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卓冷嶽端來藥湯之時,先餵了她一粒藥丸,一入口一股辛辣,漸漸的舌頭麻木遲鈍,幾乎喪了味覺。
“我新擬了個方子,只是味道奇苦腥臭,怕你喝不下去。”卓冷嶽輕聲解釋。
果然,再喝藥時,雖然味覺已失,可她不甚靈敏的鼻子,仍能聞到淡淡的腥甜。因卓冷嶽解釋在前,她只以爲加了什麼古怪的藥材,纔有這麼股味。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她不願讓卓冷嶽再添傷感,不多問,只一口氣將藥湯喝盡。
而後,她的方子就固定了,一日三碗,次次都是這種顏色黑中泛赤,淡淡腥甜的藥湯。她每次都不問不說,一飲而盡,她並不認爲這種藥能救自己,只是爲了安卓冷嶽的心。
可是,奇蹟的是,這個方子連用了七日,她竟覺自己沉重瀕死的身子,有了那麼一點活力。
“今日早膳,夫人用了一蘢小籠包,兩塊山藥棗泥糕,還喝了一盞杏仁牛乳。精神頭也健旺了,早膳後,讓人撫了一曲《漁樵問答》,才睡了過去。”
貼身服侍的侍女,垂手恭敬的回話,對於屋子裡除了主子,多出了另外一人,只當視而未見,不敢亂看。
“她身孕近六個月了,才吃這麼些,身子怎麼吃得消?”
率先出聲的,竟不是主子,而是那斜倚在軟榻上的男子,聲音低沉醇厚,憂心忡忡。侍女難掩好奇,悄悄望了一眼,見這人身量高大,面容俊美,只氣勢迫人,她連忙垂下眼眸,不敢再看。
就是面色蒼白,像是有病在身。
“你下去。”
主子發話了,侍女行禮告退。
快要走出屋子的時候,突然聽到裡面一聲巨響,一向溫潤優雅的主子,聲氣兒惡狠狠的連聲譏誚着,那人卻只是靜靜的,一聲兒不反駁。
她忍不住加快了腳步,有些話,不該聽的不能聽。
“要是那個孩子......,拿了吧,朕只要她好好的。”
楊衍只遠遠的見過她一面,安靜的陷在錦被下,露出的小小面孔,蒼白如紙,宛如死寂。心口又泛上熟悉的鈍疼,驚恐絕望,蛛絲一樣,密密匝匝,纏在心上。只要一想到,上窮碧落下黃泉,這個世間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他就驚惶的不敢閤眼。
“怎麼,捨不得你的血了?”
卓冷嶽冷聲開口,“道觀裡都換上了你的人,外面林政圍得鐵桶一樣。既然誘了你來,我就沒打算活着出去,但是,你的血有點用,你就老老實實在這兒給我取血用。我用毒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這種誅心大逆不道之言,沒有激怒楊衍,他望着卓冷嶽,目光沉靜,“救好了她,你是朕的大功臣,賞你還來不及,怎會殺了你?”
卓冷嶽和他對視片刻,終於冷冷的先轉了眼,他纔不稀罕楊衍的賞賜,功名利祿、榮華富貴,他若要,唾手可得,可這世間,他只想要她。
心口沉甸甸的,楊衍這幾日的樣子,他看在眼底,他斷然不會放過青蕤。
“我只有一個請求。”
“不可能。”
卓冷嶽話聲未落,楊衍已斷聲喝止。
“你以爲我要說什麼?”
卓冷嶽譏誚的看着他,清逸溫潤的臉上覆着濃濃陰翳,“我初初見她之時,清新明麗宛若朝露,可現在呢。”
楊衍深吸一口氣,面上露出痛楚之色,黑眸中戾氣漸重。
“不要逼迫她。”
楊衍一怔,雙眸中暴戾之色驟然消散。
卓冷嶽斂眸,淡聲開口,嗓音溫淡,“不要再逼她,她再經不起折磨。只要她好好活着,我就知足了。”
“陛下富有四海,坐擁無數佳麗。”卓冷嶽沉沉望着楊衍,面上的譏誚冷嘲卻都消散了,只有沉沉如水的沉重,“對她,不過是帝王的不甘。”
“臣對她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傾慕,發乎情止乎禮,陛下儘管放心。”
楊衍面色鐵青,胸口裡似堵了一團棉花,壓抑的難受,只是不甘?
“待她痊癒了,臣隨陛下處置。只求陛下不要再以權勢相逼,容她過幾日自己想過的日子。”
楊衍氣得夠嗆,合着照他說的,他是拿權勢逼着蕭青蕤了,這簡直是對他的羞辱。他在這氣頭上,明知卓冷嶽居心不良,還是忍不過,中了他的激將法。
竟然順着卓冷嶽的話,話趕話,最後竟是說下要蕭青蕤心甘情願的隨他回宮,絕不逼她。
他這句話才落地,卓冷嶽雙眸爆亮,“還請林侯做個見證。”
林政不得不進去,看到楊衍臉色白中泛青,卓冷嶽卻滿面笑容,嘆了口氣,做了這個見證人。
卓冷嶽腳步輕快的離開了。
楊衍覺得自己中了計,臉色青白交織。
林政張了張口,終於沒法子安慰皇帝,悄悄掩下眼裡的同情,輕輕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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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嶽,我習慣了這藥的味道了,不用麻掉舌頭了。”
又一日喝藥時,蕭青蕤拒絕了服用那丸藥,這些日子她身子漸漸好轉,四肢有了力氣。她伸手接過藥碗,一口氣將那澀苦腥甜的藥湯喝了下去。
有了味覺,她更確定了心中的猜測,這藥裡腥甜的味道,太像鮮血的味道了。
蕭青蕤靜靜的望着卓冷嶽,他不是城府深沉之人,面上的緊張,那麼明顯。
“冷嶽,不要爲我......傷害無辜......”
卓冷嶽緊張萬分,生怕她問出他不願說的事情,卻見她容色鬱郁,眼圈泛紅,有內疚自責之色,忽然明瞭,“你以爲我......我傷了人命......”
“青蕤,我向你保證,我沒有傷人,一個都沒有。這藥是正經的
方子。”
他說得認真,眉宇毫無慌張躲閃,蕭青蕤信他,鬆了口氣。只要沒有傷天害理的東西就好,至於裡面都有什麼,她還是不要問了。
及至她五臟六腑終於調養出了元氣,卓冷嶽沉吟許久,改了方子,那藥湯裡再沒有了腥甜之氣。
蕭青蕤悄悄舒了口氣,她這些日子臥躺在牀,除了幾個貼身服侍的侍女和卓冷嶽,再沒有見過旁人,不知道道觀裡面暗潮洶涌,更不知道她喝了這麼久的藥湯裡有楊衍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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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端上來的黨蔘紅棗湯,楊衍臉色難看,卓冷嶽這是故意的,故意挑的婦人癸水、產育服用的湯粥給他。
“傷口都結痂了。”卓冷嶽似乎沒有看到他的怒火,雙手飛快的包紮着傷口。
楊衍看都不看那碗湯,把包好的傷口蓋在寬大的袍袖下,大步走出去。
“陛下且掩好行蹤,不要讓她看到你。”卓冷嶽看着那高大的身子頓住,挺直脊背緊繃,淡聲說:“她雖好了些,可也經不起折騰。若看到了你,動了胎氣,就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救不得了。”
楊衍臉上浮起了一絲陰翳,轉過臉,神情漠然。
這些日子,他只敢在她睡着時,站在窗外,遠遠的看看她。他知道卓冷嶽不是危言聳聽,越是知道,越是無奈。
她恨着他。
雖然清醒時她不說,甚至沒有提過他,但是他知道,卓冷嶽更知道。
“畢竟那夜就算是用噩夢搪塞過去了,她還是發了高燒,差點毀了千辛萬苦調養好的身子。陛下,還記得吧。”
楊衍攥緊拳頭,青筋根根迸起,眸色暗沉。那還是他剛中了卓冷嶽激將計,他想着她會怨他,想了很多法子,想要討好她,可是他親自去折來花枝,日日早起,花苞上滾着晨露,卓冷嶽說花香會衝了藥性,扔了出去。
那夜他悄悄的進了屋子,站在她帳子外,聽着她雖然沉重好歹均勻的呼吸,惶恐的心終於平靜了下來。他一直靜靜的等,直到聽到她囈語着呼疼,小腿蜷縮,似乎腿抽筋了。
他大驚,忙忙拉開帳子,想要給她揉一揉抽筋的腿。
不想,她雙眼迷濛,忽然見到他,像是見到......惡鬼,牙齒咬得咯咯響,迷濛雙眸透出刻骨仇恨,“楊衍,你怎麼還不放過我?”
她的眼神利箭般穿透他的心。
下一刻,卓冷嶽一陣風似的捲了進來,帶起的風吹熄了屋子裡的燈燭,一片黑暗中,他在他耳旁,壓得低低的陰測測的說:“要是不想害死她,馬上出去。”
他狼狽而逃。
當夜,她發了高燒,燒到說胡話,聽不清她說的什麼,只能聽出他的名字,叫一聲,哭一聲。她恨他如斯。
他站在窗外,聽着她的哭聲,凌遲般的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