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男人沉悶的輕笑聲緩緩響起,與連澈相向而視的宿冷離將頭盔取下。那一頭在陽明下凝出璀璨光耀的銀髮,正順着風輕揚的弧度,傾散於肩頭。
看了眼身前女子,他脣角勾出一抹淺淺的笑意,“若是孤王沒記錯,似乎瑞景帝現在應該身在青陽府。”
聽得這番言語,清淺震驚得瞪大了眸子。轉過頭,她看向了身後的男人。他是宿冷離?幽黎國的新任國君!他究竟還有多少秘密?
立於連澈身後的溫玉與池宋相互交換了一記眼色。溫玉眉目一沉,轉而看向了正前方身着蒼玄將軍盔甲的宿冷離。
那副盔甲他認得,是所屬禁軍佐領軍衛的,而他身旁的女子,不是蘇清淺又是誰。
那宿冷離在青陽府設下埋伏,只帶上數名精兵竟是直奔幽蓮山莊而去。
繼花榕府誘捕谷雲天後又一次,當皇上得到了暗衛的回報後,儘管已先飛鴿傳書回山莊加強了守衛。但他終究還是因眼前這女子,在即將到達青陽府之時,折返了回來。
稍稍朝一旁挪動了幾步,清淺拉開了與宿冷離的距離。
輕凝了眉,她轉而看向了與自己幾步之遙,負手而立的男人。他神色冷然,月白錦袍的衣襬正隨風輕揚幾許。
她懂這個男人,越是生氣,便是越是冷靜。
方纔他走過來瞥向自己的那一眼,她已從他眸中讀到了冷漠與厲怒。
心中一顫,她不由自主的邁開步子,朝着眼前的男人行去。
霎時,立於清淺身旁的宿冷離在她移動步履的一瞬,便伸出手去擒她的手臂。而前方的連澈卻是以極快的速度閃至她身旁,單手將她攬入了懷中。
他輕垂於身側的另一隻衣袖翻飛輕動間,一枚銀針直直的朝宿冷離的眉心處射去。
電光火時間,宿冷離揮挑起手中的劍鋒一檔,那枚銀針竟是以相抵的力道跌落於他的靴旁。
連澈冷冷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嗓音沉戾得猶如來自地獄,“朕的女人,你要不起。”
他知道,這男人亦愛着她。方纔趕來之初,看到他們二人在一起之時,他胸中頓時便燃起了狂烈的妒恨與怒火。
他想踏平幽黎國,將宿冷離踐踏在腳下。死,於這男人而言,亦是不可以。他要折了這男人的手腳,讓他嚐遍世上最厲酷凌辱的刑罰。
而她,他甚至是瘋狂到想要將這女子捏碎,而後刨開她的心看看。但終究,他亦捨不得。
他想用鎖鏈將她禁錮在自己身旁,不給任何男人覬覦她分毫的機會。她所有的美,所有的好,只可在他一人身下綻放,只可唯他一人所擁有。
看了眼連澈懷中的女子,宿冷離挑眉道:“怎麼辦?你的江山和女人,孤王都有興趣。”
正待清淺驚訝他的話語時,她身旁的男人已閃身上前,執着軟劍朝他的咽喉處攻去,“那便要看你有沒有命拿。”
宿冷離已極快的速度揮劍擋下了他的攻擊,二人瞬間打鬥糾纏在一起。
雙方如弘的劍氣從各自的劍身處傾散而出,一攻一守間,四下的花木與碎石,瞬間皆成翻飛之態,急速的朝周圍四散而去。
似乎宿冷離的武功相較於從前,已是精進了不少。如今,二人的身形體格不相上下,他竟也能連續擋下連澈的數招斃命之擊。
然而他卻不攻只守,幾個回合下來,他已被連澈逼至了五角涼亭處,若是再退一步,下面便是冷寒徹骨的潭水。
千鈞一髮之際,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相向而站的二人,同時執起了手中的劍向對方的咽喉刺去,而垂在身側的那隻手,雙方皆嵌了一枚暗器。
手腕輕擡間,銀針與飛刀同時射向了對方的眉心。
連澈眸光一凝,以極致的速度閃過了飛刀的襲擊,手腕靈活一挑,他執着寒鐵軟劍迴轉劍尖,直指宿冷離的咽喉。
宿冷離卻是猛的將身子朝後一傾,銀針從他飛逸的髮絲中疾速穿過。將臉側向清淺所在的方位,他眉眼彎彎如月,薄脣輕動間,她讀懂了他傾吐而出的暗暗之語。
我愛你。
深幽的潭水濺起零碎的浪花,清淺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待她疾步走向潭邊時,只剩一池幽藍的潭水,水中瞬間沒了宿冷離的身影。
身旁,響起了男人寒涼的嗓音,“下潭追,掘地三尺也要將人找出來。”
清淺擡起頭,眸光凝向連澈。而她迎上的,卻是一襲疏冷探究的目光,一如這冷寒入骨的潭水。
身子一僵,她只覺自己的心慌亂的顫抖了起來。剛邁開步子朝他而去,他卻已轉身離去,只留下了冷冷的幾個字。
“回永頤殿。”
一路上,連澈行在最前方,池宋,溫玉與秦暮雲等人則是緊隨其後。而清淺,便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般,步履緩慢,略顯侷促的行在最後。
看着前面的衆人,一時間,她竟覺得自己就像是多餘的。
到了永頤殿外,所有人都隨着連澈踏入了殿內。而清淺卻是站在殿門不遠處,低着頭,她用腳尖蹭着方纔落於地上的樹葉,將地面磨得沙沙作響。
正待她猶豫着自己是否也要進入殿內時,池宋已來到了她身旁,躬身一揖,“瑾妃娘娘,皇上傳喚您進去。”
緩緩跨入永頤殿的殿欄,清淺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自己,連彥竟然也在。
而秦暮雲與溫玉等人的目光皆是冷漠疏離。
若是眼神能刺穿人的身子,她現在怕早已是千瘡百孔了。
看向坐在龍椅上的男人,她走過去福了福身子。
而這男人並未理會她,只是朝溫玉道:“宿冷離可有找到?”
溫玉上前一步,躬身一揖,“皇上,這靈雪潭水似是深不見底,越往下,水便愈發的寒冷入骨。”
“臣找了水性極好的暗衛下水打探,才發現潭的底部有一個洞,這個洞想必是通往外部河流的,但山莊河支衆多,很難尋出他是從那一條支流出去的。”
連澈眸光一沉,眼中盡是寒戾的肅殺之意。
眼梢一挑,他看向了禁軍統領,“連吉是何時失蹤的?”
禁軍統領看了眼殿中的女子,朝連澈一揖,“回皇上,佐領軍衛連吉在昨日午時禁軍換班之後便失蹤了。到現在,他人都未出現過。”
“皇上,方纔私闖幽蓮山莊的逆賊身上,所穿的便是佐領軍衛的盔甲。”
清淺暗暗瞥了眼溫玉,這人果然和自己不對盤,連吉的盔甲是何種樣式,但凡在宮中的人都知道。
他卻故意這樣說出來,便是提醒大家她和宿冷離有不尋常的關係,否則兩人怎會單獨在靈雪潭見面。
侯在門口的池宋看了眼殿內的衆人,行至了連澈身旁,“皇上,殿外晴妃娘娘的貼身侍婢夢荷求見。是關於連將軍失蹤一案。”
清淺一驚,這夢荷此時前來永頤殿是何意?莫名的,她心中生了抹不詳的預感。
而她卻並不知,此時自己臉上任意一個細微的表情,皆全數落入了在場所有人的眼裡。
夢荷一進大殿,便顫抖着跪了下來,向連澈請安。
連澈並未看跪伏在地的女子,只是淡淡道:“宣晴妃與瑾妃的貼身侍婢芙映。”
待芙映隨在晴妃身後進殿之時,晴妃一眼便瞧見了跪於地上的夢荷。臉上不禁生了絲錯愕之色,她朝連澈行過禮後,便站到了一旁。
連澈瞥了眼她,眸光緩緩劃過跪地女子,“夢荷,將你所知道的,如實道出。”
夢荷擡頭,眸色怯怯的看了眼龍椅之上的男人。他正居高臨下,用帝王專屬的弧度審視着自己。
那威懾力讓她不禁渾身一顫,再度垂下頭,她開口道:“皇上,昨日酉時,奴婢經過花園時,看見了瑾妃娘娘,本欲上前行禮。卻不想娘娘神色略顯慌張的進了一片樹林的後坡,那個地方是山莊的荒廢之處。奴婢一時好奇,便跟了上前。”
看了眼身旁的清淺,她頓了頓,繼續道:“奴婢瞧見她與一名銀髮男子摟抱在一起,親暱的說着什麼話。”
“奴婢隔得較遠,他們究竟說了什麼,奴婢聽得並不真切。但地上卻躺着連將軍的屍體,死狀極慘,是身首異處。”
她話音剛落,在場之人便無不被夢荷的言語驚得倒吸一口冷氣。
若是按夢荷所言,這蘇清淺只怕是與宿冷離有染,否則今日又怎會這般助他逃脫。
宿冷離臨走之時,曾情深似海的凝向她,而那脣語的含義,當時在場之人無不了然於心。
聽完夢荷的陳述,清淺心中大驚,隨即將眸光移向了地上的女子。她不是先行離去了嗎?又怎會知道當時發生的一切?莫非她之後又折了回來?
高座上傳來了男人冷冷的嗓音,“蘇清淺,你還有何話可說?”
清淺苦笑,竟是不知此時該如何進退。
此時,她能將連吉險些凌辱了自己的事,全盤托出嗎?
輕掃了眼殿內在場之人,每一個都目不轉睛的看着她。這一切,讓她再度憶起了蘇柏年謀逆的那*。
衆人的目光亦是如此,只是現在,換了地點,換了些人。但大家眼中投射出來的情緒,一如那夜。
嫌惡,冷漠,視她如大逆不道之人。
垂在身側的小手緊緊的握了握,她咬牙看向了龍椅上端坐的男人。他正輕揚了下頜,垂眸看着她。
他會相信自己嗎?
即便是相信,似乎也不能說。這對於一個帝王而言,只會是一個笑話。
她確實險些被連吉凌辱,連吉也確實被宿冷離因護她而殺,而她亦確實幫了宿冷離去到靈雪潭,助他成功逃離。
可連吉被殺之事,眼下只有自己和夢荷知曉。一時之間,她只覺自己百口莫辯。
芙映眸光飛快的環過殿中衆人,站了出來,朝連澈跪下道:“皇上,奴婢有話要說。”
在場所有人都將目光一瞬投向了跪地的芙映,因爲大家皆不知曉,接下來她又會說出什麼讓人震驚的話語。
“說。”連澈輕凝了眉,淡淡開口。
芙映頭一低,開口道:“皇上,昨日酉時,奴婢陪瑾妃娘娘在花園散步,因氣候生了絲涼意,但娘娘又還想多逛一會。因此奴婢便先行回去給娘娘拿衣裳,但奴婢拿了衣裳回來之時,卻不見了娘娘的蹤影。”
稍稍頓了頓,她繼續道:“奴婢尋了半晌,都未尋到娘娘的蹤跡,在花園小道後門的入口處,奴婢瞧見了夢荷,她正神色慌張的徑自走着。奴婢便上前尋問了她,是否有看見瑾妃娘娘。”
“夢荷當時對奴婢說,她確實看見了瑾妃娘娘,她說娘娘身子有些不適,已先行回了蘭心苑。”
“奴婢聽了她的話之後,便回到了蘭心苑,卻並未看見娘娘。於是奴婢便在四周尋了一番,後在蘭心苑不遠處的長廊處遇到了娘娘,她正朝蘭心苑的方向而來。”
“之後奴婢便一直陪在娘娘身旁,未曾離開半步。若是依夢荷所說,娘娘怎會同時在兩個地方出現。所以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夢荷在說謊。”
這突如其來的逆轉,面對二人截然不同的說辭,竟是讓在場之人分不清孰真孰假。
跪於地上的夢荷不禁大驚,她倉惶的朝連澈叩首,隨即開口道:“皇上,奴婢所言句句屬實。若皇上不信,便可派人去那片荒廢之地查看一番。”
“即便連將軍的屍體被處理了,但泥土裡的血跡也是很難清理的。而且昨日奴婢看見瑾妃娘娘穿着的,是一雙繡着牡丹花開的粉色繡鞋。”
“因那處是廢棄的荒蕪之地,所以常年無人打掃,地上皆是潤溼的泥土。若是去過,繡鞋上必是會沾染泥土的。且繡鞋爲緞面,走在那樣的地方,有些磨損也是極爲正常。”
連澈微眯了眼眸,即刻派了溫玉去那處荒廢之地查看,而後他又吩咐池宋道:“去蘭心苑將夢荷所說款式的繡鞋拿來。”
片刻後,池宋帶着清淺的繡鞋回到了大殿。
將其中的一隻繡鞋攤於掌中,他呈給衆人看了一圈。繡鞋從表面上來看,並不是一雙新的,因爲鞋底有一些磨損。
待衆人都看過一番後,他朝連澈躬身一揖,“回皇上,這繡鞋完好無損,並且鞋的周邊細縫中並無夢荷所說的那種溼潤泥土的印跡。”
“再則宮中的繡鞋皆是手工縫製,給每位娘娘宮中的鞋子,皆無一雙是完全一模一樣的繡花圖案。”
夢荷顫抖着,貝齒都磕出了聲響,慌亂的看向連澈,她急急道:“皇上,這繡鞋定是被做了手腳。”
此時,溫玉也回到了殿中,他朝連澈稟告道:“皇上,臣已派了百名禁軍每一寸每一寸的查找,並未尋到連將軍的屍體。同時在泥土裡也並未有發現血跡。”
聽得他所言,夢荷徹底的癱軟於地,再無任何語言。
連澈看向清淺,嗓音沉幽,“蘇清淺,朕只要你一句話,連吉之死是否與你有關?”
清淺怔怔地看着這個男人,心口一緊,她微微顫抖着應道:“沒有。”
他依舊看着她,不曾移開過視線,沉了眉目,他揚聲道:“夢荷詬陷皇妃,立刻拖出去杖斃。佐領軍衛連吉擅離職守,刑部即刻立案調查。”
帝王的審.判之音,擲地有聲的響徹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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