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很豐盛。
原本是準備招待客人的,可客人走了。
不過,大部分人的小桌上,也就是菜式多了些,分量上倒沒什麼變化,只有潤生那裡,原本的一大盆變成了兩大盆。
李三江瞅見了,忍不住罵道:“他孃的,你怎麼不乾脆拿澡盆吃飯!”
潤生有些喜悅地問道:“可以麼?”
李三江被噎得翻了個白眼。
潤生這才意識到自己會錯了意,不好意思地笑笑,隨即左手握香,右手拿勺,交替開吃起來。
李追遠看着面前的醉蝦,這蝦用白酒泡過,佐以蔥薑蒜去腥。
夾起一隻,放進嘴裡,輕輕一抿,蝦肉就出來了,滋味鮮美。
他又夾起一隻醉泥螺,用牙齒咬住前端,再慢慢往外推,實現泥螺肉與殼的脫離,螺肉很小,嚼起來很脆。
吃這個得小心,不能快,稍微心急一下,就可能把泥螺裡的沙子一起吃進嘴裡。
沿海地區普遍都有吃生醃的傳統,對於吃習慣的人來說,這是難以割捨的美味。
但對於大部分內陸人而言,這種菜式,簡直就是恐怖。
其實也對,生醃確實有較大的寄生蟲風險。
李追遠淺嘗輒止後,見阿璃也對這兩盤不感興趣,一筷子都沒動,就起身將這兩盤端起來,打算送到李三江面前讓他下酒。
“給我吧。”
柳玉梅發聲了。
李追遠就將醉蝦和醉泥螺端到了柳玉梅和劉姨的餐桌上。
“吃不慣?”
“嗯。”
“好東西,不會享。”
柳玉梅連吃了兩個醉泥螺,又抿了一口杯中的黃酒。
劉姨笑着說道:“阿璃也是不喜這些的。”
柳玉梅搖頭:“阿璃只是嫌麻煩罷了。”
緊接着,柳玉梅又問李追遠:“上午來的人,是打算做什麼的?”
“買房子,他們看上了大鬍子家的房子。”
“哦,那房子怎麼樣?”
“很寬敞,魚塘也挺大的,現在急着賣很便宜,奶奶你有興趣去看看麼?”
“我去看什麼,我又沒錢買。”
“不買,去看看也是可以的。”
“沒錢買,去看了晚上睡覺時心裡就會更慪氣,不如不去。再說了,我又不是這個村的,按規矩,我也買不了。
總之,凡事,還是得按公家的規矩辦。”
李追遠知道,這是柳玉梅在故意提醒自己,該報警解決,別自己瞎搞。
“警察叔叔也忙,再說了,派出所外牆上,不還塗着警民協作的標語麼。”
柳玉梅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男孩,端起黃酒,又抿了一口,淡淡道:“猴子羣裡,也有山大王的。”
意思是,這羣水猴子裡,真有個硬茬子。
李追遠開口道:“也可能只是矮個子裡拔將軍。”
“呵呵。”柳玉梅笑了笑,揮揮筷子,“去吃飯吧,孩子。”
李追遠走回自己小桌。
劉姨壓低了聲音問道:“要不要我去看看小遠看的具體是什麼書?”
先前男孩話裡,其實就隱隱包含了四海家魚塘的事,暗指既然能認錯餌穴跌了跟頭,水平再高也就那樣了。
這種認知,已經讓劉姨感到心驚了,比早上男孩問自己有沒有毒藥更甚。
後者說明是孩子心性,前者則意味着這孩子,好像真的入門了,且入門很深。
柳玉梅搖搖頭:“早些時候那孩子沒來,去看看李三江地下室裡的書,倒還能有些說頭;現在這孩子已經看出門道來了,再去看,就容易把自個兒攪弄進去,莫非你是急着想去見阿力?”
“怎麼能,您身邊得有人伺候。”
“我雖是活了一大把年紀,但我是不會燒飯的。”
劉姨:“這樣看來,三江叔地下室裡的書,還真有些了不得了。”
“確實了不得,他不是說過麼,是破四舊時,有好幾撥人,特意把書寄存在他這裡的。”
“那現在看來,那幾撥人,身份倒也不一般了。”
“這世上沒這個道理,只准咱眼神好,別人就都是瞎子看不見。”
“您說的是。”
柳玉梅其實還有幾句話,留在了心裡,沒說出來。
那就是書再了不得,那終究是書。
而且越了不得的書反而越難看懂。
玄門的書,多少人窮極一生,都沒能真正看進去一本。
她是喜歡坐壩子上喝茶的,男孩就坐她頭上看書,只記得那孩子看書就跟翻連環畫似的,一本接着一本。
真要是了不得的玄門珍藏,他以這種方式看,還能看進去學得會,可就真的是有些沒天理了。
可事實卻又似乎擺在這裡。
剛搬進來時,他還只是個初次經歷死倒被嚇到的孩子,現在,不僅能分清楚餌穴主穴,還能親自接引死倒。
這樣子的孩子,擱解放前,怕是得被各家爭破頭搶着要來繼承自家衣鉢。
呵……
要是自家供奉的不是死牌位,但凡有點靈在,估計夜裡也得吵吵嚷嚷起來讓自己代爲收徒。
甚至還得爲到底跟秦還是跟柳,兩家牌位還得再打一通。
看吧,
柳玉梅提起酒壺,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等以後阿璃病好了,爲表感謝,自己興許可以把《柳氏望氣訣》傳給他。
李追遠坐回來後安心吃起了午飯,有些事兒,他不得不去和柳奶奶那邊說清楚,自己的態度,也必須要表明。
畢竟,自己還需要劉姨來給自己保底。
雖說事兒會發生在大鬍子家,但萬一自己沒能兜住玩脫了,可能也會波及到家裡,那時候,就得請劉姨也回老家陪秦叔一起去照顧大伯了。
吃過午飯,潤生挺着個大肚皮也不打算休息就要繼續去工房幹活。
李追遠攔住了他,遞給他幾張圖紙:“潤生哥,這幾樣東西,你先幫我搓出來,有急用。”
潤生接過圖紙,看都沒看,直接道:“好。”
他相信,小遠不會給自己看不懂或者做不出來的圖紙。
李追遠則和秦璃來到了房間。
他對着那十條禁忌繼續挑挑揀揀,阿璃則拿着刻刀繼續雕刻。
書桌很大,容得下男孩女孩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互不干擾。
最終,李追遠選出了兩項禁忌。
其實,他所看過的這些書中,禁忌種類非常多,可很多並不具備實現條件,哪怕是經過自己嚴選的那十個,裡頭至少有一半也是因爲成功條件太複雜而被他給剔除了。
有些必要材料,自己能看懂它們名字,卻不知道它們現實裡究竟是什麼,而且前綴動輒百年千年。
還有些特殊引發器具,製作起來跟製作邪器似的,人皮鼓都出來了,還標註了得選多少歲以下的童男童女。
更有的,要求自己在特殊環境下造一座地宮,採集陰陽風水,再把小黃鶯放進去。
說實話,自己要是有這種手筆條件,還用費盡心思想辦法去對付那羣水猴子?
最後選下的兩條。
一條是通過初步變動風水,短時間內,將養屍地改變爲衝煞地,有點像是往油鍋裡灑水。
一條是通過經文橫幅,裹在小黃鶯身上,觸發其身上怨念沸騰,這得注意經文橫幅的效果,類似大風能將火吹滅,可適當鼓風卻能讓火越燒越旺。
不過,以自己現在的水平,只需要擔心能不能起風,而不用擔憂風太大怎麼辦。
這兩條,從實際角度出發,最容易實現。
而且效果類似興奮劑,對小黃鶯使用完後,她也會即刻陷入深度萎靡,不至於出現後期失控的情況。
陣旗的材料,李追遠已經讓潤生去手搓了,就是這具體用法,他還得重新規劃設計,至少得明確哪幾個點的風水需要去改動,這就需要大量的推演計算。
打開抽屜,從裡頭抽出一卷大白紙,按照需求,裁了一截。
李追遠拿起筆和尺子,開始遵循那晚的記憶,將大鬍子家池塘以及四周的地形場景,畫了上去。
他自小在父母那裡就有這種家學薰陶,再加上記憶力好,所以用了大概半小時,就畫好了。
比素描要精細得多,也捨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累贅,雙手抓住邊緣舉起,有那麼一點照相機拍出來即視感。
李追遠用雙面膠,將它貼在了牆上,然後自己就站在那裡,盯着它看。
可看着看着,他就逐漸皺起了眉。
之所以選擇畫出來,就跟用草稿紙一樣,是爲了減少自己大腦的負擔,可偏偏,這張圖……沒能起到什麼效果。
因爲風水氣象,本就無法用清晰的線條去畫出來,等自己計算時,還是得在腦子裡先形成現實畫面,再去加風水氣象添上去,最後再進行推演計算。
這張圖,實屬畫得有點……脫褲子放屁了。
不能用這種畫法,得用水墨畫的方式。
李追遠下了樓,家裡做扎紙生意,一樓顏料調色盤毛筆都不缺,他選取了一套又跑了回來。
新裁了一張紙,擺在桌前,李追遠拿起毛筆,開始畫圖。
但畫着畫着,他就又覺得不對了。
不是說這方法不對,方法肯定是正確的,關鍵是……他自己不會畫。
天才,班上的那些同學他見得多了,但大家都只是學得快,沒誰是生而知之。
專業賽道上,跳過學習過程,那天才也和白癡沒什麼區別。
這也是圍棋他一直都下不贏阿璃的原因,阿璃明顯是學過的,而他沒有。
雖然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去現場看位置,但現在既然水猴子已經盯上了大鬍子家,自己再貿貿然跑到那兒去晃悠,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關鍵這不是看一眼就能出結果的,得推演計算很久,所以,現場是去不了了,風險太大。
劉姨肯定是會畫的,自己觀察過她給紙人上色的手段,分明有着極深的繪畫功底在身。
柳奶奶也是會畫的,她平日裡就喜歡撐着一張桌子,拿畫筆親自給阿璃設計衣服。
可偏偏,這兩個人是肯定不會幫自己畫這個的。
李追遠嘆了口氣,走出房間,下樓去往了工房。
推開門,裡頭的潤生正奮力手搓着鐵椎紋路,這些鐵椎接下來會作爲旗杆。
“小遠,你來啦。”
潤生將一個大瓷杯遞給李追遠。
瓷杯有點髒,裡頭泡着的是藿香葉。
李追遠接過來,喝了兩大口。
遞還回去後,潤生“咕嘟咕嘟”一氣喝完,然後拿起小爐上的水壺,給瓷杯裡重新倒滿了熱水。
“我說怎麼這麼熱呢,潤生哥,你怎麼把爐子擺進屋裡了?”
“嘿嘿,有時候稍微加熱燙一燙,更好製作,熱是熱了點,但多喝水就是了,不打緊。”
“你得多注意身體。”
“我身體好着呢,放心,吃飽了飯的。”
李追遠知道,在潤生的視角里,他只要吃飽了飯,就彷彿什麼事兒都不是問題。
就是這工坊條件確實簡陋,空間也小了些,要是以後能弄出個專業的工作室就好了,有自己的電爐、機牀、切割機。
那樣,造什麼東西都方便。
不過,目前也就只能想想。
“哥,我跟你說件事。”
“好,小遠,你說。”潤生沒停下來,繼續着手裡的工作。
李追遠將水猴子的事兒說了出來。
潤生詫異道:“小遠,早上他們來的時候你不告訴我,是怕我露出破綻麼?”
“嗯。”
“可惜了,電視裡看過類似的場景,我覺得我是能演一演的。”
“不急,你可以再打磨打磨演技,以後就可以了。”
“嗯!”
潤生拿起黑色白毛巾擦了把汗,
“所以,小遠,咱們這是要趁着他們要動手挖那個墓時,捅他們的腚?”
說着,潤生還舉起了他剛打磨好的鐵椎,做了一個“捅”的動作。
“說不定,不用我們出手,小黃鶯就能讓他們全部吃席。”
“那多可惜,看別人動手自己不能下場,總覺得不得勁。
電影裡一般都是那樣演的,小黃鶯先殺他們一通,然後他們中出現一個猛人把小黃鶯鎮住了,最後關鍵時刻,我們出場了。”
“你都編排好了?”
“總得想想嘛,這樣幹活纔有勁。”
“潤生哥,你繼續忙,我先上去了。”
“好嘞,放心吧,你去想你的事兒去,這裡交給我。”
受了潤生情緒感染,李追遠也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打算上去攻克那一難題,就算沒辦法畫草稿紙上,自己也能硬算,大不了再流一次鼻血。
不過,李追遠沒有先上樓,而是來到廚房,這個點,是劉姨給自己煎藥的時候。
“小遠你來啦,呵呵,這一碗是給你的,這一碗是給狗喝的。”
“謝謝劉姨,這一碗,是給我的吧?”
李追遠又確認了一遍,他可不想喝錯。
“對,沒錯,喝吧。”
藥很苦,李追遠勻速喝着,好不容易喝完。
“劉姨,這藥很貴吧?”
“不值錢的,都是些常見補藥,煎熬時費點心思激發出藥性互相調和,效果也就出來了,不過,小遠,按你說的,你經常流鼻血頭暈,可得注意好身子了,別造成了虧空提前損了元氣。”
“我知道了,劉姨。”
“另外,這個藥最好早上喝,最好剛起牀時就喝,順着晨氣,身體復甦,再佐以藥湯,效果最好。
這樣吧,以後早上我讓阿璃端給你,反正阿璃早上也要去你屋裡。”
李追遠點點頭:“好的。”
他沒拒絕,因爲他知道這是柳奶奶她們想要加快進度,藉着自己的名義給阿璃額外佈置作業。
雖然,這個畫面想起來怪怪的。
自己每天早上剛睜開眼,女孩就端着藥走到自己牀前。
但爲了自己身體,也是爲了女孩的病情繼續好轉,這藥,自己還是得喝下去。
以前班上也確實有同學身體不好經常生病的,李追遠原本以爲自己沒這個問題,因爲李蘭和自己有着一樣的病,但李蘭身體一直好好的,還能風餐露宿去現場。
但問題是自己現在接觸了這些東西,計算它們,比計算數學題都要複雜耗神得多得多。
小黑狗在自己狗窩裡睡覺,李追遠端着藥碗過來時,它睜開眼,打了個呵欠,自己過來,把藥全喝了,然後挺着個水飽的肚皮,倒躺着繼續睡覺。
經過這陣子的餵養,好吃好喝加好藥,小黑狗的毛色更加黑亮了,而且李追遠發現,它的舌頭也是黑的,全身上下,唯一白的,也就只剩下牙齒了。
這是劉姨給自己挑買回來的狗,品相應該不一般。
上樓,走進房間,李追遠打算先給自己卷好紙球,再去強行計算,卻看見阿璃雖然還在書桌前,卻挪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
女孩手裡拿着的也不再是刻刀,而是毛筆。
走近後才確認,女孩確實是在作畫,而且已經畫得差不多,正處於收尾階段。
仔細看了看,李追遠不由睜大了眼睛,她是仿照自己貼在牆壁上的魚塘圖畫的,而且將氣象也給畫出來了。
困擾着自己的難題以及流鼻血的代價,被女孩,解決了。
最後一筆結束,阿璃放下毛筆,又用手指放入杯中,沾上水,再輕輕均勻灑在畫紙上,讓墨色進一步渲開,氣象也是進一步清晰。
完成。
女孩轉過身,看向男孩。
“阿璃,你真是個天才。”
女孩聽到了誇獎,眉眼似乎輕輕彎了一下。
然後,她站起身,伸出手,環住男孩的脖子。
李追遠覺得似乎有必要下次當着阿璃的面,對太爺換一個更適合的撒嬌方式,或者偷偷告訴太爺,讓他換一個迴應語式。
否則每次這樣,都得煞一次風景。
但當下,他也只能輕輕拍了拍女孩的頭,說道:
“阿璃想要什麼我都給你買,我有錢,有的是錢吶。”
禮成。
阿璃心滿意足地鬆開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李追遠坐了下來,盯着畫,開始推算。
每隔二十分鐘,他就拿起筆,在畫上標出一個點,這就是需要插旗的位置。
最終,他總共標了十二個點。
這十二個點就算全插上陣旗,也缺一個陣眼,但這個不用擔心,陣眼就是小黃鶯自己。
接下來,就是陣旗材料了,旗杆部分潤生會做好,但棘手複雜的是旗面,普通的布料會被風吹動,不利於呈現,因此得是固定面,最好是質地上佳的陰質木片,這樣雕刻上紋路後,才能將效果短時間內最大化。
原本,李追遠是打算晚上和潤生去一趟墳地,不用去挖墳,因爲那裡時常能見到破損露在外面的棺材板片。
但現在……
李追遠扭頭看向阿璃面前的那些木花捲兒以及阿璃腳下被劈去一半的牌位。
似乎,已經有了更好的板材可以選擇。
就比如,
這些先人闆闆。
……
吃完飯時,村長來了。
村長笑容滿臉,連說三江叔你這是得了好事。
隨即拿出幾份手寫的文書,上面已經蓋好了村委會的章,以及大鬍子妻子和大兒子的簽名手印。
李三江感慨着那丁大林速度真快,這就買好養老房了?
再低頭一看文書內容,臉色就滯了一下:“怎麼買的是大鬍子家的房子?”
村長應是收了中間人紅包,笑着說道:
“白得的房子和魚塘,你就說你要不要吧,他已經把錢結了,你簽了這字,但凡良心黑一點,轉頭就去把人家趕出去,就算他想和你打官司也打不贏你。”
“但我提醒過他不要買大鬍子家的。”
“便宜唄,我看他雖是歸國華僑,但應該也沒發什麼大財,真發大財了回鄉投資,鎮裡直接給他新批塊宅基地都成。”
“理是這麼個理。”
雖然對大鬍子這房子感到晦氣,但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則,李三江還是簽了字按了手印。
大不了等丁大林走了後,再讓小遠侯把房子轉手賣出去就是了。
“那就成了,人家估計挺着急歸鄉住的,說明兒個就找人清掃,後天就正式入住,到時候要請個戲班子來吹打個全日,請全村人過來一起熱鬧吃席。”
“這可真是熱鬧,大鬍子家壩子上,這陣子吃席就沒停下來過。”
“呵呵,也就現在咱們這麼說說,後天去人家那裡隨份子湊熱鬧時,可得把嘴守嚴實了,村裡其他人我到時候也提醒一下。”
“我曉得。”
“哦,對了,他說請村裡人來吃席時,不收份子。”
“我還是給吧。”
“對,你是得給,算是給你自己房子出個份子。”
李三江點點頭,給村長拔了兩根菸,村長接了裡頭的那根。
“行,就這樣了,三江叔,我就先回了,你們吃着。”
李三江點了煙,對李追遠道:“小遠侯,太爺給你掙了一套房子。”
“謝謝太爺。”
“這個不算啥,你等着,太爺這裡再攢攢錢,肯定在閉眼前,給你在市裡也搞一套下來,讓你結婚時用。”
說着,李三江還特意用眼角餘光瞥了瞥坐在遠處桌子上正吃飯的柳老太。
似乎怕對方沒聽到,還特意提高了音量:
“咱小遠侯結婚後,怎麼着也得住城裡的喲!”
哼,讓你這市儈的老太太再瞧不起人。
柳玉梅端起酒杯,抿了口酒,她才懶得和這顯擺的老頭置氣。
她秦柳兩家,在蘇淮揚等地,可都是有老宅的,早年還特意捐出去幾座宅邸給國家當文物保護單位了。
不過,倆孩子現在一起玩得好,又不意味着以後必然得順着青梅竹馬的杆子往上爬到成婚。
她柳玉梅其實只是想把孫女的病給治好,並沒怎麼動過把李家那小子以後變成孫女婿的念頭。
這自古以來,富貴人家招上門女婿,取的不是賢,而是老實本分。
真挑個精明能幹的,壓不住他,那以後家裡產業可都是這小子的了,人直接吃幹抹淨,連個姓都不會給你留。
晚飯後,李追遠畫出了陣旗的紋路圖紙。
然後下樓去廚房,親自煮了十包三鮮面用臉盆給潤生送去。
潤生還在熬夜搓鐵,見着一大盆面和上面蓋着的兩根粗香,高興得嘴角幾乎咧上了天。
又叮囑了一遍早點休息後,李追遠就上樓洗澡睡覺了。
一覺醒來,李追遠先伸了個懶腰,然後側過頭。
看見坐在門口椅子上,手裡捧着一碗藥的女孩。
這模樣,竟意外顯得嬌憨可愛。
阿璃站起身,端着藥走到李追遠牀邊,坐了下來,將碗口慢慢向男孩嘴邊挪去。
男孩知道,她這是要學以前家裡長輩對待她的樣子,給自己喂藥。
李追遠欣然接受了。
然後,
大早上的,李追遠去洗了個頭。
李三江打着呵欠出了房間,瞧見了水缸邊的李追遠,問道:
“小遠侯,咋咧,你今兒腦袋上也落鳥屎了?”
“太爺,我是覺得頭髮有點油了,洗洗。”
早飯後,李追遠就回到屋,將設計圖給阿璃,讓她負責在板子上雕刻。
他自己則開始畫起了經文橫幅,有過去畫符紙的經驗,這次畫起來倒是不難。
而且,符紙的“威力”,也讓李追遠相信自己的經文橫幅絕對不會效果過火,只會刺激到小黃鶯而不會真的鎮了她。
中午,材料就都準備好了,潤生那裡的旗杆也都搓好。
下午時間,則是組裝拼湊,十二面陣旗完成。
經文橫幅上李追遠特意加了個長繩,到時候可以遠距離讓潤生甩上去。
原本李三江以爲明兒個喬遷,那丁大林今晚應該會過來再和自己聚聚說道說道,誰知道丁大林沒來,夜裡來的是譚雲龍。
譚雲龍騎着摩托,後頭還載着個譚文彬。
父子倆提了不少禮物,摩托車後備箱上,還捆上了牀褥以及一個袋子,裡頭裝的是洗漱用品。
原來,市裡的教育局要進行檢查,因此鎮上高中不得不中斷暑假的上課,給學生們放了一個星期假等應付完檢查再回來上課。
譚雲龍說自己工作忙,自己妻子近期要工作出差,只能將自己兒子先放這裡受照顧,正好能跟着小遠好好學習學習。
李三江聽成了來給小遠侯好好補習補習。
不過,李三江除了偶爾個別事情上有些難得糊塗外,大部分時候還是很精明的,他果斷推回了譚雲龍給的生活費,還拍着胸脯保證會把他兒子照顧得好好的,畢竟誰都清楚和派出所搞好關係的必要性。
譚雲龍走到李追遠面前,彎下腰,拍了拍李追遠的肩膀,小聲道:
“那倆昏迷的,快醒了。”
李追遠點點頭,這意味着,那羣水猴子,也快挖了。
“彬彬,就先麻煩你了,他要是不聽你的話,你呼我,我抽死他。”
李追遠扭頭看向站在後頭的譚文彬,譚文彬對李追遠露出“你懂的”笑容。
譚雲龍走了。
譚文彬抱着被褥說道:“小遠,你房間在哪裡,我和你睡?”
李追遠看向潤生,潤生馬上走到譚文彬身側,拿過他的被褥,在自己的圓桌旁邊又支起一張圓桌,利索地把被褥鋪上去,拍了拍:
“來,你晚上和我睡這裡。”
譚文彬非但沒不滿,反而還有點興奮地點點頭:“好!”
入夜後,李追遠早早地就睡了,明晚得熬夜,今天必須得養精蓄銳。
潤生的活兒算是幹完了,終於得以安心地繼續看電視。
譚文彬就陪着他一起看,等把電視看到全是固定的黑白屏後,譚文彬拿出了遊戲機,教潤生玩起了俄羅斯方塊,這機器裡還自帶另一個飛機遊戲。
潤生玩得很開心,但很快,遊戲機就沒電了。
“哎喲,我忘記帶電池了。”
“沒事,那就睡吧。”潤生關了燈,上了桌鋪。
對面桌上,譚文彬也躺了上去。
黑漆漆的一樓,對面還全都是紙人,在月光下整齊地排着隊。
譚文彬覺得很有氛圍,有點害怕又有點激動。
他側躺向潤生,把被子蒙着半張臉,嘴巴在被子裡,甕聲甕氣地問道:
“潤生,你知道死倒麼?”
“知道。”
“是那種人死後倒在水裡的屍體哦?”
“不然呢?”
“是那種死了後,可以自己上岸走的哦?”
“要不然呢?”
聽到這個回答,譚文彬一邊眼睛裡露出興奮,一邊默默地把露在外面的腳縮進了被子。
“潤生,那你撈過麼?”
“撈過。”
“你真厲害。”
“小遠更厲害。”
“嘿嘿,我這次對我爸說,我要來這裡學習,其實就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來見見死倒的。”
學校臨時放假了是真的,但他媽要出差了是假的,他一提議,他爸媽馬上就同意了。
因爲李追遠在譚雲龍夫妻眼裡,已經不屬於別人家的孩子了,那是天上家的!
譚雲龍辦事靠譜,他特意給鎮高中打電話詢問了一下轉學和跳級的事,對面問自己孩子以前是在哪裡上學上幾年級,譚雲龍之前看過李追遠的檔案袋,也就把那個少年班報了上去。
起初,電話那頭很客氣地表示知道了,然後掛了,有點像是給自己一個面子。
一個鐘頭後,電話又打了回來,語氣變得十分激動,那邊更是七嘴八舌,吼着叫着詢問譚雲龍是否確定是那個少年班。
並且說,只要一切屬實,馬上就能來學校辦手續,由校長主任等全程陪同辦理,還有一系列的優待條件。
譚雲龍知道李追遠想過暑假,他就沒告訴那邊李追遠名字和住址,推回去說等新學期開學前再帶孩子去。
不過,譚雲龍確定了一件事,這少年班不是自己想的那種大學附屬小學。
潤生準備睡了,他覺得對桌的這個傢伙,好像比自己還笨一點的樣子。
譚文彬則又自顧自地笑道:
“嘿,你知道麼,最早小遠跟我說他喜歡撈死倒時,我還傻乎乎地問他,這是不是一種小吃。”
話音剛落,譚文彬就看見潤生的眼睛像是亮起了光。
緊接着,擲地有聲同時又帶着無窮回味的聲音傳來:
“好吃,美味!”
這一夜,譚文彬是縮在被子裡睡的,都不敢下牀去尿尿。
……
翌日清晨,譚文彬迷迷糊糊地看見一個穿着紅裙子的女孩,端着一碗藥從自己面前走過,上了樓梯。
他昨晚來的時候,阿璃已經被李追遠哄去睡覺了,所以他這是第一次見。
“這小姑娘,好漂亮啊,海報上的明星都沒她好看。”
潤生坐起身,鬆了鬆脖子,提醒道:“別靠近她。”
“怎麼了?”
“除了小遠,沒人能靠近她。”
“還有這規矩?”
天亮了,譚文彬覺得潤生也沒那麼可怕了。
“不是規矩。”
潤生這方面一直比較敏感,他記得自己第一次上二樓想要走向小遠和阿璃時,阿璃身體出現的顫抖。
那時候,小姑娘給他的感覺,比他見過的最可怕的死倒,還要可怕。
“吃早飯了!”
劉姨的聲音如同每天定點的鬧鐘準時喊起。
李追遠和阿璃下了樓,今天他沒讓阿璃喂藥,也就沒有洗頭。
譚文彬笑呵呵地想湊過來一起吃早飯。
“彬彬哥……”李追遠趕緊握住阿璃的手準備提醒。
“你來陪我吃!”
潤生一把抓住譚文彬的脖子,像是提小雞兒一樣,把他提到自己的用餐角落。
早飯是怎麼吃的,譚文彬忘記了,反正餐後,他眼睛紅紅的,被香薰得有點痛。
早早的,大鬍子家那裡就鑼鼓喧囂,大喇叭大音響地放了起來。
村裡人昨兒個都被村長通知到了,說是有個以前的本村華僑回國了要定居,請大家來吃喬遷宴。
而且聲明瞭,大家來賞臉吃席就行,不收份子。
這下子,全村男女老少,早早地就過來看熱鬧了。
李追遠和潤生也來了,後頭跟着個硬要跟過來的譚文彬。
“他晚上怎麼辦,他很好奇。”潤生一邊問一邊在李追遠面前做出了個手刀動作,“打暈了他?”
李追遠眼皮跳了跳,他生怕潤生哥入戲太深,沒掌控好力度,給人一記手刀給劈死了。
“沒必要這樣,捆住他就行。”
“好。”
李追遠開始觀察起今天的席面。
因爲請的人實在是多,所以壩子上和一樓屋裡,根本就擺不下,還往下延伸到了田裡,搭上了棚子。
另外,戲班子演出的位置,則搭在了魚塘邊,音響喇叭和大鼓全擺在那兒。
李追遠知道,這是爲了方便夜裡盜墓時掩蓋動靜。
因爲辦的是全日宴,也就意味着要吹吹打打一日一夜,白天是唱戲給活人看的,晚上則是唱給死人聽的。
講究的,是個陰陽都料理打點個通透,寓意日後順順利利。
不過,現在農村辦全日宴的很少了,因爲晚上的演出費比白天貴好幾倍,普通人家還真不願意花這個閒錢表演給鬼看。
這又是鼓又是大喇叭大音響的,晚上鬧出再大的動靜,村裡人都不會覺得奇怪。
李追遠不由在心裡感慨,這才叫專業,也捨得下本錢,又買房又請全村人吃席的。
戲班子表演早就開始了,四周圍滿了人,李追遠裝作好奇的樣子,領着潤生繞着戲班臺子走了一圈,又特意和潤生去魚塘對面人少的地方小了個便。
這其實是爲了給潤生確定插旗的座標。
“都記住了麼,潤生哥?”
“放心,都記住了。”
“到時候我拿兩根來插,其餘的就靠你了。”
那陣旗有點重,李追遠現在只能抱着兩根跑。
“那我呢,那我呢?”
譚文彬跟了上來,也解開了褲帶,
“我拿幾根?”
李追遠安慰他道:“你放心,剩下的都交給你。”
“保證完成任務。”雖然任務是什麼他都不清楚,但他就是想參與。
中午開席了。
李追遠帶着譚文彬跟着李三江在一樓屋裡入座。
譚文彬好奇地問道:“潤生呢,怎麼不來吃?”
“潤生哥在家吃,還有,不要說話。”
“懂。”
譚文彬打了個“ok”的手勢。
潤生吃飯得配香,這一舉動太過吸引人注意,平日裡他跟太爺去坐席,太爺也是單獨給他打飯出來讓他一個人找個角落吃。
在今兒個場面下,自然更不能引起水猴子們的懷疑。
席面質量很高,請的是當地的廚子,譚文彬不說話後,吃得那叫一個滿嘴油光。
散席後,不少村民心裡過意不去,想去交份子錢,卻被拒絕了,就紛紛回家拿點禮物什麼的,過來送上。
接下來,整個下午,就都是大家一起觀看錶演的時間,晚上演的,活人忌諱,除了表演人員外,沒人會來看。
這個戲班子的水平很高,唱歌的,跳舞的,雜技的,還有縮骨功以及胸口碎大石表演。
李追遠留意到,這後頭表演的……其實都是真功夫。
從表演者的行爲習慣細節來看,都走的是對付死倒的套路。
這樣看來,要不是最先那倆承包魚塘的被餌穴裡的地陰紅煞給陰放倒了,以他們的身手,警察想抓住他們,還真不容易。
同時,也側面說明,柳奶奶對這支水猴子的評價是對的。
因爲,這絕不是什麼臨時湊班的野路子,這是一支很專業的水猴子。
畢竟,那些混不吝就想着盜墓發財的傢伙,可不會人人都特意練就針對死倒的身手。
看來,小黃鶯對上他們的話,誰輸誰贏,還真很難說。
不過,看着眼前這熱鬧喧囂的場面,李追遠心中不由有些悵然。
自己第一次見到小黃鶯,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場面下,那時候,小黃鶯還在臺上表演。
是她,給了初到鄉下的他,一種來自鄉土的野性審美震撼。
李追遠目光落到了魚塘水面上,不知道現在魚塘裡的小黃鶯,有沒有也在看着表演?
她心底,對那個曾經拿了錢就對她下落不管不顧的白事班子,應該也是有怨恨的吧?
恰好這時,換了一身黑色緊身衣剛唱完一首歌的金秘書拿着話筒走到臺邊,對着下面問道:
“大家想聽什麼歌,可以跟我說哦。”
農村人普遍面薄,第一遍問下來時,還沒人好意思說話點歌。
李追遠則率先舉起了手。
金秘書認識李追遠的,對李追遠笑着招了招手,示意李追遠靠近臺子:“來,小朋友,你來說,你想聽什麼歌呢?”
她蹲下來,將話筒遞到李追遠嘴邊。
李追遠側對着臺子,正好面向魚塘的水面,他用清亮的嗓音說道:
“嗯……
我想聽,
《千千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