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七和大馬褂果然是來了東北。走了幾天全不知道,朱七隻記得路上換了幾次車,又是火車悶罐子又是軍用卡車,最後還坐上了馬車。下車的時候是個傍晚,不用看朱七也明白,自己這是真的到了東北。從人縫裡,朱七發現,上車的時候有好幾百人,現在只剩下三十幾個人了。好在大馬褂一路牽着朱七的手,不然在路上朱七不知道大馬褂也被卸到哪裡去了。大馬褂的腳跟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走一扭歪,好幾次軟在了朱七的肩膀上。鬼子兵似乎也累了,連踹大馬褂一腳的心思都沒有。一行人稀稀拉拉地跟着一個維持會模樣的人往黑栩栩的大山裡面走,連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像是一羣即將倒斃的鬼魂。
目的地在一個半山坡上,那裡有一排樹皮“拉”成的廈子,像放木頭人住的地方。
鬼子兵趕牲口似的將這羣人趕到廈子前面,嘩啦一拉槍栓,站到了對面。
帶他們來的那個維持會先是父老鄉親地打了一陣哈哈,接着唾沫橫飛地說了一通,朱七明白了,果然是來下煤窯。
朱七跟大馬褂被安排到一間廈子裡,朱七這才放了一下心,總算沒有走散。無精打采地在大通鋪上坐了一陣,外面就送來了飯。還不錯,一人兩個巴掌大的苞米餅子,連帶三塊“呱唧頭”(蘿蔔醃的鹹菜)。滿以爲以後就吃這樣的飯食了,誰知後來沒有了這種待遇,一天一塊拳頭大小的橡子麪窩頭,三碗清水似的苞米麪稀飯,窩頭不捨得吃,大家就把它一點一點分成十幾口,慢慢在嘴裡轉悠,稀飯當成糖水,含在嘴裡和着唾沫往下嚥。後來,實在餓得沒有辦法,大家就把窩頭壓成餅狀,掰成幾小塊,泡在冷水裡,泡得像稀飯那樣,先喝水,再吃泡漲了的碎餅子。有一個夥計實在是被餓草雞了,趁監工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捋了幾把野菜墊飢,結果被發現了,牙齒全被打掉了。夏天還好一點兒,大家餓得兩眼發昏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捉蒼蠅和蚊子吃,冬天沒有那些玩意兒,只好吃雪,吃得朱七臉上的刀疤都變成了皺紋。
煤窯隧道里漆黑漆黑,腳下全是煤石頭,又堅硬又尖銳,大家的鞋子早就被磨爛了,劃破的傷口鮮血淋漓。寒冷的冬天,大家就這樣光着腳走過凍僵的雪地去煤窯上工。朱七穿的始終是開始的那身衣服,上衣的袖子沒有了,褲子的下半截也沒了……滿山都是看守他們的鬼子。剛來的幾天,白天下煤窯,晚上一挨枕頭就睡成了死豬,連逃跑的念頭都沒有工夫去想。日子不知道是怎麼過的,朱七起先還用石頭在鋪板上刻道道兒記着,後來全亂了,那上面劃得像個鴉雀窩。煤窯裡的人經常換,有人死了,有人補充進來,流水似的總不停歇。朱七恍惚記得有一個春天來了,又有一個春天來了,接着,山上的樹葉就又一次黃了……
不知道咋搞的,這陣子總是下雪,朱七的腦子糊塗得像爛豬食,難道又一個冬天來了?
冬天真的來了。身上冷,沒有棉衣,冷得朱七連被子都當了棉襖,下煤窯的時候也披在身上,大家都這樣。
那天的雪下得實在是太大了,山根本就上不去。大家躺在各自的被窩裡,跟死了一般。大馬褂哆嗦得像打擺子。朱七將自己的被子給他蓋在身上,抱着他問:“你沒算算咱們來了幾個月?”大馬褂的牙齒碰得“得得”響:“還,還幾個月呢……我感覺得有幾年了。”旁邊的一個夥計有氣無力地說:“兩年多啦,現在又快要立春了。”“你說的不對,”一個臉上有麻子的大個子直起了身子,“好象剛過了年,我昨天上山的時候聽見有放炮仗的聲音。”朱七說:“那是打槍的聲音。”麻子撇了撇嘴:“真的真的,我想起來了,那真是放炮仗的聲音……打槍的聲音沒那麼亂。”朱七斜了他一眼:“你很懂行嘛,是不是以前幹過……”忽然覺得這個人很面生,“你是剛來的?”麻子點了點頭:“前天晚上來的。老哥,聽口音咱們是老鄉啊,你是哪兒的?”朱七反問了一句:“你呢?”麻子很爽快:“嶗山的。”朱七的心一熱,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接下來,朱七就知道了嶗山發生的一切。麻子最後說:“我被鬼子抓來之前,庵子山那邊打了一仗,是義勇軍跟城防大隊打的……那天傍晚,從李村那邊來了五六百個二鬼子,從柳樹臺東山向大庵子那邊走,看樣子像是要包圍義勇軍。義勇軍早已經知道了,一個叫華中的大鬍子帶着好幾十個兄弟埋伏在荊條澗那邊,打得那叫一個慘啊,連大炮都動了,整個天都是紅的。打了三個多小時,義勇軍輸了,好象是沒有子彈了。衛澄海帶着人從羅圈澗趕過來救援的時候,華中的弟兄全跑散了。後來華中被鬼子抓了,渾身是血,一路叫罵……”
“這是真的?”朱七的手心攥出了冷汗,“你親眼看見的?”
“我哪敢靠前?打完了,我躲在看熱鬧的人羣裡,看見二鬼子押着一個大鬍子下山,後來知道他叫華中。”
“你不知道他押到哪裡去了?”
“還能押到哪裡?一到沙子口就得槍斃,小鬼子性子急着呢。”
“義勇軍的人沒下來救他?”
“這個不知道。山上山下全是死屍,打到一半的時候,鬼子的鐵甲車就轟隆轟隆地開上去了。”
咋出了這麼多事情呢?聽這意思,鬼子開始圍剿嶗山了。朱七的心說不上來是個什麼滋味,腦子亂成了一鍋粥……朱七恍惚看見,黑暗中自己的臉上中了一槍,鼻樑被打得四分五裂,鮮血濺了在旁邊抽大煙的大馬褂一臉。朱七頂着這樣的臉躑躅在回家的路上,路邊的茅草波浪般的起伏……朱七回了家,桂芬跟朱七他娘坐在炕上,炕桌上擺滿了酒菜。朱七他娘說,七,喝了酒就去濰縣把桂芬接來家,明天是端午節,端午節娶媳婦吉利着呢。朱七說,娘,桂芬這不是在你跟前嗎?朱七他娘說,喝了酒就送她去濰縣,她孃家兄弟在那裡,咱們老朱家講究,得把她送回去。說着話,桂芬就不見了。朱七他娘說,七,去吧,這就去,娘等不及了,娘要看着你娶媳婦……三乘描金小轎顫在朱家營村南邊的河堤上,朱七一路鑽着綠瑩瑩的垂柳和瓦藍藍的煙氣,直奔濰縣而去。朱七喝多了酒,身子就像是被賣肉的剔了幾根肋條,騰雲駕霧樣地搖晃着向西北方向走。身子飄,腳下也沒有根基,朱七覺得自己不行了,這輩子從來就沒有這麼軟弱過,這是咋了?沒中風沒着涼,更沒吃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光憑肚子裡那點兒酒,能熊包成這個樣子?夢中就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這一覺,朱七直睡到了天將放明,睜開眼睛的時候,煤窯口的那條大狼狗哈達哈達地在他的眼前吐着血紅的舌頭。
滿懷着再見麻子跟他聊聊的心思,朱七蹣跚下了冷得像冰窟窿似的煤窯,哪知道麻子走了,被鬼子用刺刀挑着走了。
蜷縮在煤窯下面,朱七問戰戰兢兢的大馬褂,麻子犯了什麼事兒?
大馬褂說,你睡得像個死豬,半夜麻子就被鬼子喊出去了,剛走到門口就捱了刺刀。
朱七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出紅顏色的光來,像是過年時放的炭硝花子……老子不能在這裡耗了,老子不想死。
季節在不經意的時候轉換着,石頭縫裡的陳雪鑽出麥芽兒一般綠的小草的時候,西北邊吹來的風柔和起來。廈子檐上掛着的冰瘤子開始融化,漓漓拉拉往下滴水,時常還會整個掉下來,砸到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凍實過的硬土和着雪水軟化成泥漿,整個煤窯四周變成了一個大泥潭。廈子頂最後的積雪還要一段日子才能徹底化完,但這個嚴冬總算是熬過去了。看守朱七他們的鬼子全都換成了穿黑衣裳的二鬼子。朱七感覺機會來了,沒事兒就跟看上去脾氣好一些的二鬼子搭訕。一來二去,朱七就跟一個外號叫玻璃花的二鬼子混熟了。朱七帶來的錢派上了用場。沒用多長時間,玻璃花就跟朱七稱兄道弟起來,甚至還隔三岔五地給朱七買點兒豬頭肉打打牙祭。朱七從他的嘴裡知道了不少關內的情況。玻璃花說,日本人快要完蛋了,關東這邊的鬼子大部分都進了關內,聽說是要集中兵力跟八路和中央軍火拼。山東境內的不少地方都被八路佔了,八路在那邊收了地主的地,分給百姓,百姓都擁護八路。去年中央軍在徐州跟鬼子幹了一仗,大傷了鬼子的元氣。
朱七將帶來的錢快要花光了的時候,玻璃花突然哭喪着臉來找他,悶悶地說:“兄弟,我估摸着你當過打鬼子的兵。”
朱七不言語,一個勁地瞅他,心裡在猶豫是否將實情告訴他,沒準兒他一高興,將自己偷偷放了呢。
在這之前,朱七就探過他的口話,玻璃花似乎也討厭日本人,感覺自己這活兒幹得窩囊。
誰知道,這次還真的來了機會。
玻璃花見朱七不說話,擤幾下鼻子,吭吭哧哧就抽搭上了,他說,他的老婆讓日本鬼子給糟蹋了。
朱七還是不說話,直到他抽搭着將事情的前前後後吐嚕了個乾淨。
原來,前幾天他在山上沒回家,幾個喝了酒的鬼子在他們村瞎轉悠,轉悠着就看見了他的老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給扒了褲子。他老婆沒臉在家裡過了,當夜就不見了蹤影。玻璃花回家知道了這件事情,到處找她,天都要翻遍了也沒找出人來,索性把孩子託付給大舅子,扛着槍來找朱七。朱七怕他有詐,輕描淡寫地說:“這種事情多了,日就日了吧,以後還不是照樣過日子?”玻璃花急了,額頭上的青筋都跳出來了:“事情沒攤在你身上是不是?七八條光棍趴在她身上……攤你身上試試?”說着,從懷裡摸出一雙還沒繡好的鞋墊,擱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摸,“我老婆從來就不出門,也是爲了我……她出來給我買繡鞋墊用的線,就那麼碰上了,唉。”朱七依舊不動聲色:“你不找鬼子報仇去,來山上幹什麼?”玻璃花將鞋墊揣進懷裡,一閉眼:“兄弟,帶我走吧,咱爺們兒打這些王八犢子去。”朱七見他下了決心,直接將自己和大馬褂的來歷對他說了,末了說:“如果你有這份心,就把我倆偷着放了。打鬼子報仇的事情有我們,你就不用跟着我們去了,路上不方便。”玻璃花說:“有啥不方便的?帶上我,我路熟,”不由分說,打開帶來的一個包袱,從裡面拎出兩套軍裝,“我早就給你們準備好了,走。”
等到天黑,三個人收拾停當,玻璃花打頭,手了着手悄悄摸下山來。
一路狂奔,跑到二道河子找了輛馬車上路的時候,天已經快要亮了,東南天邊全是帶亮光的霧。
三個人不敢怠慢,丟了槍,換了平常衣裳,直接上了開往牡丹江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