌在冰冷的宮殿中,帶着某種期待,更甚有回溯時光的能力。
往昔歷歷在目。
“然後你問我,這年可還再會下雪。”
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低首望了被他圈在臂彎中的女子一眼,遂即深眸一彎,柔和之色流露出來。
“我說,北國每年都會下雪,很大很大,若公主喜歡,我定帶你去賞。”
而今,她已身在北國寒冬。
“無憂。”他再輕聲喚她,同時低頭向她靠近,“你可想出去看雪?”
察覺到他氣息的流動變幻,女子將臻首擡起,與他四目相接。
仍是那疑惑。
到底眼前的人,是風曜,還是北堂烈……
他望着她期待的神色中有一絲急切,繼而再重複的問道,“你想看嗎?”
若她想,他什麼都給她。
可是她卻不說話,就這樣靜默的注視了他良久,在他眸底的期待近乎灼燒殆盡時,驀地,女子伸出了一雙小手,將他抱住。
與此同時,她也靠近了他,那顆小小的腦袋貼服於他胸前,將自己完全陷進他的臂彎中。
她閉上眼,聆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
再輕聲的說,“就這樣。”
這樣已經很好了。
北堂烈無法再動彈,心底一股暖熱似在緩緩流動,甚至有些許不確定,這就是他想要的迴應?應該是的吧……
那些恐慌,不安,自他毀了夏宮奪取了天下之後,始終在體內跌宕的忐忑,放佛在這一瞬,全然消失了。
寂寥深宮,誰的潸然輕嘆,終是歸於平靜。
唯那女子心中無比清晰,腦海時時刻刻閃過那一幕幕的血腥,響起一陣陣的哀歌。
這樣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