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崢走了之後夏文敬還是常去桃花亭,不過不會再在酒醉之後亂念什麼詩了。偶爾自斟自飲喝得如墜雲霧,便一個人靜靜地伏在桌子上想着樑崢的種種以及各種跟他理不清關係的人和事,常有時光倒流、時空交錯之感。
以前想起這個人來,像是心被人拿手攥住,胸口悶痛,無法呼吸。現在想起他,痛雖還痛,卻是清清楚楚的一道傷口擺在那兒等着它癒合就是了,清爽許多也痛快許多。
婚事、曹家、樑崢,成了錦衣衛和夏家無人敢再提及的事情。父子兩人各懷心事,以前在一起時候也沒有多少話,現在偶爾見面,能說的話題似乎就更寥寥無幾了。
風言風語、蜚短流長大都來得快去得也快,有關猜測樑崢和夏文敬之間恩怨情仇的各種謠言,在成爲了京中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一段時間不久,就被另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取代了。
明洪武三十一年,初夏,□□朱元璋崩,孫朱允炆嗣,次年改號建文。
國喪不久朝事清閒,地方呈上來的公文、訴狀也比往日少了許多。這天夏文敬在都察院閒來無事正準備趁着天好出門去四處逛逛,結果有人跑來通報說北平又來信了。
夏文敬表面上無奈嘆息一聲,心裡卻還是止不住一陣欣喜。
大半年來,這信已經不知是第幾封了,有傾訴相思之苦的,有邀夏文敬前去相見的,也有憶及最後一晚的翻雲覆雨看了讓人臉紅心跳的。只是夏文敬從沒回過,看完了心裡或甜或酸、或苦或澀,總是臉上淡然一笑,擡手付之一炬。
可這回的“信”與以往不同。夏文敬看着被放到他手上的一個小包袱有些發愣:這是……什麼東西?
託着包袱走到桌旁,夏文敬把它放到桌面上打開重重包裹。三層系得牢牢的布結解完了是一個木匣,打開木匣是一個錦盒。夏文敬皺皺眉頭:這玩兒的是什麼?
再打開錦盒是一個錦緞袋子,夏文敬又耐着性子把袋子打開。
“火……火鐮?”夏文敬額上的青筋微微跳動:包成這樣,就爲了送個火鐮?!
夏文敬把個火鐮反反覆覆看了幾遍,除了上面的銀飾花樣還算精美之外實在是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沒鑲什麼黃金翡翠夜明珠。
幹嘛弄得跟傳家之寶似的?!害我好奇了半天!夏文敬隨手打開火鐮看了一眼,咦?裡面除了火石和火絨還有一個紙卷。他把紙卷倒出來小心展開,上面只有一行細細的小字:過往數年,憶及子矜思無所託,今至京中,做此二鐮與卿共存。
夏文敬更糊塗了:這是他離開金陵前找人做的?爲什麼當時不給我,倒要拖到現在大老遠地從北平讓人送過來?真是莫名其妙!
思來想去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夏文敬把火鐮往腰上一掛,離開都察院往街上去了。
明建文元年,己卯。
北平,春。
樑崢早早知道了夏文敬要以都御使的身份到北平來徹查按察使陳瑛的案子,高興得一連幾天都沒怎麼閤眼。這會兒聽說他人已經到燕王府了,樑崢趕緊叫餘信去拿了官服給自己換上,怕坐出折皺便站在地上等。
可等了一箇中午,樑崢腿都酸了,燕王府那邊卻沒什麼動靜。原地轉了兩圈兒,樑崢豁然開朗:想想也是,現在皇上跟燕王正互相猜疑,皇上派來的人,殿下自然不會只接受個參拜就完了,一定還會找上各種藉口旁敲側擊地詢問很多。唉──子矜那麼實誠的人,也不知道頂不頂得住?難爲他了。
接着又等了將近一個下午,還是沒有動靜。樑崢早就站不住坐到了椅子上,派人去打聽了一下,說是夏大人離開燕王府之後直接去按察司了。樑崢又想:哦──是啊!子矜是來調查按察司官員的,那先去了解一下情況也是理所當然。
快到晚上了,依然沒有夏文敬的消息。樑崢把官服換下來又派人去打聽了一次,結果回來的人說夏大人離開按察司之後又去了布政司。樑崢再次釋然:嗯──布政使司掌管地方民政,歸六部管,況且布政使張昺還是皇上親派,子矜去打個招呼也是理所應當。
最後晡食的時間就快過了,樑崢終於忍無可忍:但凡京官來地方,無不驚天動地、前呼後擁,雖然早料到子矜必定主張低調從簡,可也不至於連個接風晚宴也不準備吧?我跟子矜是同窗多少也該有人知道,於公於私都應找我作陪,怎麼到現在也沒有人來叫我,三司的人都死絕了嗎?!
正要發火兒,餘信突然跑進來了,“大人!江大人派了人來叫您去陪都御使吃飯。”
接風晚宴設在了北平最大的酒樓──順天樓。那兒幾乎就是布政司專門用來招待客人的地方。排場弄得很大,樑崢到的時候,除了按察司的人因爲需要回避沒有人來,其餘兩司的大小官員已經差不多都到齊了。
想來也有殿下的意思,給足子矜面子也讓大家都認識一下都御使大人,讓他不便查得太過徹底。不過恐怕子矜不會吃這一套。樑崢搖搖頭往人羣聚集的夏文敬身邊走了過去。
“夏大人。”樑崢越過劉錦和衛福祥的肩膀衝着夏文敬作揖。
“樑大人。”夏文敬擡起頭丟下旁邊正跟他說話的張昺向樑崢還禮。
“京城一別,別來無恙啊?”
夏文敬笑得很例行公事,“如未平所見,一切安好。”
“未平來了?快去入席。”江賢是樑崢的上司,率先招呼他入座。
“下官見過張大人、江大人,見過劉大人、衛大人。”樑崢拱着手轉了一圈兒。
張昺、江賢、劉錦和衛福祥依次點頭。
結果因爲夏文敬所在的桌子沒了空位,正好樑崢的品級又不夠,就被安排在了另外一張桌子上。本是合情合理的事,樑崢心中卻是格外忿恨。
入席看見坐在旁邊的張誠和吳秦樑崢更是納悶兒,“焉誠?你們怎麼都先到了?我說走的時候都司怎麼幾乎都沒人了。”
張誠拉着樑崢坐下,“嘿嘿,你不知道?壓根兒就沒打算讓你來呢。”
“爲什麼?!”
“你裝什麼傻?哪個不知道夏大人成親沒成了是因爲你。本來張大人和江大人商量說盡量不讓你跟夏大人碰面的。後來到了這兒,倒是那個夏大人先提起你問了句怎麼沒見自己的昔日同窗樑未平。這江大人才趕緊偷偷派了人去把你找來。”
“怪不得!”樑崢輕輕拍了一下桌子,“我說怎麼等了一天都沒有動靜。”
席間觥籌交錯,很多人跑去給夏文敬敬酒,樑崢只能遠遠地看着乾着急:這些個王八蛋!不知道金陵到北平路遠,跑了這麼十幾天需要好好休息的嗎?!這麼個敬法一會兒把子矜灌醉了怎麼辦?!
樑崢在一旁着急夏文敬卻是來者不拒,一連喝了十幾杯不但沒露醉意一張白臉倒是越喝越白了。其實樑崢知道夏文敬現在還是有些酒量的,只是他生長在江南,喝起酒來畢竟不像他們北方邊城的這些人來得豪放。樑崢知道這第一輪喝完了,吃些東西怕是還要再敬上幾輪的。
第一輪總算是喝得差不多了,張昺和江賢終於張羅着讓夏文敬吃點東西了,樑崢暫時鬆了口氣。
吃飯的時候夏文敬一直都不怎麼說話,只是聽着桌上的人說笑,偶爾答句別人沒話找話的提問也是惜字如金。張昺是皇上的人,江賢雖然算不上燕王的人,但跟張昺一向面和心不合。一張飯桌上兩人明槍暗箭、你來我往鬥得不亦樂乎,夏文敬卻始終冷眼旁觀。
樑崢看得出張昺的巴結和江賢的心虛,而夏文敬的穩如泰山、氣勢如虹自然也全被他收在眼底。一直好奇夏文敬這種跟官場風氣如此格格不入的一個人是怎麼穩坐在都御使這個位置上的。不可能全是仰仗夏紀,□□駕鶴的前幾年錦衣衛就早已今非昔比,更何況是現在。但今天樑崢明白了:像都察院這種專門監察彈劾各級地方和中央官吏的地方,恐怕最適合由夏文敬這種能不輕易被利益誘惑、爲權勢所動的人任職,是□□和當今聖上都看重他。
不過眼前這樣的夏文敬是樑崢從來都沒見過的。跟樑崢在一起時他要麼善良溫和、忍讓順從,要麼氣急敗壞、無可奈何。樑崢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從來都覺得他的眼裡只有他樑崢,卻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像今天這樣被徹底地無視。不僅是夏文敬無視他的存在,其餘的人似乎也因爲忌諱他們之間那衆所周知的所謂恩怨而故意忽視了他的存在。樑崢相當的鬱悶,可越是鬱悶他便越是控制不住地要去關注夏文敬。
總之一頓飯吃了將近兩個時辰,樑崢的眼睛幾乎粘在了夏文敬的身上自己卻渾然不知。期間只有張誠說到夏文敬一離開燕王府就先跑去按察司把陳瑛就地免職並暫押候審,他才扭回頭來問了問其中的細節。
後來不出樑崢所料,夏文敬又被輪番灌了好些酒,可他都面不改色地一一喝了。樑崢盡了最大的努力告訴自己千萬不要控制不住站起來去爲他擋酒。
“唉?未平今天怎麼了?不說話不吃東西也不喝酒。”
“啊?”樑崢一轉臉,“我不餓。”
張誠笑笑,“看來你跟夏大人之間結下的疙瘩不小啊。”
最後酒喝得差不多了,接風的晚宴也終於熬過去了。張昺提出讓夏文敬到他那兒去住,江賢說都司人少,不如住到都指揮使司。聽到讓他住都司夏文敬突然偏過臉看了樑崢一眼,“謝謝兩位大人的好意,我住官驛就好。”
離開順天樓,張昺和江賢一起把夏文敬送回了官驛,樑崢沒法再跟着,只好先回了都司。第二天一早派人前去打探,又聽說夏文敬雖然昨晚在張昺和江賢走了之後就歇息了,但夜裡卻起來衝到茅廁去嘔吐了幾番,今天天一亮便早早去了按察司。
樑崢聽了好生心疼,可畢竟涉及到燕王賄賂陳瑛的事,他不能冒然前去,思慮再三隻好決定靜觀其變等在都司。
可這一等就等了六天,夏文敬每天早出晚歸的不算身邊還整天跟着一大票人,樑崢實在是沒有機會單獨見他。
就在第六天晚上樑崢聽說陳瑛已被定罪,他覺得不能再等必須去見夏文敬的時候,夏文敬只帶了唐小三到都司來找樑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