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鳳聲極少有手足無措的時候,不管面對什麼人和遇到什麼事,熟稔世故的他總能找出破解的辦法,來緩和氣氛。可是聽着老人家平凡卻又扎心的話,趙鳳聲始終保持沉默,像兒時犯錯後面對父親時的模樣,拘謹,惶恐,怯懦。
老佛爺說的累了,短暫沉默一陣,將視線投射到那張低垂的臉龐,笑道:“跟你娘長得越來越像了,秀氣,尤其是不說話時,把嘴噘着,一看就是擰脾氣,惜梅小時候,我經常說她生氣時,嘴巴能拴住五頭驢。哎!在世上活着,脾氣擰,得罪人就多,容易吃虧。鳳聲啊,惜梅的前車之鑑在那擺着,收斂一下脾氣,千萬不要走你母親的老路。”
“您渴嗎?我給您倒杯水?”凡是涉及母親的話題,趙鳳聲就刻意迴避,家裡面哪有是非對錯,在老人家面前,沒必要去較真。
“好。”老佛爺欣慰一笑,枯皺額頭緩緩舒展。
趙鳳聲輕手輕腳倒好一杯水,試好溫度,扶起老人家,老佛爺的病情比想象中還嚴重,喝了幾口開始大聲咳嗽,而且越來越劇烈。
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跑進病房,一把奪過趙鳳聲手裡的水杯,怒斥道:“你怎麼回事?!病人嚴重心衰,必須控制飲水量,否則影響治療效果。你這不是在喂水,而是在喂毒藥!”
趙鳳聲一愣。
他不清楚老人家病情,更不知道心衰要控制飲水,眨着眼睛,茫然無措。
“出去!”老佛爺低聲吼道。
“說你呢,聽到沒有!趕緊出去,不要影響到病人。”醫生對趙鳳聲呵斥道。
“我讓你滾!我外孫第一次給我倒水,哪怕是砒霜,老太婆都認了。管好你的嘴巴,我們雷家的人,沒那麼好欺負,輪不到你在這裡吆五喝六!”老佛爺眼皮一擡,望向醫生,渾濁眸子呈現出一種暴躁,完全像是隻護犢子的猛獸。
雖老矣,氣勢卻威猛無匹。
醫生顯然明白老佛爺的恐怖身份,嚇了一哆嗦,屁都不敢放,慌慌張張跑出門外。
“您這病不能過量飲水,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呢?”趙鳳聲帶有歉意說道。
“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最清楚。一隻腳邁進鬼門關了,怎麼治,都熬不過年根了,還怕喝什麼水。這醫生啊,就愛小題大做,治好了,職責所在,治不好,那就是醫療事故,他怕老太婆死到了醫院,斯年和音竹找他們麻煩,所以就這也不許,那也不讓,生怕出了岔子。一口水,還能把人嗆死?我活了快八十年,從沒聽說喝水能把人喝死的,鳳聲,別聽他胡說八道,再扶我喝幾口。”老佛爺柔聲笑道。
趙鳳聲怎能不清楚醫囑的重要性,老人家這麼說,無非是不讓自己產生心理負擔,道:“我不懂醫術,但聽說過心態會起到關鍵作用,即便得了絕症,只要心態放平,也會能延長几年壽命。您的病,離絕症差了十萬八千里呢,養着養着就能康復了,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我還等着您長命百歲呢。”
“好!我外孫說什麼都是對的,老太婆什麼都不想了,就努努力,活他個一百歲。”老佛爺笑容爛漫,一瞬間,彷彿年輕了許多。
趙鳳聲僵硬一笑。
“鳳聲,你成家立業了,大老爺們,得在婆家那擡起頭,更不能被錢憋死,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結婚禮物。”老佛爺顫顫巍巍起身,從抽屜裡掏出一份文件夾。
趙鳳聲接過遞來的東西,打開,看到了一本股權證書,上面的股權份額令人頭暈眼花,署名正是自己。
趙鳳聲沉思幾秒鐘,又將文件夾遞了過去,沉聲道:“您的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百分之三的股份,不算多,收下吧,裡面不單單有你的,還有惜梅的。當初你娘出嫁時,只帶走了一個玉鐲子,那是我母親的嫁妝,我帶到雷家,給了惜梅,惜梅又帶到了趙家,成了唯一嫁妝,傳來傳去,也有幾十年了。雖說是老物件,可實在是不值錢,雷家出嫁閨女,從來沒有如此寒酸過。我生了三個孩子,唯一揪心的,就是惜梅,愧疚也好,還債也罷,你得叫我把這份心意送出去,否則吃不好睡不着。鳳聲,你不是說治病時候,心態最重要嗎?總不能叫老太婆帶着遺憾治病吧?那豈不是要了我的老命?”老佛爺微笑道,又將文件夾輕輕推到趙鳳聲手中。
玉鐲?
如果母親真的恨眼前的老太太,又怎麼會將玉鐲小心翼翼保存,裹着幾層布,又鎖進抽屜裡。平時都是異常愛惜,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纔會拿出來擦拭後戴到手腕,難道母親的恨意,只是嘴上說說,其實心裡並沒那麼堅決?
趙鳳聲越想越糊塗。
“跟老太婆呆了那麼久,煩不煩?人老了,就愛胡說八道,想起一出是一出,不招人待見。走吧,從雍城到武雲,一千多裡地呢,我派人把你送回去,也免得你再報平安了。”老佛爺躺在病牀上有氣無力說道。
趙鳳聲拿好股權證書,站起身,“那您好好養病,祝您早日康復。”
“好好好。”老佛爺頻頻點頭微笑。
趙鳳聲想再說些什麼,那些話卻如鯁在喉,慢吞吞挪到門口,一扭頭,看到老人家撐起身體目送他離去,趙鳳聲從嗓子眼裡艱難擠出幾個字,“姥姥,我走了。”
老人家愣住。
似乎沒有聽清楚。
探出脖子,滿臉希冀。
趙鳳聲長吸一口氣,聲音又大了一些,“姥姥,您保重!”
向來以強硬和鐵腕著稱的老佛爺,突然淚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