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泊雨無數次地想象過“父親”樑庸的樣子,有高大威武、虎背熊腰的,有瘦削清朗、身手矯健的,有英俊瀟灑的,有凶神惡煞的──當然,樑泊雨認爲跟自己長得一樣的人的父親是不可能不帥的。
但是不管怎樣,樑泊雨想他一定是儀表堂堂、氣宇軒昂很有大將風度的將軍模樣。
可是……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個坐在由人推着的木製輪椅上、滿頭銀髮白鬚的老人。
不是征戰沙場幾十年,縱橫千里無人能敵嗎?!再說怎麼會這麼大年紀?我爺爺在世也就這個歲數啊!樑泊雨驚詫地說不出話來。
“崢兒?崢兒?!”
“啊?!爹……父……父親!”
“想什麼呢?我問你的頭髮怎麼了?”
樑泊雨不自覺地伸手摸摸腦後的小辮子,“哦,這……這個,就是有一次……生病,然後剃掉了。”
“生病?”樑庸皺起眉頭,“什麼病,要剃頭髮?”
“嗯……對!不是生病,是受傷,受傷!”樑泊雨拍拍腦袋,“頭上受傷了,大夫說要是不把頭髮剃掉就會感染,會發炎。”
“發炎?”
對了!中醫不說發炎。樑泊雨不敢再吱聲了。
“‘發炎’是什麼?”樑庸卻好奇了。
“嗯……就是……就是會腫,會化膿,會高燒昏迷……”
“瞀瘛,熱症?”
“對!熱症!”樑泊雨拼命點頭,“就是熱症,會死。所以我只好把頭髮剃掉了。”
樑庸眉頭依舊皺着:這孩子這些年已經不瘋瘋癲癲的了,怎麼跟燕王起個兵說話又顛三倒四的了?
不過他現在不想細究這些,把樑泊雨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說:“剃就剃了吧,沒缺胳膊少腿就行。好了,人也好好地回來了,你們都散了吧。也不看看這都什麼時辰了?小孩子跟着瞎鬧騰,你們也就由着他們鬧?!回去回去,都回自己的院子。我還有話要跟崢兒說。”
其實是家裡的人都在等樑崢,小孩兒們見大人不睡,覺得像過年一樣好玩兒,就湊着熱鬧也不肯睡。而樑庸剛纔一直擔心兒子,根本就沒注意到樑府上下都在跟他一起熬着。這會兒眼睛見着了“樑崢”,心裡踏實下來才發現那幾個小的已經作翻了天,現在兩個半大的孫子因爲搶樑泊雨的佩劍正在院子裡扭打。
劍是進寧王府的時候被收了,離開時餘信從守衛手裡接過來就沒再給樑泊雨掛上,結果一進院子就被搶了去。
樑庸雖然坐在輪椅上,但說話還是很有威嚴的,一屋子的人聽他這麼一說,就領上自家的孩子紛紛散了,曹月妍也離開了。但是一個穿着深青比甲的老太太一直沒動,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走到樑泊雨的身邊關切地問:“吃過飯了嗎?”
這聲音就是剛纔說“崢兒,急死娘了”的那個。樑泊雨心中一陣感動:管他真假,還是“娘”好啊!
“沒有。”
“啊?!聽說你們在城外站了一天,這不是剛進城嗎?那是一天都沒吃飯?”
“沒吃。”
樑夫人心疼得整張臉立刻都皺到了一起,“這是幹什麼啊?!打仗也不能不吃飯啊!快快!我這就讓人去給你做,先吃飯。有什麼話吃了飯再說。啊?老爺?”她轉頭去看樑庸。
樑庸看看樑泊雨,“行,你先去吃東西吧。我去書房等你。盈兒,走。”
“是。”他身後的人答了一聲。
樑泊雨這才發現推着輪椅的是個二十多歲女人,看打扮不大像丫鬟。長相相當一般,瘦瘦平平的一個人,極沒有存在感。以至於樑泊雨到現在纔看見她。
發現樑泊雨在看自己,出門前盈兒也扭頭看了他一眼。不過這一眼有點兒複雜,樑泊雨沒能明白。
忽然覺着樑崢跟這府裡的年輕女人關係都有點兒詭異。樑泊雨搖了搖頭:想真正瞭解一個人的過去還真是有點兒難度。算了,不想那麼多,先填飽肚子再說。
樑夫人安排完飯菜,拉着樑泊雨坐下先是噓寒問暖,然後就開始說樑庸因爲樑泊雨沒給家裡回信、沒知會一聲就跟着燕王反了很生氣,讓樑泊雨一會兒有話好好跟父親說,千萬別頂嘴。又說他們幾天前就聽說燕王帶着兵馬往大寧來了,城裡現在人心惶惶,都怕兩面的打起來,但是樑庸卻說燕王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跟寧王交惡。
樑泊雨秉持着來到明朝以來的一貫策略──少說少錯,幾乎始終都是默默地聽。
最後樑夫人擡手一邊摸樑泊雨的頭一邊萬分心疼地仔細查看,“頭上的傷沒事了吧?”
“哦,沒事,都好了。這頭髮不是都長出來了嘛。”再摸就要露餡兒了,樑泊雨抓住樑夫人的手從頭上拉下來又輕輕捏了捏,“娘,你不用擔心,戰場上哪有不受傷的。”
樑夫人一聽這話眼圈兒立時紅了,“我怎麼能不擔心?從嫁給你爹那天起就成天擔驚受怕的,然後又是你大哥和你。你二哥、三哥和四哥雖然不是我生的,但都是我樑家的血脈,我一向視如己出,他們一跟着寧王和你爹出去,我也是吃不好睡不好整天提心吊膽不得安生。現在你又跟着燕王做下這大逆不道的事,我……唉──”
眼淚流出來,樑夫人拿了手絹兒去擦。樑泊雨心裡有些觸動、有些羨慕:樑崢啊,你這父嚴母慈的一大家子人,媳婦漂亮,又懷了孩子,你身邊還有夏文敬和卞青,你說你還折騰官銀幹什麼呢?
樑泊雨把手絹拿過去給樑夫人擦了擦眼睛,剛想再說幾句安慰的話,那邊餘信過來說飯菜已經好了,讓樑泊雨過去吃。
“娘,太晚了,你去睡吧。我吃完飯還得去書房找爹,不知要到什麼時候呢。有什麼話咱們明天再說吧。”
“嗯。”樑夫人點點頭,“那你們也別太晚了。”
離開正堂,樑泊雨鬆了口氣,只覺自己的演技日益精湛。
回去我是不是該考慮進軍演藝圈了?
隨着餘信進了另一間屋子,飯菜已經被擺好了。樑泊雨坐下,發現桌上只有一副碗筷,擡起頭看看餘信,“你和烏力吉不吃嗎?”
“我們已經吃過了。”
“啊?”
“您這是新做的,我倆剛纔吃了些剩的,熱一下就好,所以很快。”
“哦。”這段時間以來,樑泊雨也習慣了這些主僕分明的事,沒多說什麼,拿起筷子吃了兩口,讓餘信關了門坐到自己身邊。
“快,趁着沒有旁人,你趕緊跟我說說,怎麼我爹不能自己走路呢?”
“從馬上摔下來弄的。”
“馬上摔下來?怎麼回事?”
“嗯……”餘信掰着手指頭數了數,“大概是四年前吧,四少爺隨寧王巡邊時被元軍圍困在闊斡禿一帶半個月,老爺帶着三少爺去增援,結果半路上遇到元軍伏兵,老爺中了一箭從馬上跌落下來,當時就不能動了。等到元軍被打退,三少爺要帶老爺回來,老爺不肯,堅持要去闊斡禿。後來沒等到地方就碰到了突圍出來的寧王兵馬,才知道四少爺爲了掩護寧王已經戰死。聽逃出來的人說,四少爺是身中數箭,最後連人帶馬一起陷在了闊斡禿以東的一片沼澤地裡。老爺離開大寧的時候頭髮和鬍子還是花白的,那次回來之後就變成現在的樣子了。”
樑泊雨的飯哽在喉嚨裡咽不下去了,“咳,原來……是這樣。”
“您就是那年開始跟趙公子一起經營永錠莊的。”
“這其中有什麼聯繫嗎?”
“老爺當上總督是不能動了之後、□□念四少爺救護寧王有功才特封的。但因爲老爺已經不能再帶兵出征了,二少爺、三少爺當時又都不到四十,您就更不用說了。你們都年紀尚輕,戰功也不夠,所以這總督不過是個虛職,出了那次事之後實際上樑家在大寧的勢力是減弱了的。您回來祭奠四少爺看了老爺,再回到北平您說有些東西拿命是換不來的,得用錢。”
樑泊雨看着剩下的半碗飯徹底吃不下去了。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爹他多大年紀了?”
“去年過的七十大壽。”
樑泊雨算了算,“難怪二哥和三哥比我大那麼多。嗯?不對啊,那我也不至於比他們小十幾歲啊。”
餘信嘆了口氣,“大人,我想喝口水。”
樑泊雨笑了,把旁邊的茶壺茶杯遞給他,“呵,大篇幅啊。”
餘信自己倒杯水喝了,“大人是在大少爺去世那年出生的……”
中間又喝了兩次水,餘信終於把樑夫人、二房林氏跟五位少爺和一位小姐的關係,以及大少爺怎麼英年早逝、樑庸又如何中年得子的一干複雜家事說清楚了。
樑泊雨一邊聽着一邊把剩下的半碗飯硬塞下了肚子,最後又拿個杯子也倒滿水喝了,“這些個事應該比你的年紀還久遠吧?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
“這些事樑家的下人都知道。”
“啊?爲什麼啊?”
“嗯……不……不爲什麼。”餘信囁嚅,“反正……我都是聽說的。”
樑泊雨眯了眯眼睛,“不爲什麼?你有事瞞着我吧?”
餘信把頭低下不敢看樑泊雨的眼睛了,“沒有。”
“你說不說?”
“真沒有。”餘信的頭垂得更低了。
“好,你要是不說,等我離開大寧的時候你就留下吧,我不帶你走了。”
餘信猛一擡頭,滿臉的驚恐,“啊?!不要啊!”
“那就快說!”
餘信又把府裡的閒言碎語和同樣是聽來的當年樑崢年三十兒大鬧樑府的事說了。
“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樑泊雨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對了,你不說我差點兒忘了,那個盈兒是怎麼回事?她是樑家的什麼人?”
“這個我不是很清楚,我是在快餓死的時候大人您最後一年從國子監回家在路上撿的。不過我好像聽人說大人在去金陵上學以前喜歡過盈兒,但是盈兒喜歡四少爺。她原來是老夫人的貼身丫鬟。”
“我?喜歡那個盈兒?”樑泊雨張大了嘴看着餘信。
餘信點頭,“但是我還聽說您從國子監回來之後就再也不理她了。”
樑泊雨哭笑不得:那個盈兒又黃又瘦的,要什麼沒什麼,跟夏天和曹月妍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樑崢去國子監之前沒長眼嗎?!
“你說她是丫鬟,但我剛纔看她不像啊。”
“現在不是了。”
“那是……”
“還是那年的事。就是四少爺陷進沼澤後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就開始跟自己身邊的隨從交待後事,家裡的事交待完了,最後又說了一句‘告訴盈兒,我來世娶她’。然後盈兒知道了,哭得死去活來非要嫁給四少爺的牌位。老爺和夫人不答應,她就在夫人門前跪了兩天,直到後來暈了過去,老爺就只好答應了。不過因爲四少爺是已經成了親的,有四夫人,所以盈兒只能算二房。但迎娶她的時候是大辦的,整個大寧都挺轟動。那天您也回來了,從始至終她一滴眼淚都沒掉。後來您跟她長談過一次,別的我沒聽見,就見您跟她道歉來着。從那之後您對她就一直都很尊敬,老爺也很疼她了。”
聽餘信說完,樑泊雨直想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哪是樑崢沒長眼?分明是自己以貌取人。世上竟真有這麼剛烈的女子,我有眼無珠!
“唉──”樑泊雨長嘆一聲:樑家的故事還真是聽也聽不完。再喝口水,正琢磨着還有沒有別的要問,忽然有人敲門。
餘信站起來去把門打開,是盈兒。
“爹讓我來看看,小少爺吃完了沒有。”
樑泊雨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吃完了,你……您先回去,我這就來。”
盈兒點了下頭,走了。
“把門關上。”樑泊雨說。
餘信關了門走到他身邊,“大人還想問什麼?”
“那兩個哪個是二哥哪個是三哥?我看不出大小啊。”
“跟您說話的那個是二少爺樑嶸,字是士峻。沒說話那個是三少爺樑寥,字空遠。”餘信用手指沾了水在桌面上寫出來。
“樑嶸?樑寥?那四哥……”
“樑廓,盡廣。”
樑泊雨撓撓頭:崢嶸寥廓?接着他一拍腦門兒,“我大哥是不是也叫樑崢?!”
餘信大喜,“大人您想起來了?!”
樑泊雨一翻白眼,“我猜的。”
“大人英明!”
“少拍馬屁。我再問你,那兩個小不點兒是誰的孩子?”
“安兒是四少爺的遺腹子,四夫人生的。翎兒是二少爺的孫女。搶您的佩劍打起來那兩個是三少爺的兒子。您進屋之後見到的兩個跟您叫叔叔的是二少爺的兒子,大的那個就是翎兒的父親。他左邊那個是二少爺的夫人,就是他娘,他右邊那個是他自己的夫人,就是翎兒的……”
“行了!”樑泊雨趕緊伸手把餘信打住,“我暈,你別說了,我現在去書房見父親,你去給我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關係寫紙上然後到我房裡等我。對了,我爹的書房在哪兒?”
樑泊雨來到樑庸的書房外,閉着眼深呼吸了一次才擡手敲門。
門開了,還是盈兒,樑泊雨衝他點點頭朝坐在方桌後面的樑庸走過去,盈兒走出房間關了門。
“這是怎麼回事?”樑庸用手指了指桌上,臉上滿是陰雲。
樑泊雨低頭一看,是自己的佩劍。想起剛纔看見樑崢的三哥樑寥從那兩個孩子手裡搶下來之後自己就沒再注意他把劍放哪兒了。
“青霜呢?”
“啊?”
“我給你的青霜劍呢?”
“我……我……”樑泊雨抓耳撓腮,時間倉促實在編不出來了,“我送給一個朋友了。”
樑庸的臉色更難看了,嘴角抽了抽厲聲罵了起出來,“混賬!青霜劍是□□欽賜的上古神兵,能自己保護主人。廓兒過世,你長年不在我身邊才把劍給你,你怎麼敢給我隨便送人?!”說着他把桌上的劍拿起來重重一撴,“嘩啦”一聲,旁邊的茶杯蓋被震掉了。
樑泊雨一哆嗦,差點兒脫口而出:你真能扯。
“能自己保護主人?”樑泊雨努力回憶青霜劍的樣子,給夏天之前他根本就沒用過,實在想不出一把劍能怎麼“自己”保護主人。
“送什麼人了?”
“嗯……就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嗨──”樑庸嘆了口氣,想想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問,指了指早已經準備好的一把椅子,“劍的事改天再說,你先坐下,我有事問你。”
樑泊雨小心地坐了,心裡緊張的要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當初見燕王也沒這樣。
這是怎麼了?不過是個坐輪椅的老頭兒,我這怕個什麼勁兒呢?
樑庸把桌上的一個箱子打開,伸手開始在裡面翻東西。
樑泊雨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明白了:哦──敢情是不怒自威型老帥哥,這老頭兒細看之下範兒還很正。嗯,有我這種長相的人,父親果然英俊。唉──只可惜是英雄垂暮,又殘了,看不到他馳騁疆場的颯爽英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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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泊雨正努力想象樑庸號令千軍的樣子,樑庸從箱子裡拿出張折着的紙丟給他,“這是你最後一次給家裡寫的信,你自己看看你那時是怎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