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奉先回到老白山之後,踩着摸到波棱蓋的皚皚白雪,按照奶奶吩咐將骨灰放置爺爺墳冢,在墓碑上歪歪扭扭刻了周賽氏三個字,關東最後一代壓寨夫人就此退出歷史舞臺。
守靈期間,那些遠房親戚還來到墓地探望,美其名曰前來祭奠,裝模作樣磕了幾個響頭,眼神卻朝旁邊不斷打量,其實是怕傻小子拆了其他兩位側室的墳塋,那裡面埋得可是他們的祖宗。
這位在老白山所向披靡的愣頭青,不止會讓猛獸望風而逃。
老白山地處偏遠,叢林茂密,乃是殺人越貨的絕佳之地,土匪後代們遇到糾紛,也會按照祖先流傳下來的規矩用拳頭講道理,等周奉先十歲的時候,他們發現道理的天平漸漸傾斜,似乎都在向傻傢伙靠攏,等到周奉先十五歲的時候,他們也就不喜歡講道理了,誰都清楚喜歡把猛獸腦袋摁到肚子裡的猛人本身就是道理,拿命去驗證真知,顯然是不划算的買賣。
周奉先對於同宗同源的親戚相當厭惡,因爲他明白奶奶就是被這夥人逼出老白山,不過生子哥發話勸他少惹事,他言聽計從,不理不睬,不問不說,默默在奶奶墳前靜坐半個月,最後添了一把新土,踏上回到武雲的歸程。
經歷親人離世的悲痛過程,傻小子似乎成熟穩重一些,嘴邊的絨毛顯然厚重許多,把這張稚嫩憨厚的臉龐平添一抹莊嚴,傻氣溜走一小半,如果換身像樣的行頭,想必說他跟趙鳳聲年齡相差彷彿都有人信。
那一大半的傻氣,也只在親近的人面前顯露。
傻小子下了火車,步履如飛朝着桃園街方向走去,路人望着體態霸道的大個子,全都愣在那裡行注目禮,這年頭個子高的人不少,塊頭大的也不缺,可又高又壯還能健步如飛的大漢,聽都沒聽說過,哪個跑步健將不是勻稱身材?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說是走,其實跟普通人跑步的速度差不多,在高山深澗的老林裡都如履平地,一馬平川的柏油路面自然更加如魚得水,不到十分鐘,桃園街牌匾隱約可見,想到跟飯東哥相逢,周奉先露出久違的招牌式笑容,步伐又加快幾分。
其間遇到過幾位鄰居,喊着賽金枝的大孫子回來了?周奉先急於回到八條,揮着大手簡單寒暄,幾經週轉,終於走到羊腸衚衕,傻小子急不可耐,一個衝刺到達十二號。
房門大開。
傻小子將不值錢的行李丟到院內,興奮吼道:“哥,俺回來啦!”
臥室內卻有個形單影隻的消瘦嬌軀,坐在沙發中默默低泣,宛如一朵凋落的頹敗牡丹。
周奉先沒想到飯東哥的人影沒見到,而是看到嫂子在那傷心欲絕,琢磨着倆人吵架了?他愣了愣,把嗓門壓低,“嫂子,你咋自己在這哭呢,誰惹你生氣了?俺哥呢?”
傻小子可不敢把那句經常掛在嘴邊的豪言壯語說出口,萬一是飯東哥把嫂子弄哭的,還真要把他腦袋摁進肚子裡啊?那結局咋收場,不是糗大了?
誰說傻小子傻了,這點彎彎繞繞他通透着呢。
崔亞卿擡起頭,原本流波婉轉的清澈眸子佈滿通紅血絲,暴瘦致使圓潤的臉頰陷入兩個深坑,她咬着纖薄蒼白的嘴脣道:“你哥……走了。”
走了?
一句耐人尋味的答案。
剛剛經過喪失親人痛苦的傻小子,見到嫂子悲痛欲絕的模樣,再聽到不太清晰的答案,竟然聯想到飯東哥英年早逝。傻小子如同五雷轟頂,嘶啞着嗓子問道:“俺哥死了?!”
這回換崔亞卿呆滯片刻,搖了搖頭,“不是死了,是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沒死就好……
傻小子哪怕練過佛門絕技十三太保橫練,也差點嚇得腿肚子轉筋,傻乎乎撓了撓頭,“嫂子,那咱該去哪裡找他啊?”
崔亞卿搖頭表示束手無策,昔日裡吹彈可破的臉蛋呈現一種黯然神色。
自從過完正月初三,崔亞卿怕那傢伙一人過年寂寞,放低身段想來冰釋前嫌,畢竟自己和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被一個狐媚子攪黃了那算怎麼回事,既然趙鳳聲像死猴子一樣執迷不悟,二妮不介意去扮演指點迷津的觀世音。
崔亞卿的心態遠不是一般女人比肩,這和老崔家家風有關,重男輕女,三位如花似玉的大閨女一個比一個漂亮,可孩子多了畢竟會分散父愛母愛,寶貝不當寶貝捧着,這和嬌生慣養的獨生子女,待遇肯定相距甚遠。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雖然崔家飛黃騰達,但二十多年前崔家可沒這麼闊氣,扳着手指頭過日子,三姐妹吃了不少苦,歷經磨難,寶劍鋒從磨礪出,三姐妹嚐遍人情冷暖,當然不會像三十歲了還讓母親洗內衣的老姑娘一樣矯情。
不就是偷腥嗎?這年頭不偷腥的貓還有幾隻?更何況是江湖成名的大哥。
老孃親自給你臺階下,這總可以了吧?
崔亞卿想過萬千種結局,但從未想過他會遠走高飛。
究竟因爲什麼,與她親如兄妹的大剛也說不清楚。
不止是她傻眼了,傻小子聽完後也懵了。
唯一的靠山消失得無影無蹤,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他畢竟只是位二十郎當歲的大男孩,人生規劃和職業前景兩眼一抹黑,飯東哥走了,自己該何去何從,難道回老白山面對那幫不近人情的傢伙們,當一輩子山大王?
一個茫然無措。
一個萬念俱灰。
氣氛陡然變得粘稠凝重。
“你們倆都在呢?”一句飽含滄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李玄塵乾癟的身軀出現在大門口。
瞧見老人家,傻小子虎目一亮,別人不曉得飯東哥下落,這老頭可是他的師傅,約莫清楚他人在哪裡。
“李爺爺,俺生子哥去哪了?!”傻小子以前從來沒對老人家用過敬語,後來飯東哥告訴他奶奶治病的錢都是出自李爺爺的手,傻小子才重新把李玄塵的位置擡高,喊一聲爺爺,發自肺腑,出自真心。
“他沒跟我說。”李玄塵邁步進屋。
“去警察那裡,能找到他嗎?”傻小子想起了電視裡經常播放的尋人啓事,撓着大腦袋問道。
“他臨走前,給我交代了一些關於你的事。”李玄塵平靜道。
“啥事?”傻小子一頭霧水。
“跟他一樣,去當兵。”李爺爺負起雙手,白髮蒼蒼加上仙風道骨,挺有高人氣派,換身道士裝束,肯定能唬的人家一愣一愣。
“當兵?”傻小子茫然問道。
“這是我和他一起商量後的結果。你有萬夫不當之勇,又衝動易怒,放到哪裡都是定時炸彈,我和他怕你闖出大禍,還是決定讓你去軍營裡比較合適。那裡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有本事自然會出人頭地,等你當上大官光宗耀祖,對你和他,都是百利無一害的好事。”
李玄塵掏出一張紙條,“這是他老連長的電話號碼,你去給人家溝通一下,記得語氣要和善,用詞要恭敬,這可是莫大機緣,不是誰都有機會在大樹底下好乘涼,千萬不要辜負了鳳聲的一片苦心。”
周奉先拿着小紙條,心裡百感交集。
飯東哥對他恩重如山,不僅四處籌錢幫奶奶治病,臨走前還不忘幫自己鋪好後路,這讓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謝意。
可沒想到傻小子頑固地搖了搖頭,“俺不去。”
李玄塵挑起花白的眉毛,等待他的下文。
“俺奶奶說了,以後必須要跟在生子哥身邊,就算把俺腿打斷,也得一瘸一拐跟着他,不能昧了良心。俺奶奶說生子哥對俺家有恩,做人虧啥不能虧心,這恩比天大,必須報!一天找不到,俺就去找一個月,一個月找不到,俺就去找一年,俺就不信把全國踏遍了也找不到他!”
周奉先很反常地繃起臉,略帶幼稚的臉龐勾勒出一往無前的架勢。
“傻孩子。你知道全國有多大?”李玄塵苦笑問道。
“俺不管,俺反正有的是力氣。”周奉先頑固答道。
“罷了……天生的倔脾氣,我也不勸你了。”李玄塵又掏出一把鑰匙,“我和他早料到你會有這一出,還好定下了第二條路。你也不用去找他,他肯定會回來,這是小賣部的鑰匙,拿着,你對那裡輕車熟路,就先替他打理生意,平時吃飯可以在我那裡湊合,一個月的錢應該夠你花銷。”
“好!”傻小子如獲至寶地接過鑰匙。
接管生子哥留下的小賣部,顯然比去部隊要符合他的心意,起碼守在桃園街,能等到飯東哥回家。
老白山有句俗語,飛得再高再遠的蒼鷹,終究會在日落前歸巢。
李玄塵走到默默落淚的崔亞卿身前,問道:“丫頭,你呢?”
崔亞卿輕聲哽咽道:“我等他。”
喃喃細語卻如珠盤玉落。
李玄塵輕嘆道:“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
崔亞卿低語道:“苦又何妨,當歸即好。”
二十多年,她還是那個倔強到不碰南牆不回頭的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