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你現在真是變得更噁心了。”
此時,李維漢、崔桂英、一衆李家的兄弟姐妹以及張嬸和幾個傍晚來小賣部買東西的鄉親,都面帶笑意與好奇地盯着李追遠。
大家很安靜,大家也很熱切。
對美好事物的樸素嚮往,是人們的天性。
沒有什麼比母子間隔遙遠卻又能互聽對方心聲,更能讓圍觀者覺得感動與欣慰的了。
李追遠雙手依舊用力攥着話筒,他臉上的害羞神情不僅沒褪去反而變得更爲濃郁,他輕輕側了一點身,似乎想要避開衆人的視線,但這在大家眼裡,卻更像是一種屬於小孩子的欲拒還迎。
大家都覺得這一幕很可愛,臉上的笑容更爲燦爛,都微微張着嘴,等待着接下來的對話。
雖然他們聽不到話筒那邊的聲音,但可以通過小孩子的迴應,來腦補出孩子母親說了和問了些什麼。
“媽媽,我在家過得很好,我很乖的。”
“你不應該生氣麼,不應該憤怒地摔掉話筒麼,不應該哭或者鬧麼,不應該質問我這個媽媽麼?
哦,對了,你不會。
呵呵,
他們是在你旁邊圍成一圈,看着你吧?”
“媽媽,我不是很想家的,我在這裡很開心呢。”
“李追遠,你只是第一次見到他們,他們也是自你出生起第一次見到你,所以,你有必要,在他們面前繼續表演麼?”
“爺爺奶奶對我很好,潘子、雷子、英子、石頭、虎子,兄弟姐妹們也都對我很好,他們都帶着我玩。”
“李追遠,你可真是虛僞啊,明明骨子裡瞧不起他們,認爲他們愚昧蠢笨,卻還是要在他們面前營造着你的形象。”
“村裡可好玩了,有田,有水渠,可以抓魚,抓田雞,奶奶做的醬可好吃了,奶奶說媽媽你小時候也愛吃。”
“你不覺得累麼,我的兒子,你怎麼就這麼樂此不疲於這個遊戲?”
“我還去了香侯阿姨家,香侯阿姨跟我說了很多關於媽媽以前的事,很多人都還記得媽媽你呢。”
“我真是厲害,生了這麼讓我感到噁心的兒子。”
“媽媽你那邊工作忙麼,爺爺奶奶希望你多注意身體,要按時吃飯,不要把自己累到。”
李追遠邊說着邊看向李維漢和崔桂英,老兩口用力點頭,示意李追遠繼續說下去。
“我原本以爲我能控制住的,可是你的出生,卻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我最討厭的我自己,李追遠,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每次見到你,我都在剋制住自己想掐死你的衝動。
每一次你對我喊‘媽媽’時,在我耳朵裡,都如同是惡魔的低語。”
李追遠一邊聽着一邊點頭,在衆人眼裡,像是在遵從着媽媽的愛囑,大家似乎能猜到,媽媽肯定在電話那頭教導着他各種注意事項,要乖,要聽話,不要調皮。
“我懂的,媽媽,我知道的,我明白的。”
“我努力將我身上的這張皮縫縫補補,每天早上醒來,我都要對着鏡子,一遍一遍地向自己暗示與確認。
可是你,卻總是一次次地想要撕開我這張皮。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李追遠,
我們母子,
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我懂的,媽媽你放心吧,我會聽話的。”
李追遠耳朵貼着話筒,輕輕晃着身子,像是一個孩子被自己父母嘮叨得有些不耐煩,又有些覺得丟了面子,可卻又甜滋滋的。
“你的爸爸曾幫我控制住病情,婚姻也曾給予我一定的幫助,我原本應該走回正途,直到,生下了你。
你的誕生,毀去了我這麼多年的一切努力。
在我眼裡,
李追遠,
你就是一個不該發生的錯誤。”
“媽媽,你能再寄一些零食過來麼,那種曲奇餅乾,我們很喜歡吃。還有一些文具,大家很喜歡我的鉛筆盒呢,我答應了大家要送給他們的。”
石頭虎子他們聽到這話,都激動地互相抱了起來。
“我不該在發現了你的本質後,還妄圖給你找尋治療的方法,在你身上的一次次治療失敗,彷彿讓我見證了屬於自己的一次次挫敗。
我的人生,本就是昏暗的,是你,將我的最後一點亮光,徹底堵死。
小遠,
你爲什麼不去死呢?”
“媽媽,你也是。”
“如果你早早地自覺死掉了,可能還會激發出我的母性,不是麼?”
“嗯,我不會的。”
“我要去參加一個秘密項目,那個項目危險係數很高,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來。”
“媽媽,你自己要注意身體,我會擔心你的。”
“告訴你這些,是因爲我不想要是我死後,這些真心話藏在心裡,卻沒來得及對你說,我覺得,我們之間需要這樣的一次坦白。
其實,你一直都懂,我能看穿你的同時,你也是能看穿我的,不是麼?”
“嗯,我聽着,我會記下來的,媽媽。”
“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
我和你父親離婚時,任你父親對你苦苦哀求,是你堅定地選擇要跟我。
你父親一直覺得是我有病,是我在變着法地折磨你們父子,給你們父子帶來痛苦。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兒子,是一個比我更可怕的惡魔,他的一切父愛表現,在他深愛的兒子眼裡,只是徹頭徹尾的小丑表演。
他傷心了,他已經申請去了極地科考項目。
我要幫你改回姓時,你爺爺不同意,是你堅定地要改姓。
你奶奶說你要是跟着我走,以後就永遠都不要再進家門,你卻還是抓着我的袖口,跟我離開。
李追遠,你以爲你做這些,就能讓我感動讓我回心轉意麼?
我的心裡只有一次次的煩躁吶喊:
爲什麼,
爲什麼你還要執意纏着我、繼續折磨我!”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媽媽,你不用再說這些了,我都知道了。”
“我明天就要去進項目組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安全回來,我只希望,要是我能活着回來,我的生命裡,也將沒有你。
我想通了,我也已經下定決心。
李追遠,我要甩掉你這張狗皮膏藥。
我會把你的監護人轉移到你父親那邊,你父親雖然不在,但你爺爺奶奶應該會很樂意接納你,畢竟,你可是能進少年班的孩子,可以作爲他們家的驕傲。”
“我不要呢,其它的不要了,寄零食和文具就好了,要新款的,媽媽。”
“我知道你不會要,你還是會使勁地抓住任何與我有關係的東西,所以,我纔會把你送回我的老家,一個我這一生,都不會再回去的地方。
我會把監護人轉移到我父親那裡,你的戶口,你的學籍,都會轉過去。
我很感謝這次的項目,給予了我們充分安排親屬關係的便利。”
“媽媽,我現在住太爺李三江家裡,太爺喜歡我,把我喊過去陪他住一段時間,太爺人很好。”
“我知道了。”
“嗯,就這些了吧,媽媽,我要把話筒給爺爺了,爺爺還想繼續和你說話。”
李追遠拿着話筒等了一會兒,等到那邊傳來腳步離去又有腳步走近的聲響後,才戀戀不捨地將話筒遞給了李維漢。
李維漢拿着話筒:“喂,蘭侯啊,你放心,小遠侯在這裡挺好的,我們會把他照顧好的。”
李追遠不想繼續留在這裡看着爺爺與徐阿姨聊天。
“爺爺,奶奶,我要回太爺那裡吃晚飯了。”
崔桂英忙道:“你快回去吧,別讓你太爺等着了,過陣子我和你爺爺就去問你太爺,看你什麼時候能還俗回家。”
“好啊,奶奶。奶奶再見,爺爺再見,大家再見。”
李追遠和大家揮手告別,然後轉身離開。
潤生跟在李追遠身後,他很餓,可現在卻不敢提醒催促男孩走快些。
他一直都覺得男孩有兩副面孔,雖然男孩一直都叫自己“潤生哥”,可人多的時候和僅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這聲“哥”聽起來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前者是帶哥的熱情尊重稱呼,後者,則像是自己名字就叫“潤生哥”。
但他倒也沒什麼好奇心去了解,他爺說過他笨,就不要費心思去想聰明人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了。
他覺得男孩的情緒不高,他能做的,也就只是陪着男孩慢慢走着。
李追遠腦海裡,則一遍遍迴盪着媽媽在電話那頭的話語。
很欣慰的是,媽媽已經很久都沒和自己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了。
只是他知道,媽媽的這些話,其實也不是對自己這個兒子說的,更像是對媽媽心底的那個她自己說的。
而媽媽,把自己這個兒子,看作了她心底那個冰冷冷的化身。
換做是自己,要是櫥櫃鏡子裡那個面無表情的自己,以後會成爲自己的小孩,他也會發瘋,也會歇斯底里吧。
費盡心思,竭盡全力,想要努力遮掩壓制下去的那股冰冷,最後,卻變成了一個整天粘着自己,喊着自己“媽媽”的孩子。
這時,李追遠笑了。
他覺得很有趣,像是一出滑稽諷刺的黑白無聲電影。
他停下腳步,面朝着路旁的小渠蹲了下來。
天已經黑了,此刻渠水能映照出的,也只是一張黑黢黢的臉。
李追遠看着這張臉,卻不知道它是誰。
潤生也在旁邊跟着蹲了下來,默默地點起了一根香。
李追遠撿起旁邊的一塊石子,對着水中自己的身影,丟了下去。
“噗通……”
褶皺了一圈後,它又馬上恢復原樣。
他知道,媽媽病入膏肓了。
今晚的電話,是她對她自己一種自暴自棄,她累了,她絕望了,她將徹底放下掙扎,不再牴觸,她會融入。
往美好的方向去想,這通電話,是她的最後傾訴。
雖然充斥着難聽、謾罵與詛咒。
同時,的確帶有一種恨,甚至是嫉妒。
她的人皮已經徹底破了,她也想撕去自己兒子的皮。
所以媽媽,你是想在徹底沉淪後,再給自己尋找一個同類麼?
憤怒麼?
有的。
但是否強烈,李追遠不知道,因爲他能理解。
因爲這就是絕對的理性。
她以自己的實踐證明,再多的掙扎都是無用無意義的,所以想要通過這種方式,替自己省去這一過程。
但李追遠又很茫然,因爲她不該把自己送回來的,不該把自己送回南通的。
有時候,不要聽別人說了什麼,還得看她做了什麼。
繼續留在京裡,繼續上少年班,繼續按部就班的學習,按部就班的畢業,按部就班的分配工作單位……
只要按部就班下去,自己就能更早地,和她變成一樣的人。
她只需要什麼都不做,就能把自己變成她,因爲,自己比她那時候犯病早,也比她嚴重得多。
但她還是將自己送回了老家,她說她這輩子都不會回來。
是因爲這裡,是你心中一直保留的最後幻想麼?
這是你對我的,最後保護和期待?
你覺得,這裡的生活,纔是讓你犯病比你兒子晚,還能結婚生子過一段正常人生活的原因?
李追遠雙手抱住頭,表情痛苦:還是說,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潤生看見男孩的身子開始前後搖晃,他似乎想要栽進水渠裡。
李追遠確實想摔進去,跳入水渠中,一邊拍打着水面一邊哭鬧,他認爲自己這會兒應該發泄一下。
可最終,他的身形還是止住了,因爲他覺得這麼做很幼稚。
李追遠側過臉,看向蹲在自己身側的潤生。
潤生哆嗦了一下,馬上挪開了自己的視線,他不敢和這雙眼睛對視。
李追遠看着潤生手裡的那根香,他伸出手,輕輕將燃燒的香尖握住。
灼痛感很快傳來,可男孩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直到,來到一個臨界點。
“嘶……”
男孩終於鬆開了手,面露痛苦。
“好疼……”
聲音,也變爲委屈的童聲。
шωш ●ttκa n ●¢ O 潤生回過頭,他剛剛感知到了手中香燭的晃動,再看看李追遠手心處的傷口,馬上焦急自責道:
“對不起小遠,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潤生以爲是自己剛轉過頭時,不小心讓手裡的燃香燙到了男孩。
“沒事,潤生哥,是我自己好奇抓了一下。”
潤生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小遠這個時候還爲了不讓自己自責,編出這樣一個蹩腳的理由。
他更加愧疚了,自己居然還想東想西,認爲小遠剛剛的眼神很可怕。
李追遠則看着掌心的傷口。
病情,已經加重到開始尋求自殘了麼?
李追遠站起身,說道:“潤生哥,我們回去吧。”
“你的傷口……”
“沒事的,我會找劉姨要點藥膏敷上。”
走回家,壩子上的大傢伙還在吃着飯,應該是故意放慢的速度,等自己回來。
“小遠啊,是媽媽的電話麼?”
“嗯,是的,太爺。”
李追遠坐了下來,一邊拿起筷子吃飯一邊講述自己和媽媽的對話。
他表現得很開心很歡喜。
和所有正常孩子一樣,總會有一個時期,父母就是他們的偶像,開口閉口都是“我爸爸”“我媽媽”如何如何。
李三江聽得很開心,不時插着話,每次李追遠都會給予他回答,這讓李三江更開心了,不停地用筷子敲着碗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
劉姨也很高興,她的性格本就偏開朗,很樂見家裡的氛圍變輕鬆些。
就連柳玉梅,也對着李追遠問了幾句。
心中感慨,這小孩子甭管再怎麼聰明,終究是改不了孩子的天性。
潤生邊啃着香邊吃着飯,看着李追遠如此的表現,就下意識地認爲先前回家路上的沉默,只是小孩子想媽媽了。
他沒有爸爸媽媽,只有爺爺,所以看着李追遠對衆人不停地講述,他的臉上也逐漸露出了憧憬的神情:
原來,有媽媽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只有阿璃,默默地放下筷子。
她喜歡看男孩的表情,可面前興奮高興的男孩,眼裡沒有光。
飯後,李追遠強行帶着李三江去鄭大筒那裡開了些藥。
本來打一針效果更好,但李三江死活不願意。
回來後,一切照舊。
潤生坐在電視機前,一邊看着電視一邊抽着香菸。
劉姨打掃好廚竈後,忙着給扎紙上色。
阿璃被李追遠哄着,跟柳奶奶回屋睡覺。
李追遠在屋後,認真扎完了馬步。
回到二樓時,看見李三江正往手裡倒着洗衣粉。
水缸邊的石板上,擺着一盆熱水,掛着一條帕子。
“太爺……”
“太爺我又被報喜了。”
“恭喜。”
“去去去,細背鍬兒!”
“呵呵。”
因爲媽媽的電話打了個岔,李追遠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福運問題,還沒解決。
可惜,沒辦法直接問太爺,因爲太爺自己也不懂。
所以,這場耗費了這麼多福運的交易,到底買賣的是什麼?
李追遠走回自己臥室,打開臺燈,拿出了《柳氏望氣訣》。
翻開,皺眉。
他想念魏正道的字了。
自己從地下室裡拿出這麼多套書,只有魏正道寫的,自己看得最舒服。
強忍着不適,一頁一頁認真往下看。
也不知道是自己開始逐漸適應了這種狗爬體的神韻,
還是《柳氏望氣訣》的內容確實玄奧神秘。
李追遠越看越有滋味,漸漸停不下來。
這本書講的,是江河湖海的風水之道。
很特殊的一個門類,因爲正常意義上的“風水”,格局比較開闊,水則是其中之一,更主要的還是山巒陸地。
畢竟,無論是活人居住還是死人長眠,基本都是在陸地上。
而這本書,主打的就是水系,裡面涉及到水葬、水獄、水劫等等方面,山巒陸地反而成了補充。
從實用角度的某方面出發,可以打個比方:
其他風水書,真的讀懂讀進去了,你能在遊歷名山大川時,心生感應:這裡,可能有古墓。
這本書讀完,你坐船時,站在船頭,偶有所感,也能伸手一指:這裡,可能有死倒。
李追遠沒急着一直把柳家的書看下去,而是又拿起《秦氏觀蛟法》看了看。
發現主題是一致的,看來,柳家秦家當年,應該都是江上同等地位的大家族。
主題一致,但路線方法不同。
這對於學習者來說,有着極大好處,可以互相印證,加深理解。
只要兩本都讀懂了,那自己對江湖風水的認知,將變得極爲深刻。
看了一眼時間,到自己睡覺的點了。
李追遠放好書,關上臺燈,拿着水盆去洗了個澡,然後回到臥室,躺上牀,摺好被子,躺下,睡覺。
一刻鐘後,李追遠坐起身,他睡不着。
再強大的行爲邏輯慣性,也壓不住媽媽這通電話對自己內心的影響。
推開門,走到露臺,在藤椅上坐下,李追遠看着漆黑的夜空,發着呆。
不知過了多久,東屋的門被柳玉梅打開了,看着要走出去的孫女,只能來得及給她身上掛了一件披風。
擡頭,看見坐在二樓陽臺上的男孩,柳玉梅心裡五味雜陳。
這是白天在一起還不夠,晚上也要一起玩了?
可看着男孩漠然的神情,她又有些疑惑:這孩子晚飯時不還好好的麼,怎麼現在成這個樣子了?
是晚上睡覺時想媽媽了麼?
雖說孩子的天性歸天性,但柳玉梅覺得這個小男孩,不應該這麼脆弱纔是。
這副模樣整得,活脫脫自家阿璃以前坐門檻後的翻版。
很快,她看見自家孫女的身影出現在了二樓,女孩在男孩身旁的藤椅上坐下。
過了會兒,女孩居然主動將身上的披風,分了一半,蓋在了男孩身上。
柳玉梅瞪大了眼睛,自家孫女,居然會主動做出關心人的舉動了?
住李三江家也有段時間了,但阿璃的病情也只是控制住了,沒再惡化下去,至於好轉,那是半分沒有的。
也就只有在那小子也住進他太爺這裡後,阿璃的病情纔出現了好轉的跡象,像是一塊冰上,終於掛出了水珠。
可再怎麼好轉,也比不過今兒個的這一天一夜!
先是會點頭搖頭進行表達了,現在還能做出這種主動關懷的舉措。
柳玉梅擡起頭,不讓淚水着急溢出眼眶,她是真真切切看到了,孫女病情恢復的希望,似乎,真的不用太久了。
她走進屋,坐到供桌前,手指着他們:
“阿璃會生病,也是因爲你們的不負責任,但凡你們當年留下一點靈來按傳統庇護,阿璃也不會變成那樣。”
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淚,柳玉梅帶着哭腔道:
“早知道砸你們的牌位對阿璃病情有用,我早該把你們都劈了當柴燒了。”
……
李追遠不知道女孩是什麼時候來的,她好像已經來了很久,自己背上,也被蓋上了東西,暖暖的。
“你來啦?”
女孩看着男孩,這次她主動去握住男孩的手,然後她似乎察覺到什麼,低下頭的同時,將男孩的手掌掰開。
掌心中,有一道傷口。
女孩指尖,摩挲着它。
這是難得的溫情,李追遠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容,但這笑容,很快就僵住了。
因爲女孩的五根手指全部抵在了自己掌心,五根不長不短的指甲,直接刺入了自己的皮肉。
“嘶……”
李追遠痛得站起身,身體都幾乎扭了過來。
“阿璃,我痛,我痛……”
都說十指連心,但掌心處,也依舊是軟肉敏感,女孩的五根指甲,深深扎入了肉裡,而且還在持續發力。
這滋味,如同用釘耙在犁手。
先前蹲水渠旁的自己,主動伸手攥住潤生手中的燃香,那會兒是真不覺得痛,因爲那會兒的自己不正常。
可現在,自己是正常的。
求饒在此時似乎也失去了作用,一向最聽自己話的女孩,在此時,彷彿無視了自己。
她的睫毛在跳動,她的身體在顫抖,她眼裡的光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
一股危險的氣息,自她身上散發出來。
以前,她每次要暴起時,男孩都只需要握住她的手就能安撫,可現如今,是男孩的手,正在加劇她的暴起。
李追遠將自己的手從女孩那裡抽出。
女孩身體,逐漸恢復平靜,眼睫毛也不再跳動,眼簾低垂。
她轉過身,向樓梯口走去。
原本蓋在二人身上的披風落了下來,李追遠撿起來,想給女孩披上去。
但隨着他的再次靠近,女孩停下了身子,背影開始顫動。
李追遠不得不停下腳步,甚至,還往後退了幾步。
女孩恢復正常,繼續向前走,身影沒入了樓梯。
很快,女孩出現在了壩子上,東屋的門本就沒關,她走了進去。
李追遠站在二樓,手裡還拿着那件紅色披風。
以前,女孩總是很喜歡收藏一切和他們有關係的東西,現在,她不僅排斥與自己的接觸,還排斥沾染過自己的東西。
李追遠低下頭,看着掌心中血淋淋的五道口子,還在流着血。
他很疼,卻並不生氣,反而很愧疚。
左手手指抹開了血污,讓中心區域的那塊燙傷露出。
他知道女孩爲什麼忽然生氣了。
因爲她發現,原本寄託希望在幫着自己爬出深淵的人,居然在主動往深淵走去。
這個世上最大的酷刑,就是於絕望中,先給予你希望,再親手,將這團希望掐滅。
她本來,都已經習慣了。
李追遠去沖洗了一下傷口,簡單找了塊乾淨的布條做了一下包紮,然後回到自己臥室。
往牀上一躺,也不知道真的是睡意襲來了,還是他潛意識裡渴求一覺之後天亮了,一切就都會復原。
總之,他睡着了。
他睡得很淺,好多次都在短暫的睡眠後因莫名的心悸而驚醒,但他沒有睜開眼,強迫自己繼續睡下去。
終於,在不知多少次後,隔着眼皮,他感受到了清晰的光感。
天,亮了。
側過頭,睜開眼,門口椅子上,沒有人。
李追遠拿着臉盆,走出臥室,路過太爺房間時,隔着紗窗門,看見太爺不在牀上。
洗漱後走下樓,也沒能在一樓桌子上看見潤生。
自己今天,也沒睡太晚,怎麼大家都起得這麼早?
李追遠走上壩子,劉姨走廚房走出來:“小遠,早啊,過會兒就吃早飯了。”
“劉姨,我太爺呢?”
“早上天還沒亮村長就過來了,喊你太爺去鎮政府,說有急事,潤生就載着你太爺去了。”
李追遠點點頭,然後目光看向東屋。
東屋門檻後面,一襲黑色裙子的女孩坐在那裡,她雙腳放在門檻上,目光平視,沒有絲毫情緒。
“小遠,小遠,你快點過來。”
早上,孫女沒像往常那樣早起,她就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
等起牀梳妝後,居然拿起板凳坐門檻後面了。
剎那間,柳玉梅只覺得天塌了!
現在,她唯一指望的就是男孩了。
李追遠向東屋走去,剛靠近了一些,女孩身體就開始顫抖,雙手不自覺地緩緩攥起,眼眸深處,也泛起了紅色。
柳玉梅馬上伸手製止李追遠靠近,上前蹲在孫女身邊,不停細語安撫。
孫女這反應,比以前陌生人靠近時,更劇烈。
李追遠往後退了一段距離,在看見女孩在柳奶奶安撫下平復下來後,他咬了咬嘴脣,深吸一口氣。
是的,和自己睡前想的一樣。
一覺之後,
都復原了。
……
“啥,你們再給我說一遍,我沒聽清楚!”
李三江坐在民政局辦公室裡拍着桌子,他其實聽清楚了,但他不敢相信。
民政局的主任和幾個工作人員,只能耐心地對他又講了一遍,哪怕這已經是第四遍了。
他們也是接到上級通知,有件事需要特事特辦急批,因此早早地就來單位等着了。
其實,他們在看到傳真過來的文件後,也感到了萬分不理解。
這年頭,居然還有這種操作的?
“大爺,你是叫李三江吧?”
“我身份證戶口簿都帶來了,你說是不是吧?”
“是是是,其實,事情就已經很清楚了,現在,就看你願不願意簽字了,你要是不願意,我們就把這些文件打回去。”
李三江有些茫然地拿起筆,
問道:
“是不是我這字簽下去,小遠侯就落入我戶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