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樑崢睡醒了,夏文敬的全身都已經麻了。兩個披頭散髮的男人對視了一會兒,一個把頭扭向一邊,另一個咧嘴笑了。
樑崢趕緊把所有的繩子都給夏文敬解了下來,被勒着的地方已經有了淤血的痕跡。樑崢心疼,想把他的手腕拉到眼前細看,夏文敬一抽手提起被子蓋住自己,轉過身去把後腦勺給了樑崢。
樑崢揉揉還有些暈的頭,想這次自己真的過份了,自知理虧,不好再繼續糾纏。順手理了理夏文敬蔓延牀頭的長髮,“嗯……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門響一聲,夏文敬翻回身來看着帳頂輕輕嘆息:怎麼辦呢?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會想留在他的身邊,不想走了。爲什麼會這樣?只因他是未平嗎?無論做了什麼,我都沒有辦法真的怪他。真是冤家啊!
可是……不行,還是得走。我留在這兒早晚會出事的。現在燕王未反,未平對外說我是病了,暫住都司調養。可已有皇上讓我拿燕王的事在先,皇上不會信,爹也不會信的。未平那性子,他也知道沒人信,不過是拐着彎告訴別人:我就是使了手段私押朝廷命官,誰又能把我怎樣?
我必須走。好吧……他不肯跟我一起走,我也得先回去把他私自扣我和私挪官銀的事圓了,不能再讓更多的人知道。沒有多少時間了,跟未平講道理是講不通了。正好,剛剛……他一定覺得慚愧,以爲我會生氣。不如……趁機先讓他放我離了北平再說……
第二天一早,夏文敬被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音吵醒。起身來到屋外,見院門敞着,樑崢叉了腰站在院外傻傻仰着頭不知在看什麼。
“夏大人。”站在樑崢身後的餘信先看見了夏文敬。
樑崢一低頭,只見還沒梳洗的夏文敬面色蒼白、眉頭微顰,披了外袍正站在屋門前看自己。一陣風適時吹過,他散了一肩的頭髮被吹下一綹來在眼前飄蕩,他不理,依舊透過髮絲微微偏了頭冷冷地看着自己。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樑崢的心被什麼牢牢揪住,他愛死了這樣的子矜,只是這感覺伴隨着窒息般的疼痛,他有些承受不起。可越是不能承受,就越癡迷。人大概大抵如此,重重阻礙不能輕易得到東西總能讓人越陷越深。樑崢覺得已經抓住的就絕不能再放手,錯過了一次,絕不能再有第二次。以現在的情勢,他們若是再分開,難保不就是生離死別。
夏文敬見樑崢盯着自己不知又神遊何處了,心想:說我傻,我看他倒是快由瘋轉癡了。轉身想要回屋。
“子矜!”樑崢忽然叫他。
夏文敬回頭看樑崢,他揚着手在叫自己過去。猶豫了一下,夏文敬走到他的身邊朝他剛剛擡頭看着的方向望了過去。
原來是樑崢讓人把“暮沉秋庭”刻成牌匾掛到了院門上。
“這樣跟‘曦出春苑’對應起來很好啊。”樑崢很滿意地邊看邊點頭。
夏文敬瞪樑崢一眼:你這意思是打算把我一直關這兒,不讓我出去了是吧?!
樑崢沒看出夏文敬的心思,歪過頭看着他又說:“你覺得呢?”
夏文敬白他一眼,擡腳往回走了。
“子矜?子矜!”樑崢趕緊跟着追過去。
夏文敬回到房裡往榻上一坐,不看樑崢也不說話。樑崢跟過來拉起夏文敬的手腕子要看,夏文敬胳膊一抽,把手藏進了袖子裡。
“嗯……我昨天喝多了。”樑崢低着頭撓撓腦袋,果然是一臉羞愧模樣,“把你帶回來之後我越想越氣,所以就……我再也不會那麼做了。”
夏文敬不理他。
“你說句話好不好?”
夏文敬裝作沒聽見。
“讓我看看你的手吧?昨天就有血印子了。”
夏文敬把袖口攥緊了。
“唉──”樑崢眼睛四處轉轉嘆口氣,轉身走到牀邊開始解牀柱上的繩子,“知道你要面子,我把這亂七八糟的都拿走,一會兒再讓人給你打掃。”
“我長這麼大,這可是第一次收拾東西呢。”
“我真不是故意……”
……
樑崢又絮絮叨叨說了些道歉的話,可夏文敬一直無動於衷。等他一回過頭來,發現夏文敬正拿着筆在寫什麼。樑崢樂了,“好啊!你不想跟我說話,寫寫也好。”
他抱着一堆東西興沖沖地跑到夏文敬的身邊。
嘩啦──夏文敬把一張紙放到了他懷裡的髒褥子、破衣角和繩子上。
“無恥之徒,羞與……”樑崢唸到一半,擡頭看看夏文敬,“好吧,不與我言就不與我言吧,我會好好反省的。不過你要好好吃飯。”
說完他轉身要走,走了幾步又停下說:“一會兒我讓小石頭送點兒藥酒過來,你把手腳上的淤血好好揉揉,要不等晚點兒我來給你揉也行。”
樑崢走到門口用膝蓋把門頂開,又用腳把門輕輕帶上。看門完全合攏,夏文敬苦笑一下:這個人啊……哄死人不償命的。不過……堅持住,不管他說什麼都不要理他。
昨天從到了江浸月開始就消耗了太多的體力和心力,一整天夏文敬都覺得暈頭脹腦腰痠腿疼的,迷迷糊糊地躺在牀上睡了好幾覺。傍晚的時候終於清醒些了,忽然有人敲門。
夏文敬站起來走到牀邊猶豫着要不要問問是誰。
“夏大人,是我,小石頭。”
夏文敬把門打開了。
餘信一閃身,樑崢從他身後站了出來,手裡還端了個漆案,上面是飯菜。
“聽說你一直在睡覺,都沒吃東西?我特地讓人做了些清淡的菜。”樑崢說着話不請自入。
夏文敬看餘信,餘信趕緊解釋,“是大人非要自己端過來的,我……我搶不過他。”
夏文敬轉身,餘信在他身後把門關了。
樑崢已經在往桌上擺飯菜了,“這是我第一次端飯端菜啊。”
一陣菜香飄進夏文敬的鼻子裡,他還真覺得餓了。
樑崢吃得快,沒一會兒他就放了碗筷只看着夏文敬吃了。
“嗯……好歹你也是不跟我說話。這樣好了,從今天起,我過來跟你一起住吧?”
夏文敬一愣,勺子裡的湯灑了。
“不說話就是答應了。”
夏文敬的眉毛抖了抖:開始耍無賴了?想逼我說話?休想!住就住,哪個怕你?!
不過夏文敬很快就後悔了。雖然以前也知道樑崢能說,可也還有時有晌,哪知道他這要真想說起來,竟可以做到不停,根本就是個話嘮。接下來的三天,樑崢除了嘴裡塞着吃的和見不着他,只要他的視力範圍內能看見夏文敬,他的嘴就基本沒停過,有時甚至連睡覺都能蹦出幾句夢話來。搞得夏文敬覺得自己彷彿整天是跟一羣蒼蠅呆在一起,頭都快炸了。
到了第四天早上,就在夏文敬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的時候,樑崢先受不了了。破天荒地默默吃了早飯,他突然問夏文敬,“到底怎麼樣你才原諒我?”
夏文敬在心裡暗自鬆了口氣:你再不問,我就瘋了。
“讓我走。”
樑崢沒想到夏文敬會跟自己說話,有點兒意外地擡眼看着他,“你……肯跟我說話了?”想想覺得不對,“你不理我就是等着我問你?”
“是。”
“我要不問呢?”
“你問了。”
“我就是不讓你走呢?”
“再也不跟你說話。”
“我不信。”
“你可以試試。”
樑崢咬咬牙,額上的青筋又跳了跳,隨後他猛然掀了桌子。稀里嘩啦一陣響,杯盤碗盞碎了一地。
“幾天來,我圍前圍後、好話說盡,你到底還要我怎樣?!”樑崢站了起來,瞪着夏文敬目眥欲裂。
從來沒見過他發這麼大火兒,夏文敬嚇得愣了一陣,最後還是一狠心,“讓我走。”
“你以爲我不知道?!”
“什麼?”
“你回金陵就是去送死的!”樑崢又一腳踢翻了自己剛剛坐着的椅子。
“你別妄自揣測。”夏文敬一副不溫不火、不爲所動的樣子。
“你想回去說你是真的病了,不是被我扣押的對不對?”
“這麼說也不至於是送死吧?”
“你還想回去找機會把知道我跟官銀有關係的官員都找藉口查辦收拾掉,再封了我所有的買賣絕了我的後路讓我不能再碰官銀對不對?”
夏文敬不吱聲了。
“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什麼人?”樑崢突然把臉靠近了夏文敬, “你得罪得起嗎?!”
“如果怕,當初我就不會進都察院。”
“好,當朝權貴你不怕,那皇上呢?”
“皇上怎麼了?”
“江賢一死你就寫了信讓人送回金陵,說燕王必反是不是?”
“皇上宅心仁厚,不會爲我沒能逮捕燕王定我死罪的。”
“那燕王要是不反呢?你不是誣告皇叔?”
“你既然已經知道我信裡寫了什麼,那信一定已經被你攔下了。”
“那你要是回去了是不是還會跟皇上說燕王要謀反,讓皇上先下手?”
“當然,燕王必須儘早除掉。”
“因爲他也知道我的事?”
“還因爲你不肯跟我回去。燕王一旦反了,不但生靈塗炭,你也會跟着他成爲永遠的反臣。到時燕王敗,你要跟着一起陪葬,燕王勝,也絕不會留你。”
“所以呢?”
“說服皇上,派人暗殺燕王。”
“然後呢?”
“然後就天下太平了。”
“不對!”樑崢一把揪住了夏文敬的衣領。
夏文敬有些心虛,可還是做挺屍狀任他拎着,“怎麼不對?”
“你說服不了皇上,還是誣告皇叔。就算你說服了皇上,皇上派人來了,成功了。又有誰願意被人知道自己派人暗殺自己的叔叔?皇上只讓你抓陳瑛卻不追究燕王的責任就是怕落人口實。如果失敗,這事就會成爲燕王起兵最好的理由,皇上還是會治你的死罪。別告訴我,這些你沒有想到!”樑崢撒手的同時在夏文敬胸前推了一下。
“最起碼……”夏文敬垂下眼簾,“在那之前我可以做到讓你跟官銀的事毫無瓜葛。”
樑崢直起身體,居高臨下地看着夏文敬,“這麼說你承認自己要回金陵是去送死了?”
“你不是說事在人爲嗎?只要我有所防備,到時總會有辦法的。”
“你……根本就是胡鬧!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老老實實地給我呆在這裡。看我怎麼把所有的事情都解決掉!”說到這兒樑崢頓了頓,似乎在調整自己的情緒,隨後他朝夏文敬一伸手,“把皇上讓你逮捕燕王的密詔給我。”
“幹什麼?”
“我給你收好,將來有需要的話可以拿出來證明是皇上給你下的旨。”樑崢說得輕描淡寫。
夏文敬卻很震驚,“你……你要威脅皇上?!”
“必要的時候也沒什麼不可以。”樑崢依然毫不在意。
“我不會給你的!”
“哼!你不外乎就藏在兩個地方:官驛或者按察司。你覺得我會找不到嗎?”樑崢看着夏文敬有些得意。
“你……”
“還有……”樑崢站起來往門口走了,“你給皇上的那封密信我也會幫你留好的。只要燕王一反,我就立刻派人把它送到金陵去,那個可以證明你不是知情不報和你對皇上的‘忠心’。行了,這幾天我就不過來了,你自己在這裡想想清楚吧。”
最後一句話樑崢是在門外說完的,話音未落門已經關上。接着夏文敬聽見他在門外喊:“來人!再派幾個來把外廳也給我守住!有了什麼差池,唯你們是問定斬不赦!”
夏文敬徹底絕望了,看着一地的飯菜和碎瓷,腦中真是比現在滿屋的狼藉還要混亂:這瘋子到底想幹什麼?他就真的那麼相信燕王能勝?他就真的不怕燕王將來翻臉……
不行!我絕不能在這兒等到燕王起兵!
兩天之後,樑崢剛起牀,餘信正在給他穿衣服。衣服穿到一半兒,把守秋庭的人過來說夏大人要見他。
樑崢很高興,扯過只穿了一隻袖子的外服就要往外走。走了兩步他想想又停住,“夏大人說什麼事了嗎?”
“他讓我跟您說他想通了。”
“哦?”樑崢笑笑又皺皺眉,“這就想通了?”
嘴上這樣說着,他還是把另一隻袖子套上又繼續往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