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放下過去吧
薛雲風最後選了一個造型優美的水晶杯子給江離作生日禮物,我看着那杯子的價籤,一個勁地搖頭感嘆,這年頭的年輕人們,都被腐化了……
爲了答謝我,薛雲風打算幫我買套女裝,對此我求之不得,反正他們剝削階級的錢,都是從咱無產階級身上搜刮來的,今天我就代表無產階級幫他們花一花吧。
我在女裝區逛了一圈,看看這個喜歡,看看那個也喜歡,正一籌莫展地低頭走來走去,作思考狀,冷不防一下撞到一個人。於是我擡頭看了對方一眼,頓時錯愕。
對方的震驚比我小不了多少,他看着我,嘴脣直哆嗦,就是說不出話來。
我盯着他,嘴巴不聽使喚地叫了一聲:“爸。”
於是被我叫做“爸”的人,更加激動了,此時他的顫抖從嘴脣蔓延到全身,彷彿觸電一般,連站都站不穩了。如果我是一個不認識他的人,肯定會認爲他心臟病突然犯了,不行了。
他哆哆嗦嗦地擡起手,彷彿要摸摸我是不是實體的。我心有牴觸,後退一步看着他。
於是他落寞地放下手,盯着我的臉,喃喃說道:“你終於肯叫我一聲‘爸’了。”
我低頭不說話。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此時的心情是什麼。憤怒嗎?我以爲我會憤怒,可是真的沒有,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對這個人的恨已經被另外一種情緒取代。
我擡起頭看他,此時他的臉上有很多皺紋,有幾條還很深。他的鬢角已經泛白,完全不復當年的英姿……他是真的老了,比當年他離開時,老了太多。我心中突然涌起一種惆悵感,不知道爲什麼。
一旁的薛雲風看到此情此景,朝我爸微微彎了一下腰,叫了一聲“伯父”。
我爸朝薛雲風點了點頭,然後繼續看我,那眼睛裡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流淌。
這時,一箇中年的婦人走到他的身邊,拉着他的手問道:“你看我穿這件衣服,好看嗎?”
他側頭看了她一下,敷衍道:“好看,好看。”
此時中年婦人也發現了我們。她打量了我們一下,然後用疑問的目光看向他。
他放開她的手,說道:“這是小宴。”
那個女人朝我友好地點了一下頭,我也只好朝她笑了笑,叫了一聲“阿姨”。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中年女人藉口去換衣服,走開了。我盯着那女人的背影,對我爸說道:“怎麼着,傍上富婆了?”
他苦笑:“富婆怎麼會看得上我呢。”說着,他又解釋道,“我只是運氣好發了一筆橫財而已。”
我於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突然說道:“那麼,我們去下面的咖啡廳裡坐一會兒吧?”
語氣裡充滿了希冀,我一時竟然不忍心拒絕……記憶裡很少聽他這樣說話。
薛雲風先回去了,於是我和我爸一起坐在了商場一層的咖啡廳裡。
……
我和他在咖啡廳裡靜坐了有一刻鐘,他終於開口了:“最近過得還好吧?”
我:“還行。”
他:“江離是個不錯的孩子,好好珍惜吧。”
“我珍惜,他也不見得珍惜。”我說着,還故意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相信他明白我的意思。
他於是嘆了口氣,說道:“小宴,我知道你不願意原諒我,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當初沒有和你媽媽離婚,那麼現在我們會是個什麼樣子?”
我低頭不語,這種假設我從來沒想過。
“也許我們會適應了彼此,但是我和他結婚將近二十年,都沒有磨合過來,你覺得再加十年,我們能夠接受彼此的概率有多大?”
我皺眉:“麻煩你別給自己的背叛找藉口。”
他無奈地點頭說道:“我知道你恨我,你這個孩子的想法太容易絕對化,眼裡容不進半點沙子。”頓了頓,他又說道,“其實,剛纔在商場裡你能喊我一聲‘爸’,我已經很欣慰了。”
我想告訴他,其實我已經不恨他了,現在他在我眼裡就是一路人,可是當聽到他的後面一句話,我又說不出口了,畢竟他和路人是有區別的,如果我隨便叫一個路人“爸”,那個人肯定把我當神經病看。而他,會興奮得說不出話來。
“小宴,這些年我經常想你。你還記得嗎,開始那幾年,我去看你,帶你最喜歡吃的糖果,你假裝看不到我,還躲我。我當時確實有點後悔,後悔和你媽離婚。可是後來我又會很僥倖地想,你會不會只是一時和我賭氣,等過一陣就好了?這種念頭在我心中持續了幾年,後來你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我也算明白了,你恨我恨到骨子裡去了。當時我心裡特難過,可是又不敢去看你,怕你看到我不高興。”
我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揪着一樣,難受。於是我說道:“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你就別說了吧。”說了我難受。
“不行,小宴,我都想過了。我難受了十年了,你就難受這麼一會兒,聽我說會兒話吧,也許以後我們都沒有機會這麼面對面聊天了。今天你答應和我來坐一會兒,我也很意外,真的……你以前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其實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看見你,可是我又怕你不高興看見我,所以也不敢去找你,真矛盾。有時候你媽媽會寄一些你的照片給我,這些你不知道吧?我估計她不敢告訴你。其實有一段時間我也想不明白,不明白爲什麼明明離婚的是我和你媽媽,兩個離婚的當事人都可以和平共處化干戈爲玉帛了,而我們的女兒,爲什麼總是和我苦大仇深的。後來你媽媽和我說,這是‘愛之深,責之切’,你是因爲太在乎……這個理由讓我高興了好幾天。”
“這幾年我總是做夢夢見你,各個階段的你。你剛學會走路那會兒,整隻手攥着我的一個手指,小心翼翼地走。我拉着你的小手在小區散步的時候,隔壁家的張大爺每次看到我們,都會說我在‘溜女兒’……我每次做這個夢的時候總是笑醒,嚇身邊的人一跳。”
“還有你語文考試不及格,每次你都是揹着你媽媽,讓我在試卷上簽字。你知道我不捨得罵你,呵呵。你語文成績最高的一次是65吧?那次老師好像還誤判了一道題,其實你可以考67的。我記得當時你爲這兩分,差點哭出來,還是我給你買了冰激凌,纔算哄好了你。”
“還記得你高中那會兒班裡的男生給你的情書嗎?當時你一不小心被我看到了,那封拒絕信,還是我給你草擬的呢……那個男生的情書,你讓我扔了,其實我一直留到現在……”
我感覺嗓子眼發堵,眼睛發酸,於是壓抑着聲音說道:“你別說了行嗎,都過去那麼多年的事情了……”
“小宴,我和你媽媽離婚也是過去那麼多年的事情了,你不一樣念念不忘嗎?我知道你恨我……”
我打斷他:“我已經不恨你了。”
他睜大眼看我:“你說什麼?”
我吸了吸鼻子,仰頭把眼淚逼回去:“我已經不恨你了,真的……我倒是想恨你呢,可是已經恨不起來了。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和我媽也都過得好好的,誰也不會因爲沒了誰而過不下去。”
他激動地叫了我一聲“小宴”,便說不出話來了。
我繼續說道:“我以前一直覺得,一個男人離開一個女人,是一件十惡不赦的事情,可是後來想一想,似乎也沒有那麼誇張。我媽沒了你,活得比你還自在,我覺得如果她繼續和你在一起,可能還真沒有現在活得瀟灑。還有於子非,當初我以爲,沒了他,我就沒了全世界。可是後來呢,我現在過得很好啊,倒是於子非,在同一間公司裡遇到我,灰溜溜地離開了。江離說我這人太極端,我當時還不信,可是現在想想,確實如此。其實我早就應該放下這些了,真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一個人生活的得是否幸福,取決於他自己的生活態度,而非別人對他的看法,或者對他是否忠誠。”
他點點頭,激動地看着我:“小宴,你變成熟多了。”
我衝他笑,終於有人說我成熟了,讓江離和王凱之流的傢伙們都去死吧,我親爹纔是最瞭解我的人!
他有些猶豫地張了張嘴:“那麼……”
我:“放心吧,你還是我爸,而且永遠都是。”
他驚喜地抓住我的一隻手,眼眸發亮。
“我剛纔之所以不讓你繼續說,是因爲你一說那些事情,我就想哭,真的。我以爲我可以把那些事情在腦子裡全都抹殺,可是結果呢,不可能的。江離說過,我不能因爲你的一個錯誤,而忘記了你對我十六年的好,現在看來,他說的完全正確,親爹就是親爹,你對我的好,我都記着呢。可憐天下父母心,當初是我不懂事,讓你傷了心。”
“小宴,江離對你的改變很大。”
我笑着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說道:“得了吧,他也就嘴皮子比較溜一點。”
他笑了笑,又小心地問道:“小宴,今天晚上,我能請你吃晚飯嗎?”
我搖頭:“不行,我得回去給江離做飯。”
他失望地點點頭,不說話。
我於是又說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們共進晚餐。”
於是他的眼睛又亮起光彩。
我看着眼前這個老男人多變的面部表情,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
原來,放下心中的擔子,是一件如此輕鬆愜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