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以外的即墨沒有下雨,天空明鏡般晴朗,淡淡的雲彩如慢慢拉扯着的棉花,一會兒是草原,一會兒是牛羊。
朱七這是去了哪裡?鄭沂悶悶地想,他想去哪裡怎麼也不跟他娘說實話?萬一出了事情,找都找不着他。
拉倒吧,我還是去那個漢奸家等着吧,鄭沂加快了步伐,正好打聽打聽熊定山的下落,找到他一定得勸勸他,別找朱七的麻煩了,都是江湖上的兄弟,沒有必要整得你死我活。估計史青雲還在豐慶鎮藏着,沒準兒可以動員他一起去嶗山呢。日頭很柔和,照在頭頂,就像有女人的手在摩挲。鄭沂走在一面是麥子地,一面是高粱地的小路上,臉一半是黃的一半是綠的。高粱地的上頭颳着白色的風,麥子地的上頭有氤氳的薄霧飄蕩,風一吹,煙一般亂扭。鄭沂將脫下來的褂子打個結纏在腰上,嗷嗬一聲咧開了嗓子:“嗷嗬——張飛殺豬賣過了酒,劉備西川販草鞋,關老爺推車上了山啊……”歌聲唱破了麥地上的殘霧,驚起一羣小鳥,斜刺裡撲向東面的高粱地,高粱地發出一陣“咔啦咔啦”的聲響。這聲音好奇怪,鄭沂收了聲,轉頭來看,熊定山呲牙咧嘴地站在梳影橫斜的高粱稈子裡,衝他沙沙地笑。
“哈哈,熊老大!”鄭沂來回掃了兩眼,箭步衝進了高粱地,與定山雙雙倒在一邊的小溝裡。
“你孃的……”定山掀開鄭沂,歪坐起來,一隻手用力抱着那條血呼啦的胳膊,“你咋來了這裡?”
“來找你啊,”鄭沂一骨碌爬起來,拉着定山鑽進了高粱地,“讓我這一頓好找。”
“來找我的?”定山輕車熟路地往高粱地的深處出溜,“你是來找朱七的吧?”
“沒錯。你咋知道?”
“這不用分析,”定山隨手摺斷一根高粱,拿着高粱杆咔嚓咔嚓地啃,“我這邊出事兒了,衛老大開始心事他的兄弟了。”
鄭沂說聲“你這個老狐狸”,正色道:“你在這邊都幹了些什麼勾當?”定山晃着高粱杆,嘿嘿地笑:“沒什麼,殺了幾個鬼子。不值當的……你看,”把受傷的胳膊往這邊一側,“我也掛彩了呢。憑什麼?讓我遭這麼個罪,他們起碼應該死一百個人。怎麼,沒找着朱七?”“沒找着,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娘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鄭沂瞅了瞅定山的胳膊,“你傷得不輕呢,得找個地方看看。”定山笑了:“這叫什麼不輕?你沒見我傷得厲害的時候,這事兒你得問朱七去。”鄭沂搖搖手,不走了:“熊哥,我不能在這兒陪你了,我得先去鎮上看看,然後回去。”
“急什麼?”定山詭秘地笑着,“有很多話我還沒跟我兄弟說呢,再陪哥哥聊一會兒。”
“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這話一出口,鄭沂就後悔了,他知道衛澄海討厭熊定山。
“好啊,”果然,熊定山的眼睛亮了起來,“老子正犯愁沒地方藏身呢……在高粱地,葦子灘,出溜快兩天了。”
“那就一起回去,”鄭沂看着定山狼狽的樣子,不禁有些難過,“不行的話,先住我那兒。”
“我有地方住,”定山想了想,開口說,“你不是跟衛老大在一起嗎?乾脆這次回去我住衛老大那裡得了。”
“這……回去再說吧。”鄭沂不說話了。
熊定山用一條胳膊攬着幾棵高粱,蔫蔫地說:“我知道衛老大有些瞧不起我,可是他瞧得起誰?我不會纏着他不走的,老子有的是活下去的辦法……”悶了一陣,慘然一笑,“我現在真成一條喪家犬了。兄弟,跟我一起熬到天黑,現在我不能出去,一出去就被鬼子抓了。天黑以後咱們走,去藍村扒火車。”鄭沂想了想,說:“也好,不過你回青島以後也得當心着點兒,喬蝦米在抓你,鬼子憲兵隊也在抓你,這次的事情估計也不好處理……”定山打斷他道:“我都想好了,反正老子明瞭旗號,就是跟鬼子拼了!他們想怎麼着就怎麼着,老子來他個十三不靠,好就留,不好就走!大小嶗山我還熟悉。”鄭沂見他又開始激動,知道繼續嘮叨下去沒有什麼好結果,乾脆折一根高粱杆啃着,不說話了。
定山自己唸叨了一陣不知所云的話,找一塊幹鬆些的地方躺下,說聲“走了不是好兄弟”,呼嚕呼嚕睡了過去。
一層翠綠色的蒼蠅蓋在定山受傷的胳膊上,讓他的胳膊看上去像是一根面貌醜陋的爛蘿蔔。
熊定山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殘陽斜照進斑駁的高粱地,四周朦朦朧朧像是夢裡的戲臺子。熊定山詐屍似的慢悠悠支起半邊身子,撓了撓被溼地湮得又腫又癢的後背,抓起一塊坷拉丟到鄭沂的脖子上。鄭沂躺着沒動,眨巴兩下眼睛,瞪着高粱花子縫隙裡透出的硫磺色天空,喃喃地嘟囔了一句:“天不是天,地不是地,遠不見爹孃,近沒有兄弟,做人不是人,做鬼難成鬼,世界沒了樣子……”“又唱上了?”定山摸出一根溼淋淋的煙,用打火機來回地烤,“是啊,但凡有點兒血性的中國人,都應該拿起傢伙跟日本鬼子拼了。”
好歹將煙點上,定山蹲着矮子步湊到鄭沂的身邊,陰着嗓子說:“兄弟,如果我讓你去幫我殺個人,你幫不幫?”
鄭沂從定山的嘴巴上扭下煙,插到自己的嘴巴里:“那得分殺誰,中國人除了惡霸我不殺,日本人我全殺。”
定山摸了摸他的肩膀:“好兄弟。”
鄭沂斜眼乜着他:“殺誰?”
定山的眼睛躲閃一下,啊啦啊啦地笑:“一個惡霸,欺壓百姓的惡霸,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鄭沂問:“這傢伙是個什麼德行?”定山說:“說起來也是個鬍子,跟我算是同行呢。這傢伙以前也是個本分的莊稼人,前幾年因爲看上了本村的一個閨女,攔在路上想日人家,被鄉公所的人給抓了,打得挺厲害。這傢伙惱了,當天夜裡竄到那個閨女家把人家架出來,按在苞米地裡好一頓受活。也是那閨女不抗折騰,竟給日得三天下不來炕。等鄉公所的人再來抓他的時候,這傢伙上了倔脾氣,一鍘刀砍死一個兵,奪了人家的槍就進了葦子。在葦子裡躲藏了大半年,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段,籠絡了十好幾個人跟着他一起幹。可氣的是,這幾年沒人抓他了,他們就佔據了關嶺到臨河的那片葦子,白天是莊稼人,夜裡淨幹些剪徑、綁票的勾當,正經莊戶人很少有沒被他們折騰的。”
“那我就跟你去走這一遭?”鄭沂橫了橫心,順路鏟個瘤子玩玩也行,閒着也是閒着。
“那就走。”定山將菸頭戳在地裡,擡頭瞅了瞅天,天像蒙了一塊灰色的布。
“我可告訴你啊,殺人我不幹,幫你把把風倒是可以。”
“行啊,”定山拉起了鄭沂,“按說我不應該拉上你幹這事兒,可是我的手不太靈便。”
天色越來越黑,穿行在葦子裡的定山和鄭沂像是走在一座刀劍叢生的墳墓裡面。好歹摸索着出了這片葦子,感覺前面的葦子稀少一些的時候,兩個人已是氣喘吁吁。鄭沂邁上一塊滿是青草的凸地,問:“還沒到?”定山將那隻沒受傷的手撐到膝蓋上,用那條受傷的胳膊往東邊晃了晃:“到了,前面那個村子就是。”“熊哥,這次我得跟你一起去,”鄭沂使勁摸了自己的肚子一把,“餓死我了……一天沒進食兒了。”定山哆嗦着直起了身子:“我也是這麼想的,先讓他給咱們做飯。”“還那麼麻煩幹啥?”鄭沂邁步上了河沿上的一條長滿青草的小路,“辦完你的事情,從他家裡‘順’點兒就走,晚了我怕連拉煤的車都沒有了。”定山拽着鄭沂的腰帶上了小路:“也好,沒車就回不去了。”
兩條黑影一前一後進了河北沿的一個靜如墳場的小村,村子裡瀰漫着一股河水與青草的味道。
在一個衚衕口站了片刻,定山壓低聲音說:“應該就是這條衚衕。兄弟,跟我上。”
鄭沂抓了他一把:“你沒弄錯吧?這個衚衕全是茅草房,那小子這幾年的‘堂子’闖下來,能住這樣的房子?”
定山被噎着似的嗝了一聲,回頭嘟囔道:“叫你走你就走,問那麼多幹啥?”
是啊,我管那麼多幹什麼,是惡霸就應該殺,管他住什麼房子呢!鄭沂一笑,疾步跟上了熊定山。
衚衕的最北頭是一個連土牆都沒有的院落,屋子裡沒有燈光。定山直了直腰,撇開鄭沂,大踏步走到正門口,一腳踹開了那扇用柴禾扎的門。門裡一陣響動:“誰?”定山不說話,一把從炕上揪下了一個人:“孫鐵子去了哪裡?”那個人的聲音像是泡在水裡:“好漢別害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不信你問他妗子。他大妗子,他大妗子……”定山將槍筒頂在他的腦袋上,一閉眼——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