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有驚無險,半個月之後,白冉冉終於到了洛城。
她趕來洛城的這一天,正趕上阮元風帶兵攻城。
觸目望去,只見屍橫遍野,滿目瘡痍。
陣陣殺聲摻雜着人臨死前的慘叫哀鴻,如萬鬼同哭一般淒厲,濃烈的血腥氣,瀰漫在冬日寒涼清冽的空氣裡,令人噁心欲嘔。
白冉冉怔怔望着遠處的廝殺,嫣紅的鮮血,在瑩白的雪地上,鋪開緞子似的流彩,竟有着異常殘酷的豔麗。
大雪紛飛,天地間一片血紅慘白。
穿過重重廝殺的身影,天光暗淡陰翳,城門處,蒼古石牆暗青色的磚塊上,星星點點不均勻的積着薄雪亮霜,遠遠的只見漫天細雪下,身着墨色甲冑的人影,矯健如豹,手中兵刃映着雪地流光泛出青冷寒芒,將一雙染了赤色的漆黑眼瞳,襯得凌厲似劍,清俊如畫……
一路揪緊的心,在這一刻,仿若驟然安定下來,掃盡荒蕪,惟有如水的情愫,在心底沸騰不安,將白冉冉緊緊包裹。
……
嫣紅的鮮血,在眼前如元宵佳節璀璨的煙火一般,一瞬在漫天的飛雪中迸濺而出,新鮮的血液剛涌出的一剎那,還猶帶着熱意,濺在蒼白俊顏上,被空氣裡的寒意一凍,便是針扎一般的刺骨。
宇文熠城卻彷彿早已麻木,手中長劍滯重如石,只近乎本能的廝殺着衝上前來的敵人……
身上的黑色甲冑,早已被鮮血染污,分不清哪些是來自敵人,哪些又是來自他自己……前幾日裹好的傷口,早在一次又一次的廝殺中崩裂,與那些新得的累累傷痕,交織在一起,早已痛的麻木……
體力與鮮血一樣,正在迅速的流失,宇文熠城甚至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刺骨的寒意,由腳底一點點漫延至心口的速度,手中的長劍,似乎變得越來越沉,沉重到他甚至都無法阻止那眼看着就要向着他刺來的利刃……
磨的鋒銳的槍尖,刺向眼前的一剎,宇文熠城只覺身上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疲累……若是就這樣死了,是不是就一了百了,再也不會痛苦了呢?……心底最深處,卻在這個時候,驀地扯出一個女子的身影……只可惜,臨死之際,他卻連她最後一面,都見不着了……
心底驟然一痛,如撕裂一般,宇文熠城全身的力氣,在這一瞬似被人抽光,竟如連抵抗也忘了一般,眼睜睜的望着那攜着凌厲殺意的長槍,向他刺來……
利刃入肉的悶響,在遍地哀鴻中,顯得極其微不足道,泛着青冷寒芒的槍尖,堪堪停在宇文熠城胸前不足三寸的地方,像是驟然被人按了暫停,竟再也無法往前遞上半分……
持槍的兵將,低頭,似不能置信的望向自己的心口,沾着殷紅鮮血的劍尖,從後背處穿膛而過,從胸口處滲出的血珠,滴答滴答落於厚厚的雪地上,在漫天的肅殺中,一絲聲音也無。
死亡的恐懼,在那人眼中急劇的漫延開來,瞳仁緊縮之後,卻是一點一點的渙散開來,最終停留在一片灰敗之上……
壯碩的身軀,在宇文熠城面前,重重跌倒,發出悶重的一聲響,歪在被鮮血染污的暗紅雪地上的半邊臉頰,猶死未瞑目,恐懼的大睜着,如同失水的死魚一般……
宇文熠城卻看也未曾看他一眼,一雙清寒的眸子,此刻卻如籠了這漫天的飛雪一般,浸着茫茫的溼意,動也不動的怔怔望着因爲那兵將重重倒下而漸漸露出的於他身後佇立着的身影……
周遭的一切殺戮,在這一刻,彷彿一瞬變得虛無縹緲起來,從男人的眼中,飛速的大片大片的遠去,惟有那映在瞳底的單薄身影,似乎一點一點的清晰起來,如有實質一般。似露似電,如夢如幻。
“夏以沫……”
呢喃如夢囈一般輕喚出這個魂牽夢縈的名字,宇文熠城雙眼眨也不眨的深深凝看着面前的女子,淬了濃墨般的濯黑眸子,一瞬盡是癡然與炙熱,緊緊的凝視着,膠着在她身上,彷彿唯恐一個眨眼,她便會如他無數次午夜夢迴,醒來之時卻化爲泡沫,消失無蹤……
男人破敗沙啞的一聲輕喚,讓白冉冉因爲方纔親手取人性命而顫慄不已的一顆心,似乎一瞬安定下來,旋即卻有數不清的情緒,如同漫延的潮水一般,齊齊涌向心頭,如烈火一般的熱意,*眼底,模糊了視線,令她幾乎看不清面前男人的容顏……
宇文熠城卻如夢初醒一般,驀然上前一步,黑曜石般熠熠生光的眸子,死死攫住近在咫尺的女子,然後,長臂一攬,一瞬緊緊將她擁入懷中……
同樣冰冷的兩具身軀,在相觸的一剎那,皆是微微一顫,宇文熠城不由的將懷中的女子抱得更緊了些,如鐵的長臂,在這一瞬,像是恨不能勒進她單薄的身子,彷彿惟有此時此刻,這樣毫無縫隙的身體貼合,才能證明,懷中的女子,這一刻是真實的存在着的……不是他死前的幻覺,也不是他無數次的午夜夢迴……而是她真真切切的就在他的懷中,存在於他的生命裡……
白冉冉冰冷僵硬的身子,在男人近乎疼痛的擁抱中,一點一點柔軟下來,那猶帶着濃烈血腥氣的冰冷盔甲,隔着衣衫,硌在她的胸口處,勒的她有些發疼,可是,她卻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覺得這樣的疼痛,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叫人心安……因爲只有這一絲一絲真切的疼痛,才讓她感覺到,她還活着……面前的男人,還活着……
隔着厚厚甲冑與衣衫緊貼的砰然心跳聲,交織在一起,蓋過了遠處的一切廝殺聲,一切的鮮血與殺戮,一切的殘酷與生死掙扎,在這一瞬,彷彿都漸漸變得模糊不清,如同褪色的舊照片,一點一點的從神識裡遠去,離國的兵將也好,褚良國的大軍也好,所有的人,都彷彿變成了一絲模糊的背景,天地之間,一瞬彷彿唯剩下這緊緊相擁的一雙人兒……
“夏以沫……夏以沫……”
一聲聲的低喚,焦切而熱烈,像是呢喃一般確認着,宇文熠城死死擁抱着懷中的女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卻又是那般的小心翼翼,唯恐會傷了她一般,唯恐她下一秒就會如落在頰上的冰涼積雪一般,消失的無蹤一般……他將她緊緊桎梏在懷中,像是要就此將她揉進他的體內一樣,成爲他的骨中骨,肉中肉,死生相連,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將他們分開……
若是夢的話……宇文熠城癡癡的想……那就讓他停在這一刻,永遠都不要醒來好了……
白冉冉亦是心頭激盪,一瞬心底漫過大片大片熾熱的情愫,說不清是苦是甜,是悲是喜,明明此刻身處滿目瘡痍的修羅場,明明死生只在一線之間,可是,當這一刻,當近在咫尺的男人緊緊抱着她,當他溫暖的體溫,一點一點隔着衣衫傳遞給她的時候,她卻褪盡了一切的恐懼和不安,惟有熱烈如火燒一般的溫暖,將冰冷的一顆心,熨燙至融化……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靜止,在殘酷殺戮中,緊緊相擁的兩個人,卻彷彿凝成了一幅畫。
直到利箭破空而來的尖銳聲響,忽然清晰起來……
宇文熠城抱着懷中的女子,凌厲一個旋身,避過了堪堪射來的冷箭……滿溢的濃烈情愫,在死亡的威脅面前,這一刻只得化作滿腔的防備與保護……
“陛下請趕快帶着娘娘先回城……屬下斷後……”
擋在他們面前的黑衣侍衛,不斷揮劍將射來的箭矢格開,一心護着身後的主子向城門退去……
茫茫箭雨中,宇文熠城緊緊拉着白冉冉的手,向城門的方向退着,包裹住她手掌的粗糲掌心,猶帶着常年手握兵刃留下的薄繭,溫暖的將白冉冉的指尖一點點包裹住,彷彿只要握緊了他的手,從此黃泉碧落,她都不會再害怕,只要跟着他走下去就好……
不斷有離國的將士,在這密集的槍林箭雨中倒下,甚至連痛呼都來不及,年輕的生命,就折在了這洛城的冰天雪地之中。巨大的城門,就在數步之外,只要逃進去,便可暫時留有一線生機……
越來越近……
就在白冉冉幾乎要踏進去的一瞬,緊緊拉着她手勢的大掌,卻驀地一扯……白冉冉甚至來不及反應,便隨着男人拼盡全力的一拽,被他死死護在身後……而就在這一瞬之間,遠處襲來的一枝利箭,就那樣直直的釘入宇文熠城的肩頭……鋒銳的箭矢,毫不留情的將男人的肩頭釘穿,嫣紅的鮮血,瞬時沿着箭尖淌下來,濺在白冉冉素白的衣衫上,如雪地裡綻開的一朵清麗絕豔的梅蕊……
“宇文熠城……”
白冉冉伸手抱住倒下的男人,只覺懷中滾燙的身軀,一瞬重又千斤,又彷彿輕的一點重量也沒有。
……
策馬趕來的阮元風,觸目所及,就是這一幕,那厲聲的一句“收箭……”,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