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矇矇亮,雷音竹將溼透了的枕巾捲成一團,起身下牀,望着屋子正中擺放的淨瓶觀音雕塑,怔怔出神,並未像往常一樣叩拜,而是幽幽嘆了一口氣,說不盡的唏噓感慨。
不知道趙鳳聲要遭受多少苦難,才能修成正果。
“罷了,三十多年的佛,我也拜夠了,福報,陰德,行將就木的老太婆,什麼也不要,假如佛祖在天有靈,就將這些統統歸到鳳聲身上吧。”
七月初八,大吉,宜嫁娶,訂盟,納采,祭祀,齋醮。忌出火,入宅,造屋,安門,安葬。
這一天,在白雀庵修行了三十六年的雷家大小姐,褪去了麻衣,散開了長髮,丟掉了香爐。
趙鳳聲是個睡不了懶覺的傢伙,不管睡得多晚,早晨都得跟太陽公公一起起牀,洗漱完畢,偷了根庵裡的黃瓜解饞,正準備去問問今天早齋有什麼好吃的,突然聞到一股闊別已久的香味,趙鳳聲抽了抽堪比獵狗的鼻子,順着味道,回頭一看,清湖居士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麪條,上面還窩着兩個雞蛋。
庵裡出現雞蛋,匪夷所思,但令趙鳳聲更爲詫異的是,清湖居士竟然沒穿麻衣,而是換了身墨綠色的旗袍,沒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變得端莊大方。
趙鳳聲第一感覺是自己還沒睡醒,似乎處在夢中,連黃瓜都忘了藏在身後,擰了一把大腿,疼的齜牙咧嘴,才愕然問道:“居士,您這是?……”
“你受了那麼重的傷,理應補補身體,可這庵內沒什麼肉食,只能先拿雞蛋湊合。我已經叫小玉下山採購老母雞了,等買好了,我給你燉湯喝。”雷音竹滿含寵溺地望着趙鳳聲,笑道:“對了,以後別喊我清湖居士了。”
“那喊啥?”趙鳳聲張大嘴巴問道。
在寺廟裡燉老母雞?不怕佛祖報應?
“喊姨。”雷音竹笑了笑,將碗筷放到桌上,沒等趙鳳聲說話,急忙囑咐道:“趕緊吃,雞蛋涼了就腥了。”
趙鳳聲哦了一聲,把黃瓜把塞進嘴裡,帶着滿腦子的問號,開始狼吞虎嚥。
一碗普普通通的雞蛋麪,並不怎麼出奇,可趙鳳聲已經吃了三天的素齋,油腥都沒見過,這碗雞蛋麪,簡直比脫光衣服的大美妞還誘人,幾口就扒拉精光,雷音竹站在他身後,看着他吃完,默默擦去眼角淚痕。
“夠吃嗎?我再去給你煮碗。”雷音竹輕聲問道。
“夠了夠了,得給中午的老母雞留點肚子,再來一碗,可就沒那麼好的胃口了。”趙鳳聲嘿嘿笑道。
“來,換藥。”雷音竹拿出草藥和麻布說道。
“不用了吧?傷口不出血了,換來換去怪費藥的,我這人皮糙肉厚,沒那麼多講究。”趙鳳聲推脫道,又吃又住的,還得浪費人家草藥,無法報答,自己這張厚臉皮都有些不好意思。
“藥哪有人金貴,聽話,山裡涼,去躺到牀上再脫衣服,小心別感冒了。”雷音竹語氣裡夾雜着一種慈母纔有的溺愛。
趙鳳聲不敢跟今天處處透着古怪的清湖居士抗衡,乖乖趴到牀上。
等到掀開後背衣服,雷音竹再一次被縱橫交錯的景象所驚駭,手指緩緩撫摸着一個又一個凹凸不平的傷痕,彙集成一把利劍,順着血肉,刺入心田,眼淚再次控制不住,滾滾滑落。
感受到後背傳來的涼意,趙鳳聲轉過頭,看見雷音竹在掩面而哭,納悶問道:“居……姨,您哭了?”
雷音竹擦乾淚痕,含糊說道:“風大,迷了眼。”
趙鳳聲看向窗外,拇指粗細的小樹苗都穩如磐石,大樹上的樹葉也紋絲不動,哪裡有風了?
白雀庵裡波瀾不驚,山下卻是另一張畫面,湯明害怕趙鳳聲跑掉,佈置了大量人手守在進出要道。湯明似乎繼承了老丈人隱忍的風格,讓手下都藏匿在山林中,僅從外面很難發現,不耽誤旅客趕路,也沒有打擾到庵裡的女人清修。湯明跟已經另尋明主的陸全法待在商務車裡,品着紅酒,抽着雪茄,比起遭受蚊子轟炸的屬下們自然要愜意許多。
“假如那傢伙鐵了心當縮頭烏龜,咱們該怎麼辦?”陸全法擔憂問道,還沒過兩天,他已經融入到新主子的習慣,很好扮演起了狗腿子的角色。
“拖時間?呵,對咱們有利無害,你忘記治療傷疤最好的良藥是什麼了嗎?拖得越久,事情就越容易埋在土裡,我真希望他在裡面躲個一年半載的,到時候,所有證據都處理掉了,拿什麼證明礦難發生過?口說無憑,哪怕他有視頻和人證,上面也做好了應對準備。”湯明將腿搭在車窗,晃着腳丫,這幅愜意,跟在建哥面前的小心翼翼判若兩人。
“那就好。”陸全法鬆了一口氣。
“來根古巴雪茄?”湯明晃着進口菸草,笑着說道。
從來不抽菸的陸全法接過新主子的好意,叼在嘴裡。
“陳蟄熊那三人的動向,查到了沒?”湯明吐出帶有堅果味道的煙霧。
“進京了,至於在京城做了什麼,暫且不得而知。”陸全法謹慎答道。
“陳蟄熊那人很有種,勢力和身手也足夠令人畏懼,我擔心的不是山上的傢伙,而是他不知何時殺個回馬槍,等到那會,可就成了刀刀見紅的硬仗了。”湯明皺起稀疏的眉毛說道。
“放心,陳蟄熊再敢踏足西北一步,我叫他豎着進來,橫着出去。”陸全法信心十足說道,論腹黑世故,他甚至還不如一起入行的饅頭,可單打獨鬥,陸全法卻極少認慫。
“好,咱們就守株待兔,等待陳蟄熊自投羅網。”湯明自信一笑。
“老大,情況不對。”陸全法盯着車窗外面,表情突然變得異常嚴肅。
湯明倉促坐起,看到了一輛輛豪車停在自己周圍,勞斯萊斯,賓利,邁巴赫,最次也是奔馳S級別,車裡走出一個個身手矯健的男人,墨鏡襯衣打扮,動作整齊,乾淨利落,不像是江湖人,更像是訓練有素的退伍軍人。
“這什麼鬼?!”湯明被面前這一幕弄得有些發懵。
勞斯萊斯副駕駛走出身材不高的男人,面容極其醜陋,嘴角和額頭各有幾條蜈蚣般的疤痕,是能止小兒夜啼的那種長相,男人左右張望了一番,朝着商務車緩緩走來。
“雷斯年的貼身保鏢,喪隆!”陸全法一口道出了來人身份。
雖然沒跟喪隆交過手,但陸全法深知雷家人旁邊無庸手,一位其貌不揚的老管家都能擊退八大宗師之一,這名保護雷斯年的年輕人,想必也差不到哪去,自己這點斤兩,恐怕不夠人家折騰的。
“雷斯年的保鏢?咱們跟小侯爺井水不犯河水,從沒結過樑子,找咱們做什麼。”湯明抿起嘴脣,自言自語說道。
陸全法朝山上瞄了一眼,沒敢說話。
咚咚咚。
喪隆大力砸着商務車玻璃。
湯明硬着頭皮打開車門,露出了以前經常出現的和善姿態,笑呵呵說道:“您有事?”
“走。”喪隆冷冰冰道。
“我們就在這乘會涼,您要是需要車位,我給您騰出地方。”湯明依然是一團和氣的笑容。
“滾!”
喪隆怒喝道。
湯明揉了揉有些發麻的耳根,不敢再去插科打諢,雷家雖然是生意人,可誰也不清楚吃素還是吃肉,經營幾十年的龐大家族,建哥都不敢跟雷家人叫板,碾死他?還不跟大象踩螞蟻一樣簡單?
湯明無奈,對司機小聲說道:“把車開走。”
砰!
車身劇烈搖晃。
“把你的人都帶走,一個不留!”
喪隆像是一頭宣誓地盤主權的雄獅發出警告,然後面對白雀庵,雙臂下垂,脊樑彎曲,默默唸道:“恭迎大小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