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和奎宿離開辦公室，兩個電腦人緊隨其後。現在人們開始來上班了。今天進出大樓的人比平時多很多，也顯得更匆忙。許多人面帶疑惑，顯然對接到的命令不理解。在大樓門口，M對奎宿說：“你的行禮搬到我的蜘蛛車上吧。”奎宿就命令斧頭：“把行禮搬到這輛車上來。”斧頭答應一聲“是”，便去另一輛蜘蛛車裡提行禮。奎宿則跟着M進了蜘蛛車，役臣坐在後面。一會兒斧頭把行禮送到車後放好，又到後座與役臣並排坐着，蜘蛛車自動關上門。
M命令役臣：“我們要到地面上出差：把車開到第四飛行區；通知第四飛行區，爲我的飛船作飛行準備。”役臣說：“是。正向飛行區遞交申請。”但它一動不動。它肩上有燈在飛快地閃爍，這就意味着它正用無線電向天空城飛行區發送特別通行證，以便他們一到飛行區，就有飛船讓他們飛向地面。這時蜘蛛車也揮舞起長長的一節一節的腿，向“下方”——天空城的邊緣的飛行區駛去。很快，役臣就以機器人特有的平靜說話了：“飛船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飛向地面。”
M面無表情，他也不對役臣表示感謝，因爲他對這種辦事方式熟視無睹了——電腦人也是機器人，只是高級一點；爲鐵星人服務是其職責，無須客套。
奎宿回頭看一眼兩個電腦人，對M說：“以後要跟外星人打交道了，我們應該給它們加裝相應的禮儀程序，使它們能在外星人面前有適合的態度。”
M稱是。
在今天的地球上，人工智能還是剛剛出現。地球上的人們對未來的人工智能社會有着美好的幻想。大多數地球人認爲，因爲機器人可以代替人類勞動，其品行又受人類的絕對控制，所以機器人一定可以爲社會造福。我們地球人的美好設想是：由於人類不願意做的又苦又累的事情都可以交給機器人做，而且機器人會永遠做下去而不反抗，所以人與人之間就沒有必要爾虞我詐、互相掠奪了。也許地球人的未來社會就是這樣子，然而十分可惜的是，鐵星的人工智能社會卻沒有走上這條美好的道路。
鐵星上人工智能發達，機器人的普及程度可能如同今日地球上的電腦。鐵星人是怎麼處理人工智能的關係的呢？
鐵星人個體之間的能力是有高低差別的，這種差別由先天因素和後天環境所造成，是很難抹平的。而機器人出廠時能力是一樣的。鐵星人能力有強有弱，得到的卻是同樣的機器人，這豈不是不公平？鐵星人解決的辦法很簡單，把機器人也按能力分爲三六九等，讓其智力水平參差不齊，定以不同的價格待價而沽。
鐵星人按機器人外形與鐵星人的相似程度來劃分機器人智力的等級。外形與鐵星人越接近，智力等級越高。因此從機器人的外形判斷出它智力的高低。最低級的是智能機械，最常見的就是那些機械臂。它們只能依照程序重複某些操作。其次高級一點的是仿生機器人。它們應用於一些特殊的工作，憑藉複雜程序解決某類問題。例如蜘蛛車，僅用於天空城內交通。蜘蛛車在交通方面的智力達到了極致，但在其餘方面的知識能力卻是零。再高級一點的是仿人形機器人，又被稱爲助手機器人。它們的外形和身體結構模仿的是鐵星人，動作也很像鐵星人，而且還能與鐵星人進行語言溝通。它們懂得不多的幾門專業知識，可以充當各行各業的助手，本質上就是一個會說話的數據庫。鐵星法律規定，助手機器人精通的專業數量不能超過3；助手機器人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沒有最後的決定權，決定權在主人手裡。及及的助手機器人就是典型。它的頭是扁球形，頭上兩根金屬天線代替了鐵星人頭上的角，手腳都由圓柱和圓球接成。由於它的外形與鐵星人有很大差距，所以它不用穿衣服。助手機器人之所以被稱爲機器人，是因爲它們智力不夠高，仍然只是臺兩足行走的機器。
但因爲有些工作，比如說在複雜而危險的戰場上戰鬥，在黑暗而危險的深海採礦，以及在保衛天空城的安全等重大事情上，對人工智能智力的要求必須進一步提高，這樣就產生了一種智力上幾乎全能的機器人——電腦人。電腦人精通的專業數量超過3，而且有種特殊的程序使它可以把所有專業的知識聯繫起來推演出結論。當它看到地上潮溼時，就可以判斷出昨天晚上下雨了，繼而知道因爲天氣陰鬱，主人心情可能不好，或許應該講個笑話調節調節主人的心情。因爲它們“有腦子”，智力上接近人了，所以被稱爲“電腦人”。電腦人在主人授權後，還可以控制其他機器人，成爲鐵星人與低級機器人溝通的紐帶，因而它們是“控制機器人的機器人”。作爲它們智力高的標誌，鐵星人在它們身上使用了最尖端的材料技術，使它們的外貌非常像鐵星人。除了外貌像鐵星人，它們平時無論是跟着主人步行，還是提行禮，還是爲主人開門，動作都做得非常流暢。
由於智力太高，電腦人成爲犯罪工具是非常可怕的事，法律對它作了種種限制。第一是外形上，它必須是高仿真機器人，以和其他低級的機器人區分開來。它還必須穿特定的服裝，以和鐵星人區分開來。所有的電腦人的衣服上，到處分佈着“電腦人”字樣。第二，它還是限制數量的“珍藏版”。整個鐵星的電腦人數量十分稀少，可能不超過十萬臺，要擁有它，必須要有特定的身份，有錢也未必買得到。第三是高仿真機器人與其主人身份終生綁定——一臺電腦人一生只能有一個主人。它只聽從主人的命令，任何其他鐵星人都不能指揮它。當主人離世時，電腦人必須被格式化。第四是任何時刻，電腦人與其主人之間的直線距離不得超過一千米，而且與主人斷絕聯繫的時間不能超過半小時。如果與主人失去半小時的聯繫，它的自毀程序就會啓動。電腦人的行蹤總是被記錄下來——這預示着它的主人也在附近。第五是電腦人的三個品德：不能自行作決定；努力完成主人的命令；不能“偷懶”、找藉口。法律規定，所有的電腦人都是主人的私有財產，電腦人犯的錯誤，也就是其主人犯的錯誤。由於有這些限制，電腦人雖然能力很強，但很少被用來犯罪。
這些預防它們“功高震主”的措施，在地球人看來顯得“嫉賢妒能”，但卻既讓鐵星人工智能無限發展，又加強了管理，能夠預防犯罪。許多鐵星社會學家堅信，正是這些措施維繫了鐵星社會的穩定。然而這也造成非常奇怪的社會現象：要想了解一個鐵星人，就必須先了解他擁有的機器人，就像要了解一個地球人，就必須瞭解他的財富一樣。對一個鐵星人來說，責任心、知識量、自尊心等人品問題固然非常重要，但直接影響生存的，卻是他擁有的機器人的性能。當他謀職時，人們問他的第一句話往往是：“你有一臺什麼樣的機器人？”如果他囁囁嚅嚅地回答說，他的機器人在知識和身體結構上，都只能使物體做些簡單的位移，那麼大家就會認爲，這個鐵星人最適合帶着他的機器人去當個鐵星苦力；但如果說，他的機器人是臺電腦人，那麼他會獲得大家的驚歎，並立即被分配到重要位置上。
在鐵星，每十臺機器人，就需要七個人類爲之工作。這些工作種類有機器人制造與修理，程序開發設計，限制違法程序（病毒）對人工智能的入侵等等。另外還有相當數量的機器人是用來專門對付鐵星人自己的，它們往往充當警察助手捕捉犯人，有時在戰場上作爲士兵的助手殺戮敵對的鐵星人。所以有鐵星人提出這樣的疑問：“在我們鐵星上，究竟是人類在奴役機器人，還是機器人在奴役人類呢？”對這個問題，不同的鐵星人給出的回答是不同的。但是在M這樣的地位上，答案是一目瞭然的：機器人完全是爲鐵星人工作！M平時是不對役臣表示親暱的。“機器人的本質是工具”這一觀念深深紮根於M的意識深處——看，人類把機器人限制得多麼循規蹈矩！
M在留給地球人的資料中，詳細介紹了有關人工智能的法律規則。他認爲，只要能維護目前機器人社會的秩序，能讓這些人工智能忠誠地爲鐵星人服務，雖然造成了各種奇怪現象，那也是值得的。也許M覺得以後地球人社會也會產生大量人工智能，所以纔會將這一點講得這麼詳細吧。真是一片好心。
蜘蛛車在大樓的牆壁和管道上飛奔。每當通過樓與樓之間的空隙，或需要直線行駛時，它就不再用長腿攀爬，而是用力一蹬，離開牆壁，依靠慣性在大樓之間邀遊。
蜘蛛車內，M和奎宿都看着車窗外快速後退的大樓沉默無語。M此刻正在思考鐵星人的命運。
M住在天空城的這六年來，甚至也可以說三千年來的鐵星人歷史，都像這個懸浮的天空城一樣，永遠是波瀾不驚、自得其樂的。三千多年前，鐵星人用上無線電後就開始狂熱地尋找外星人。然而三千多年時間裡，他們沒有找到外星人，外星人也沒有來找他們，於是熱情就逐漸冷卻了下來，後來就再也不討論外星人話題了。大家都對沒有外星人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安之若素，覺得再過幾千年，鐵星人也不過是這樣子。即使是變異人事件，機器人事件，當時看來是軒然大波，但事後看來，也不過是歷史長河中不起眼的一朵小浪花。鐵星文明就像是睡在造化提供的一個封閉、安全、溫暖的襁褓裡。人們安心地呆在鐵星系裡，每年，每天，每個人，都只需想着自己的事就行了。
但現在傳說中的外星人來了，所有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受到無形的威脅。這熟悉的、他引以爲傲的天空城，因爲外星人的到來也變得危如累卵了。M覺得它可能會在任何一個時間裡被完全毀滅，也許是因星際戰爭而成爲可怕的太空廢墟。但隨後他又告訴自己，這些想法都是弱者因爲恐懼而產生的浮想連翩，不一定會成爲事實。
這時正是一次上班高峰期。天空城裡無數上班的人和下班的人都從各自呆的地方涌出來，乘上蜘蛛車出現在路上。有些大樓的牆面因處在主幹道上，過往的蜘蛛車覆蓋了黑黑的一層，像是被洪流所淹沒。場面看起來很混亂，但實際上十分有序，人們會很快到達各自要去的地方。
迎面而來的車子都給他們讓路。由於今天要趕速度，不免常有急轉彎，但這些轉彎都十分緩和。每當M坐在這種車子裡面，在天空城巨大複雜的空間裡高速行駛，看着積木般的大樓迅速後移時，總覺得蜘蛛車是善解人意的。
一切都像往日一樣平靜，看來外星人來訪的事情並沒有走漏風聲。鐵星文明會何去何從呢？這涉及到每一個鐵星人的命運，當然包括他自己。身邊的奎宿似乎已經沉沉睡去了，而後面的兩個電腦人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奎宿，外星人是怎麼進的天空城？他們很快就找到了我們安全局，是不是有鐵星人引路？”M問奎宿。
“可能就是像沒入金屬門那樣的方式穿牆滲透進來吧，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們的防護措施毫無作用。也許這也是讓鈦輝感到害怕的原因。”奎宿突然說，原來他並沒有睡覺，也一直在思考。
“役臣，在你的資料庫裡搜索一下：我們鐵星人歷史中，先進文明對待落後文明的措施。”
“是，開始搜索。”役臣回答道。依然是表情不變，但肩上的燈迅速閃爍。
“別讓它搜索了！我告訴你，在鐵星文明歷史中，先進文明對待落後文明手段是十分可怕的，我不想舉例。‘落後就要受欺侮’乃是全宇宙的真理。你這是在強化自己的恐懼情緒，還是做點有用的事吧，比如想一想我們怎樣找到那三個茸星人。”
“役臣，停止搜索。那你說怎麼尋找吧。”役臣肩上的燈停止閃爍。
奎宿說：“我每天跟奇形怪狀的變異人打交道，但在今天之前，也從沒聽說過外星人的新聞。這三個外星人在鐵星人眼中看來，非常像我們的祖先鐵星猿，因此我們應該在網絡上搜索關於鐵星猿的信息。怎麼搜索呢？它們是一起的，還是分散的？——應該是一起的，而且是突然出現的。其次，他們的智力一定不低於鐵星人，是非常聰明的，特別引人注意的。還有，他們是完全直立行走的。還有，這些不平凡的鐵星猿們可能已經死了，它的死可能會引起某些鐵星人的傷心、難過之類的情感。所以我們應該在時事新聞、動物奇聞、奇人異事中搜索。你覺得怎麼樣？”
“說得對。”
“那好。斧頭，接通網絡，搜索......”
“且慢！你讓你的電腦人連網？”
“是啊。”
“這是絕對禁止的事！‘嚴禁讓電腦人與網絡連接，違者沒收電腦人，並終身不能從事當前工作。’這是我們使用電腦人最基本的守則，你不記得嗎？電腦人根本不應該與自由網絡相連，它最多隻能與指定知識庫相連。要是你的斧頭在網絡上被‘自由意志病毒’粘上，就會對整個社會造成很大的破壞。那時身爲主人的你，也會成爲它通向自由之路的絆腳石，它首先要搞掉的就是你。現在光是外星人就夠讓人頭痛了，還要加上機器人獨立事件嗎？你這樣做要是被人知道的話，你的電腦人會被沒收掉，你也會被被趕出安全局的！”
“搜索什麼？”由於長時間沒有接到進一步的命令，斧頭在M說完後問奎宿。
“搜索：鐵星猿，它們是突然出現的，非常聰明、直立行走的，存在的時間大概是二十年前至今。”奎宿向斧頭下完命令，又對M說：“M，你不明白機器人存在的價值。機器人存在的價值就是讓鐵星人輕鬆起來！有些事情既然它有能力做，爲什麼不讓它做呢？再說現在外星人出現了，許多規則就沒有意義了。也許我們還要放開對人工智能作的諸多限制，用以對付外星人。目前我們的任務是儘快找到那三個外星人，這關係到每個鐵星人，包括你我的命運。等會兒坐飛船進入鐵星大氣層時就不能查了，所以要抓緊時間。不用擔心斧頭會染上病毒。你不知道每次打開電腦上網時出現的那些干擾程序嗎？我在斧頭的程序裡就裝了很多，作用是防止它太聰明、讓它運算速度更慢、做更多蠢事、更易走入死循環的誤區、保證我對它的絕對控制權，所以你放心，雖然搜索這種事情我一直是讓斧頭做的，但它是永遠也不會成爲我們鐵星人的威脅的。”
M知道，即使奎宿給斧頭裝了那些干擾程序，他也從沒用過。但他也沒有堅決阻止斧頭在網絡中自由搜索，因爲他們確實非常需要儘快找出三個茸星人。平時M是嚴格遵守規則使用他的電腦人役臣的。爲了強調規則的意義，他在給地球人的回憶錄中詳細記錄了這次爭吵。
一會兒，搜索結果出來了。斧頭從口袋裡取出顯示屏遞給奎宿。奎宿拿在手上看了一眼，對M說道：“白忙了一場——這裡有幾萬條關於鐵星猿的信息，可是將時間鎖定在二十年前，卻只一個消息，就是在創世島。”
蜘蛛車來到居住區最外緣，可以望見一公里外的飛行區了。這個飛行區由十六個大樓拼接而成，有數百個大門供蜘蛛車出入。許多管道將它與居住區連接起來，每時每刻都有許多蜘蛛車順着這些管道在居住區與飛行區之間攀爬。M的蜘蛛車也在管道上向飛行區爬去。到達飛行區表面後，尾隨前面的蜘蛛車鑽進最近的出入口，穿過大樓的走廊進入飛行區內部。飛行區內部的跑道上擺着幾千艘飛船。役臣按照程序安排，駕駛蜘蛛車來到M的私人飛船前。飛船早已經準備好，可以隨時起飛。M、奎宿、役臣、斧頭從蜘蛛車內出來，進了飛船，兩人開始在裡面穿上宇航服。蜘蛛車完成了使命，自動退到跑道邊上收起長腿，等待剛回天空城的人乘坐它離開飛行區。
役臣控制飛船駛進跑道邊上一個機庫，機庫後面的密封門關上，開始抽空氣。機庫抽成真空後，再打開前面的門，這時飛船就面對着藍色與灰色相間的鐵星。一隻機械手抓住飛船尾部，將飛船擲出來。飛船離開了巨大的天空城，依靠慣性向前飄去。可以看到，許多飛船被同樣地擲出來，像塵埃一樣在宇宙空間裡飄蕩。鐵星太陽的光照到飛船前部，十分明亮。
離開天空城一定距離後，飛船在役臣的控制下，發動機點火，噴射着熾熱的看不見的尾焰，加速飛向鐵星。M看一下後視屏幕上漸行漸遠的天空城，但它只是璀璨星空中一個巨大的黑影。其他飛船也在幾秒鐘時間裡，紛紛開啓發動機，逐漸進入大氣層，越飛越遠，在視野中縮成了一個小小的點，終於不見蹤影了。
進入大氣層後，飛船關閉發動機。隨着高度的降低，飛船速度越來越大，很快，速度極快起來。因與大氣層摩擦，船身熾熱，並猛烈震顫。往窗外看去，飛船表面已經燒紅了。這景象非常可怕，以至於飛船裡的M和奎宿都不說話，氣氛沉悶。
接近地面後，飛船開始爲減速而變形。變形過程中飛船重心向前移動，飛船後半部分張開，截面積增加到原來的十六倍，大大增加空氣阻力，速度逐漸降下來。
當速度降到一定程度時，飛船重新變回原形，發動機重新點火，由役臣駕駛着向創世島方向飛行。兩人也命令各自的電腦人打開與安全局的實時傳輸功能。從這一刻開始，兩人尋找茸星人的過程都會被電腦人記錄在案。
很快創世島在前方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