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昨晚,他把全身都進行了包裹隱藏,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但李追遠,就是能記住他的眼睛。
剛剛,李追遠看見他了。
他正和譚文彬靠在一起,倆人共用一個水龍頭,往身上搓着肥皂,還叫了自己一聲“大哥”。
確認過眼神後,
李追遠就沒往他小腿上去看,壓根就不關心他小腿上是否有槍傷擦痕,也不在意他是否做了遮掩處理。
既已篤定,少年就懶得再尋些佐證,這樣做不僅多餘,而且容易讓對方起疑。
因爲對方,是見過自己的。
但對方,可能現在並不知道,自己也認出了他。
所以,對方還在演戲,大概率在很憨地喊出“大哥好”時,其心裡泛起的是一股自鳴得意。
李追遠希望他能繼續保持。
他越是想演,也就越是意味着不想撕破身份臉皮,那自己眼下也就越是相對安全。
沒辦法,那位林書友同學的身手,實在是好得有些嚇人。
他若是真發起狠,自己的銅鏡門禁以及手裡的這雙高跟鞋,可能還真攔不住他。
不過,眼下能基本確定的是,林書友不是七年前那場案件的真兇。
人的面相也能看出類似樹的年輪,李追遠確定,他的歲數和譚文彬一般大,七年前案發時,他應該還在上小學五年級。
劉姨說他是官將首,正常來說,這一“職業”的人,很像內地其它省份地區廟會上關公的扮演者,理應帶有正氣。
但事無絕對,李追遠也能說撈屍人普遍帶有悲天憫人的情懷。
卻並不妨礙,撈屍人隊伍裡出現茆家父子那樣的人。
所以,職業是好的,但人,可不一定。
因此,李追遠決定抓緊時間,趁着對方戲癮還在時,先排掉這顆雷。
這甚至無關對方昨晚是否出現在那座教學樓裡,而是一想到就在這一層樓內,距離自己很近的寢室裡,還住着這麼一個傢伙,少年睡覺都不得踏實。
臥榻之側,豈容同行鼾睡。
譚文彬洗完澡哼着歌回來了,他把門一關,就往自個兒牀上一坐:
“遠子哥,我本來還想喊林書友晚上一起去老四川吃烤魚的,他居然說他晚上要去學校圖書館享受一下氛圍。”
譚文彬奇怪的點在於,原本很聽話的新朋友,忽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當然,這不能算錯,也屬正常,可明顯與其剛認識時的人設有些不符。
尤其是剛開學時,大家都有明顯的社交需求與目的,要不然連個一起上下學或一起去食堂的搭子都沒有,那得多尷尬。
聽到這句話,李追遠心裡明白了:
看來,
林書友同學,也覺得晚上睡不踏實。
……
前半夜還在熙熙攘攘,後半夜的宿舍樓,就陷入了寧靜。
白天軍訓的消耗,讓這羣本該精力旺盛的大學生們,暫時還無法支撐起完整的夜生活節奏。
寢室裡的兩張牀鋪上,李追遠和譚文彬都在熟睡。
夜幕下,
一道黑影以頭朝下的方式,緩緩下移到窗邊。
夏天悶熱,寢室窗戶本就是打開的。
就在他即將進入時,窗臺下的那雙高跟鞋忽然自己飛起,對着黑影砸去。
黑影單臂一翻,袖口上的黑布順勢一裹,直接將高跟鞋給收入。
黑布下雖仍有不斷掙扎翻滾的跡象,卻是半點雜音都無法發出。
緊接着,黑影進入陽臺,走入室內,站在了少年牀鋪邊。
就在他伸出手,想要抓向少年的脖頸時,他目光瞬間一凝,身形快速後退。
一記鏟子,自下方橫掃。
鏟邊鋒銳,要不是黑影躲閃及時,可能就得被削下一隻腳。
潤生單腳一蹬,身體從牀下滑出,黃河鏟對着對方又是迅猛一記。
在潤生看來,都潛入到這裡且打算對小遠出手了,那你……死去吧。
黑影動作敏捷,雙手抓住牀上端欄杆,身形翻轉上去。
譚文彬這時掀開薄被,抄起藏在下面的七星鉤,對着黑影刺了過去。
黑影雙腳併攏,將七星鉤夾住,向前一甩使得譚文彬失去平衡的同時,又單腿向後一踢。
“砰!”
譚文彬被踹中肩膀,倒翻回牀。
潤生此時已經起身,黃河鏟再次橫掃,空氣中都傳來刺耳的破空之聲。
黑影顯然不敢和潤生直接接觸,其左手對着牀上端一拍,身體像是一隻燕子斜飛出去,不僅躲過這一擊,還落回了陽臺。
隨即,黑影目光再次掃向少年的牀鋪,看見少年也已坐起,正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知曉對方早有防備,黑影不做猶豫,雙腿蹬地,身形騰空而起的同時四肢前曲,以一種背身跳水的方式,落出了陽臺。
李追遠下了牀,走到潤生身後,伸手搭住潤生的右肩。
潤生一個箭步,在窗前擡腳側身,帶着少年一起翻躍下了陽臺。
譚文彬這會兒緊隨其後,右手攥着七星鉤,左手捂着自己肩膀。
只見其一陣加速小跑,來到窗前後又減速,然後轉身,打開寢室門去走樓梯下樓。
黑影剛要落地,一條皮鞭就向他抽來,正是埋伏在這裡的陰萌出手了。
黑影腰部發力,身形於落地前忽地又前翻,硬生生躲開了這一鞭。
陰萌目露凝重,她現在相信了,這傢伙確實能躲子彈。
不過,她清楚自己的職責,一擊不成後,她馬上貼近,右手皮鞭一晃,纏繞上拳,對着對方打去。
雙方短時間內快速拳掌相對,然後幾乎同一時間一起出腳。
“砰。”
陰萌被踹得連續後退,下意識伸手捂住自己腹部。
黑影則站在原地沒動,因爲陰萌那一腳踹過去時,其身體側移,沒讓陰萌踢實,卸去了大部分力。
是陰萌吃虧了,但她的目的也達到了,潤生帶着小遠落地。
黑影是真忌憚潤生,見對方再度向自己衝來,壓根就不打算像先前那樣接招,毫不猶豫地扭頭就跑。
潤生揹着李追遠開始追逐,跟着黑影一同翻過了宿舍樓院牆,又穿過了一片花圃,最後更是翻入了空蕩蕩的操場。
因爲揹着一個人,潤生速度無法完全施展開,所以漸漸被黑影拉出了距離。
但就在這時,在潤生背上的李追遠,打了一記響指。
“啪!”
附着在那雙高跟鞋上的封禁,被李追遠解開。
前方原本在快速移動的黑影,即刻降速停下,將原本攜帶在身上的高跟鞋甩出。
也就是這一遲滯,局面徹底不同,不僅潤生追上了他,連帶着陰萌甚至是壯壯,也都趕了上來。
三人呈三角,將黑影圍住。
黑影毫不遮掩,扭頭看向譚文彬所在的那一角,顯然,這是最弱的一環。
譚文彬被氣笑了:“你他媽能不能別這麼明顯啊!”
隨即,譚文彬乾脆把手中的七星鉤丟到地上,從衣服裡掏出歸鄉網。
意思很簡單,我不和你打,你也隨時可以從我這裡突破來揍我,但我會拼盡一切,只爲把自己和你網在一起。
身爲團隊的短板,壯壯只能把自己往難纏方面去發展。
李追遠從潤生背上滑落,站到一旁,看着黑影,開口道:
“談談吧。”
也就只有在自己這一方處於優勢局面時,李追遠才願意與對方交談,互撂身份。
只是,正當李追遠準備行柳氏禮時,他微微皺眉,停下了手中動作。
起風了。
黑影發出一聲戲腔,帶長尾音:
“養鬼邪人,也配與吾相談~”
話音剛落,只見其右手指向自個兒眉心,雙眸瞬化爲豎瞳。
原本被甩在地上後,還在努力撲騰想要在李追遠面前顯示出自己存在感和貢獻感的高跟鞋,頃刻安靜。
當其豎瞳掃視全場時,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壓力。
譚文彬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雙腿,居然在無法控制地微顫,當即嚷道:“這是什麼情況?”
李追遠:“乩童起乩。”
“嘩啦!”
黑影身上的黑色披風裂開,月光下,露出其真相。
只見其身着彩服,肩掛立起,腳踩草鞋,頭戴鶴冠,面塗白紋魚尾。
雙手一拍,雖未持械,威風自來。
“邪魔歪道,只殺不渡~”
先前一直避免和潤生起正面衝突的林書友,此時主動向潤生走來,他三步一頓,兩虛一實,走的是三步贊。
起乩後的狀態,即爲扶乩,神降於身。
李追遠知道,這個時候林書友已經不是林書友了,而是白鶴童子。
對方現在,已無法交流。
“拖住他,爲我爭取時間。”
李追遠開始後退,潤生則開始前進。
退到一定距離後,李追遠閉上眼,開始唸誦《地藏菩薩經》。
白鶴童子臨近潤生,有小遠的要求在前,潤生持鏟行守勢,未主動發起攻擊。
他雖然很自信於自己的力量,但他更相信小遠的判斷。
只是,當白鶴童子雙手如爪般快速探出,而自己也以黃河鏟格擋時,只是簡單的一記過招,潤生就意識到,自己還是低估了對方。
手中的鏟子,在此刻竟然已不再完全爲自己所控,在絕對力量拔河狀態下,潤生竟然處於下風,下盤也出現不穩的趨勢。
這一幕,把譚文彬和陰萌都看得嚇了一跳,潤生的力氣他們是曉得的,眼前這位起乩後,居然能變得這般恐怖?
不做猶豫,陰萌和譚文彬從側面,一齊向白鶴童子發動進攻。
白鶴童子一甩臉,豎瞳中隱現幽光,力氣更是隨之大漲雙臂揮動之下,竟然將黃河鏟舉起。
潤生也抓着黃河鏟,這下被動雙腿離地,被其強行在空中轉了一圈,落地時,正欲借力,卻見白鶴童子雙臂回拉,一腳踹中其胸口。
潤生被踹倒在地,黃河鏟完全落入對方手中。
“呼呼……”
黃河鏟揮舞對着潤生砸下。
潤生雙掌拍地,向前一撐,快速避開。
“砰!”
原地,水泥籃球場地面,被這一鏟砸出一個凹坑,四周更是密密麻麻的龜裂。
陰萌手中皮鞭抽出,直指對方面門,卻被白鶴童子舉起左手,精準地攥住皮鞭。
緊接着,一股巨力從皮鞭另一頭傳出,陰萌被拽得離地,如同風箏一般被拉到空中。
隨即,白鶴童子抓着皮鞭向下一扯,離地的陰萌被順勢帶向地面,砸落在地。
譚文彬將歸鄉網撒開,如同捕魚一般,將白鶴童子兜住。
按理說,以歸鄉網的特性,邪祟被其包裹時,往往會影響對外界的感知。
但白鶴童子卻側過頭,豎瞳精準地面向譚文彬。
譚文彬被看得後背發麻,有些尷尬地舉起雙手:
“晚上好啊。”
“嘩啦!”
手中黃河鏟一掃,身上的歸鄉網崩裂。
白鶴童子邁向譚文彬,譚文彬不住後退,但白鶴童子的三步贊看似緩慢,其身形卻如虛影般不停變幻,直接逼臨譚文彬身前。
強勢之下,譚文彬直接向後摔倒在地。
白鶴童子舉起黃河鏟。
潤生此時已經爬起,伸手抓住地面的一根網繩,對白鶴童子甩去。
網繩纏繞住白鶴童子腳踝,潤生開始發力拉扯。
白鶴童子扭頭看向潤生,手中舉起的黃河鏟依舊向譚文彬砸去。
“砰!”
譚文彬叉開雙腿,中間地面被砸出一個坑。
只差那麼一點,譚警官就將失去含飴弄孫的退休晚年。
白鶴童子看都不看譚文彬一眼,直接轉身面朝潤生。
他擡起腳,再向後一蹬。
潤生被這一股力道拉扯得再度失去平衡,身形踉蹌前移。
白鶴童子主動逼近,雙方快速接觸的瞬間,白鶴童子一拳砸向潤生的胸口,潤生則順勢一個側身,躲過這一拳後,肩膀狠狠撞在對方胸膛。
這一撞,那叫一個結結實實,就算是死倒受這一撞都得翻身,可白鶴童子卻巋然不動。
不僅如此,對方還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腰,單臂將其舉起。
還癱坐在地的譚文彬,只覺得這個世界變得有些過於荒謬了,天吶,潤生居然被人這麼舉起來了!
“轟!”
舉起後的潤生,被砸向地面。
白鶴童子擡起腳,對着潤生面門踩去。
潤生雙臂相迭,擋住了對方這一腳,但面容青筋畢露,顯然已是用上了全力。
僵持之中,身後傳來動靜。
白鶴童子回過頭,看見陰萌向她飛踹過來,他側過頭躲過了這一腳,但陰萌雙腿卻將其脖子絞住,整個人倒掛在其身上。
普通人,這一記絞殺就能讓其斃命,就算是死倒也該被掀翻,但白鶴童子卻依舊能站着不動。
譚文彬被激發得站起來,雙手從兜裡取出各種粉末,但一想到歸鄉網對對方毫無用處,就意味着對方並不是邪祟,這一大幫傢伙事壓根就派不上用場。
最後只能再度抄起七星鉤,當長矛一樣大喊着向對方刺去。
白鶴童子伸手過來,抓住了七星鉤,止住了譚文彬的衝刺。
這一刻,他一個人,腳踩潤生,手控彬彬,肩扛陰萌。
一人獨對三人,卻絲毫不落下風。
潤生:“拖住他,他這種狀態持續不了太久!”
陰萌和譚文彬咬牙,繼續發力。
白鶴童子的豎瞳,看向自開打之初,就站得遠遠的少年。
他是養鬼邪人,而且,他是場上最有威脅的一個。
白鶴童子單腳改踩爲蹬,潤生整個人也被踹離,後背在地面一陣長距離摩擦。
但在被對方踹離的同時,潤生被解放的雙手快速握拳,對着對方小腿位置,狠狠捶擊!
白鶴童子上半身迅猛一晃,陰萌被甩飛出去,狠狠落地。
最後,白鶴童子看向還拿着七星鉤與他正進行角力的譚文彬。
白鶴童子後退一步,鬆開手。
譚文彬舉着七星鉤向前衝去,最後自己摔在了地上。
白鶴童子再次豎瞳看向李追遠,當他擡腳時,卻感到小腿處一陣劇痛,整個人在原地一陣痙攣。
連雙眸的豎瞳,此刻也在逐步消散。
林書友小腿有傷,剛剛被潤生重點攻擊過。
潤生從地上爬起,他腦海中浮現出中午吃飯時,小遠對他說的話,小遠說對方手段多,不好對付。
他現在感受到了,對方先前的狀態,根本就不似人。
好在,他時間到了。
然而,白鶴童子身體一陣痙攣後,雙手伸入兩側披肩,抽出兩根香,插上自己頭頂的鶴冠。
“引道開路,驅邪除祟~”
香火自燃,散發出異香的同時,白鶴童子整個人氣勢重新迴歸,本已接近鬆散的視線,再度迴歸深邃的豎瞳。
“不好,攔住他!”
潤生髮出一聲低吼,像是一頭蠻牛一樣,無論被擊倒多少次,依舊要重新衝過去,但很快,他停止了腳步。
因爲他看見小遠已經睜開眼,還對着自己舉起了左手,示意他不用過來了。
潤生心裡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還是沒用,最終還是得靠小遠。
其實,潤生還是低估了自己,以普通人的狀態,能和起乩的白鶴童子過招,已經是極爲誇張了。
潤生的身體素質絕對超出常人想象,但野路子,終究比不過人家的正統路線。
好在,這一切都會因李追遠的入門而得到改變,到時候會有真正的秦家人,來教他。
以頭頂燃香重新續接了扶乩狀態的白鶴童子,這次直接向李追遠走去。
李追遠沒躲避,而是主動向他走去,同時右手按壓印泥,對着自己的臉畫了下去。
白鶴童子來到李追遠面前,舉起拳頭,就要將這養鬼的邪人斃殺,就在這時,李追遠眼裡白色褪去,轉而變得一片漆黑。
他擡頭,看向白鶴童子。
白鶴童子的拳頭,停住了,他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因爲在少年身上,他感知到了熟悉的氣息。
好像是,自己的某位同班袍澤,而且是脾氣最不好的那位。
官將首最出名是增損二將,兩位將軍本是危害人間的魑魅,後被地藏王菩薩所懾服,成爲地藏王菩薩的座前護法,其中增將軍一身化二,所以常說的增損二將實際是三人。
白鶴童子又稱引路童子,廟會頭陣中走前列,後方往往跟的就是增損二將。
李追遠就這麼和白鶴童子對視着。
白鶴童子不停側轉着自己的臉,他很疑惑,很不解,他不懂爲什麼,自己要殺的邪人,怎麼一眨眼就變成自己同行。
李追遠來上大學時,從太爺家裡選出了三套書帶出來,其中有一套,就是《地藏菩薩經》。
來大學後事情比較多,但閒暇下來時,李追遠就會看書,最先看的,就是《地藏菩薩經》,今天中午午休譚文彬在看專業書時,李追遠還在看着呢。
這就屬於,考試前,將書隨便翻一頁對着它發呆,進考場後一拿到卷子,嘿,居然正好壓中了大題。
寶貴的時間就這般流逝。
白鶴童子頭頂的香燃得很快,最終熄滅。
扶乩結束,神降解除。
“噗通……”
林書友跪倒在地,嘴裡吐出一口鮮血,十分萎靡虛弱。
顯然,雖然先前潤生被白鶴童子打得很狼狽,但潤生施加在其身上的攻擊,還是造成了傷勢,只是扶乩狀態下被壓後了而已。
“啪!”
李追遠打了個響指,黑色的眼眶消退,轉而恢復正常。
林書友艱難擡起頭,看着正在用袖口擦拭臉上紅印的少年:
“爲什麼……爲什麼你會起乩?”
疑惑的不僅是先前神降的白鶴童子,林書友更是滿肚子的不理解。
他不知道的是今天早上,一位姓柳的老太太,比他還要不理解。
李追遠:“我們來大學是爲了做什麼的?”
“念……唸書?”
“對了嘛,我就是多讀了點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