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冉冉手中攥着阮元風派人送來的信箋……信中惟有一句話,他想見她……
榻上的宇文熠城,猶在昏迷,渾身滾燙,發燒不止,感染的傷口,持續惡化,兇險至極……偏偏連日征戰,軍中早已缺醫少藥……若是再不能令他退燒,只怕他撐不了兩日……
望着榻上臉容蒼白、奄奄一息的男子,白冉冉咬了咬牙,捏緊了手中的素白信箋……
轉身,囑咐一旁的燕歸照顧好他,白冉冉不再猶豫,出了房間……眼下便是隻有一線生機,她也要盡力一試……
只盼着阮元風能夠念及昔日舊情,不至於對他們趕盡殺絕……
雖這樣想着,心中卻是半分把握也沒有。
此時,屋外旭日初昇,白晃晃的日光,照在滿地厚厚的積雪上,一片刺目的慘白。
……
褚良國的軍隊,駐紮在距離洛城十里之外的荒野裡,一夜大雪,將昨日的滿目鮮血都覆蓋了住,惟有那股濃烈的血腥味道,卻彷彿揮之不去的縈繞在空氣裡,與清冽的冰雪氣息交織在一起,延續着滲心入肺的肅殺之氣。
引路的侍衛,將她帶到了一處營帳前,通報之後,便自行退了下。白冉冉將一瞬有些亂了的心跳定了定,微微深吸一口,然後,掀帳而入……
帳中炭火燒的正旺,在這淒寒荒野裡,烘出點點的暖意。
望着佇立在帳中那道忻長挺拔的身影,白冉冉忽而覺得心頭說不出來的微微發酸發澀,張了張嘴,半響,方輕聲喚道,“阮大哥……”
一聲久違的“阮大哥”,似穿越經年的生離死別,如初綻的重重瓣蕊,在滿帳兵戈中,悄然響起。
背對着她的男子,高大身形微不可察的動了動,然後,徐徐轉身,對向面前的女子的眼睛。
四目相投,阮元風眼中滑過壓抑的極深的一縷波動,白冉冉自己亦是眼眶微紅,盈然水汽,難掩的輕顫。
昔年一別,誰也想不到,他日再相見,竟是這般的局面。
帳中一時極靜。四下無言。
“沫兒……”
許久,阮元風方纔緩緩開了口,“……原來,你真的沒有死……”
冷峻嗓音,是他慣常的淡漠與疏離,卻又帶着一絲不可覺察的沙啞,極慢極緩,像是隔了這麼些年的生離死別之後,從喉嚨深處逸出的一聲慨嘆,極輕又極重。
面前的女子,較之六年前,清麗中似多了些成熟女子的風韻,一雙眼睛,卻澄澈依舊,如同他記憶中不變的模樣……一別經年,再相見,阮元風突然發現,原來這麼些年來,這個女子,在他心中,從來沒有變過……
想到那個時候,乍然聽聞她墜崖身亡的消息,其時,他正在宮中赴宴,端在手中的一碗陛下親賜的魚骨湯,就那麼一傾,盡數灑在了他的衣衫上……渾渾噩噩的回到自己的府邸,脫衣的時候,才發現,胸前的大片肌膚,早已被那滾燙的羹湯,燙的一片紅腫,然後,麻木的痛感,直到那一刻才彷彿漸漸甦醒起來,像鉤子一樣扯過他的胸口……那種壓的他幾乎喘不上氣般的疼痛,比之他這一生,所經歷的無數戰役,所受的大大小小的傷勢,都還要疼……
垂在衣袖裡的指尖,不受控制的顫了顫,被阮元風掩住了那股本能般想要捂住胸口的手勢……昔日的燙傷,如今在他的胸前,還殘留着淺淺的疤痕,每每想起那個女子的時候,那裡便會升騰起熟悉的火燒一般的炙痛……
那樣的燙傷,原本不致留疤的……也許只是他自己下意識的不想讓它好吧……
原以爲當年的一別,便是永訣,只是,沒想到,有生之年,他卻還能夠親眼看到,她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
無數次午夜夢迴,輾轉反側,妄想着的畫面,此時終於切切實實的發生了,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兒,並沒有死,如今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彷彿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得到……只是,曾經那樣期盼着的事情,再相見,卻再不復昔年的心境……
шшш▪ Tтkǎ n▪ C〇 沒有狂喜,沒有震驚,更沒有千言萬語的衷情可訴,唯今這一刻,卻惟有滿腹淒涼,大片大片的悲哀。
“當年,聽到你墜崖……”
阮元風冷峻的嗓音,平靜如無波的一潭池水,切金斷玉一般在冷寂的帳中,緩緩響起,“……我常常在想,若是當初,我沒有任你回到宇文熠城的身邊的話,後來的你,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那麼多的事情……最終,也不會被逼的墜崖身死……”
說這話的男人,眼中不見什麼悲傷神情,清俊的一如一柄出了鞘的寶劍,雖封了印,不盈什麼嗜血的殺氣,卻也是冰冰涼涼的沒有一絲溫度,像是某種絕佳的自我保護。
這番話,阮元風說的平靜,彷彿不帶什麼感情,但其中蘊着的那些無法訴至於口的情深,卻似如二月初剪的春風一般,輕輕飄落落白冉冉的耳畔,一瞬,只覺心似溶雪,細微的疼痛,在心底一點一點碎開,漫延開來。
“阮大哥……”
白冉冉澀聲道,“我永遠都記得,你當年爲我做的一切……”
“你不用謝我……”
阮元風卻道,語聲極淡,“早在當時,我就說過,我幫你,更是爲着幫霜兒……”
語聲在脫口而出的“霜兒”兩個字的剎那,驟然斷裂,如同崩斷的一根琴絃,惟剩餘音錚錚,泠泠迴盪在死寂如墳墓的房間裡。
白冉冉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隨之一緊,像被人狠狠揪着,一瞬說不清是疼痛還是緊張,下意識的望向面前的男人。
阮元風卻沒有看她,目中一剎有些悲傷,又有些遙遠,“……只是沒想到,如今你還好端端的活在這個世上……霜兒卻已經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那一句“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如一根帶鉤的絲線,在白冉冉心頭緩緩扯過,帶着倒刺一般,勾在她的心底,毫不費力的拉扯開巨大的疼痛。
“阮大哥,對不起……”
望着面前男人一瞬鬱郁寂寥的面容……這個如寶劍鋒銳的男子,即便痛苦,即便悲傷,也是隱忍而壓抑的……白冉冉心中驟然一痛,一瞬漫過大片大片的苦澀內疚,“……阮迎霜的事情,我很抱歉……”
不是因爲那個女子的死,而是爲着因此帶給面前男人的悲痛……
她不想論斷阮迎霜是否罪有應得,只是,她的死,卻讓面前的男人,承受着世間唯一親眷離去的慘痛……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卻讓活着的人,嚐遍陰陽相隔,此生再不復相見的苦痛。
這一刻,白冉冉突然想到宇文熠城……過去的那五年多,他又承受了多少失去她的痛楚呢?
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於苦澀內疚中,因爲那個男子,微微漫開針扎一般的刺痛……這一刻,她突然是如此的想念他……
面對她的歉然,阮元風卻輕輕搖了搖頭,“霜兒的死,無論如何,也怪不到你的頭上……”
白冉冉心中驀然一動,擡眸,驚疑不定的望向面前的男人。
卻聽阮元風切金斷玉一般的嗓音,在這冬日淒寒中,泠泠響起,“……霜兒落到今日這個地步,要怪,也怪我這個做大哥的,當年太過縱容她,一念之差,沒有下狠心的阻止她嫁給那個男人……”
“……要怪也只怪她自己愛錯了人,將自己的性命也一併搭了進去……”
男人語聲清寒,如光華的寶劍,開了刃,沾着磅礴的肅殺與血腥之氣,一字一句,徐徐道,“……要怪只怪宇文熠城負了她,害她一生悽苦,命喪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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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阮元風近乎輕描淡寫的吐出那“命喪黃泉”四個字的一剎那,白冉冉甚至能夠清晰的感覺到空氣裡一瞬冷凝下來的溫度,似利劍出鞘,不見血,誓不罷休……
白冉冉心頭一震。
“阮大哥,你要恨的話,就恨我吧……”
白冉冉竭力維持着平靜,低聲解釋,“……當時,宇文熠城也是爲着想要救我,纔出手傷了阮迎霜……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着我……”
是啊,若說罪魁禍首的話,她纔是那個引起這一切事情的人,不是嗎?
但如今,卻要那個男人爲她承受這一切後果……想到這些日子,他拖着病體日日於修羅場上苦戰,想到他如今重傷在身,命懸一線,白冉冉心底升騰起熟悉的疼痛,如刀割,如針刺,緊緊包裹着她,錐心刺骨……
阮元風一雙眸子,深深凝視着她,眼中劃過一絲不可察的悽苦,斂去了,便只剩下一片通透的冷漠。
“沫兒……”
男人突然輕聲喚她,語聲平靜,“……你是爲着宇文熠城,才特地趕來這兒的?……”
頓了頓,阮元風削薄的脣,忽而微微扯開一抹細微的弧度,“……是因爲怕他戰死沙場嗎?……所以,纔不惜孤身犯險,也要來救他?……”
男人眼中慢慢浮現一絲恍惚,似有些疑惑,又彷彿說不清的複雜,一字一句,緩緩道,“但是……那個男人……值得你這麼做嗎?……”
說到後來,阮元風語聲漸輕,就彷彿真正在疑惑一般。旋即,眼中卻褪盡了一切的飄渺與恍惚,劃過深刻的銳意……眸底神色,如刀,如劍,如淬了劇毒的利刃,見血封喉……
白冉冉心頭驟然一跳。
帳外,青白日光,半掩在層層烏雲背後,天地之間,一片陰翳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