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焦急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幾乎讓別人都聽不清內容。好在白無常不是凡人,他倒是聽得一清二楚。只是他大概沒想到他的話會引起我們這麼大的反應,所以愣了愣。
“嘿嘿!你們兩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不對胭脂水粉、漂亮衣裳感興趣,卻對這噁心又醜陋的毒蟲感興趣……真是奇怪了!哈哈!”白無常的三角眼極快地向旁邊瞟了瞟,然後古怪地大笑道。
“喂,別把話題扯開!先說說,他的喉嚨裡是怎麼飛出蟲來的?”我心裡隱隱約約感到那團理不清的亂麻終於露出了一絲線頭,語氣越發焦躁。
“還能怎樣?喉嚨那兒先是自己裂開個大洞,然後一羣毒蟲飛出來了!”白無常朝我翻翻三角眼。
“你的意思是說,他的喉嚨不是被人……撕開的,而是自己裂開的?”我無視他的白眼,追問道。
“是啊!”白無常不耐煩地回答。
我下意識地望了望齊震,但視線一觸到他的目光,連忙避開。怎麼會這樣?我想起刮過耳邊的冷風裡那聲幾不可聞、滿含嘲諷的低語,難道……真的不是“它”乾的?
“是些什麼毒蟲?”陳仇插進來問。
“……”白無常摸了摸眉毛,似在回想。
“總不會是五毒吧?”常青笑問。
“五毒?不就是青蛇、蜈蚣、蠍子、壁虎、蟾蜍!”想到這些個東西的尊容,再設想它們從方雨恆的喉嚨裡飛出來的情景,天!我心裡像長了毛一樣不舒服。
“不對,蠍、蛇、蜈蚣、壁虎、蟾蜍這些東西都不會飛!……到底是什麼毒蟲?”陳仇皺起了眉頭,眼中一片冰冷。
“是蜮!”白無常突然脫口而出。
“蜮?”我茫然。
“蜮是古代傳說中的害人蟲,又叫水弩。它的形狀像鱉,有三隻腳,口中生有一條橫肉形狀呈弓弩形狀。”常青解釋給我聽,“據說它生活在南方水中,聽到有人在岸上或水上經過,就口含沙粒射人或射人的影子,被射中的就要生瘡,被射中影子的也要生病,所以又叫它‘射工’或‘射影’。還有一種說法說它是‘以氣射人影,隨所着處發瘡,不治則殺人’。”
“含沙射影!不會吧,如果是這種蟲子,它只要向着人影遠遠一射,就能殺人了,幹嘛還多此一舉地跑到方雨恆的身體裡再飛出來呢?”我本能地反駁道。
陳仇一言不發地盯着白無常,眼眸中已經滿是寒冰,一個銀白的光團在她的肩頭閃爍不定,一股殺氣悄悄瀰漫。
“哎,真是小孩子,沒聽我說完你們就接嘴!我說的是像蜮的一種蟲子,不過有翅膀,更像是蜚蠊……”白無常睨了一眼陳仇,渾不在意地說。
“蜚蠊?”這下輪到常青不明白了。
“我們南方叫曱(yuē)甴(yóu)的,也就是蟑螂!”我補充說明。
“有多少?”陳仇冷冷地問。
“總有個二、三十隻吧!”白無常的三角眼往兩邊一分,咧開鱷魚嘴一笑。他不笑還好,一笑簡直是“醜比鍾馗,獰勝厲鬼”,我連打了兩個哆嗦,趕緊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哇!有這麼多……蟑螂?”常青低聲驚呼。
“哼!我可沒說就是蜚蠊啊!”白無常收起笑容,鄙夷地冷哼一聲。
“那是什麼呢?你不是十殿閻羅麾下的鬼差嗎?居然也認不出來?”我忍不住臭他。
他一聽大怒,兩條長眉毛都飛了起來:“死鬼丫頭,膽大包天,竟敢來諷刺我……”
“說都說了,你能怎麼樣?吃了我?”
“……”
“好了!”陳仇握住了我的手,“別吵了!讓我仔細地檢查一下,也許……就會知道那是什麼了!”
說着,她走到方雨恆的屍體旁,手指輕一彈,肩上的光團緩緩升起,在半空略一停頓,就飛向屍體喉嚨的大洞。
“你們聽,好像有什麼聲音!”一直不曾出聲的齊震突然用手指着黑暗裡的一處。
我凝神靜聽,果然,有輕微的“嗡嗡”聲從遠處漸漸逼近。
“嗯,好像是昆蟲扇動翅膀的聲音。”我點頭肯定,聽起來就像是一大羣蒼蠅飛行的聲音。這種鬼地方也有蒼蠅嗎?
常青神色一動,問白無常:“白大叔,這裡是通往地獄的一個入口,平常人進不來。那麼,平常的蟲類是否能隨意進出呢?”
“自然不能!”白無常毫不猶豫地回答。
說話間,陳仇的光團已經由咽喉的大洞沒入了方雨恆的屍體中。
我和常青對望了一眼,均想:不是平常的蟲類,那會不會就是從方雨恆喉嚨裡飛走的毒蟲呢?
齊震不經意地向旁邊瞟了瞟,就垂下頭去。我的心裡突然一涼,他的目光似怒非怒,流轉在眼中的是一種既決絕又無奈的滄桑。我惶然地移開視線,恐怕已是山雨欲來的時候了,短暫的沉寂背後會是什麼?
“……噫!這是……那毒蟲來了!”白無常的戳指大喊,將我們的目光吸引到了不遠處的黑暗裡。
天哪!真的……有一大羣扇着暗紅色半透明翅膀的“蟑螂”飛來了!說它們是蟑螂實在不妥,這些個蟲子每一隻都起碼比蟑螂大兩倍。除了前面的觸鬚,它們還有八條腿,更像蜘蛛。不但如此,它們的觸鬚上有兩個紅點,飛近後可以看見閃閃發亮的點點紅光,如幽幽鬼火,在一片“嗡嗡”聲中分外駭人!
我還沒來得及驚叫,旁邊傳來陳仇的一聲低呼:“天!竟然是……它!”她的聲音裡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蕭索,彷彿是經過了一場長途跋涉後,終於望見了前方早已註定的終點。幾分釋然,夾雜着些許無奈,還有——深深的苦澀!
“怎麼了?它是誰?”我分辨不出她話中的“它”是哪一個,是他,她,還是它?
陳仇沒有回答我,她的目光停駐在方雨恆的屍體上。我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驚駭地發現屍體逐漸在縮小。光團已經分散成了許多光點,在屍體的五官和咽喉處閃爍,雖然無聲,但從閃爍的頻率看,似乎“屍螢”受到了什麼阻礙,十分煩躁不安。
原來讓陳仇驚呼的不是那些飛來的可怕“蟑螂”,而是屍體裡的古怪!
“陳仇,你發現了什麼?”我急急問道。
“我等的……終於出現了!”陳仇低聲一笑,悵惘而苦澀!
“還不快走?那些毒蟲飛過來了!”齊震打斷了我們的對話,不由分說一把拉起我,就要向黑暗的另一處奔去。
手心裡傳來無比熟悉、令人依戀的溫暖,我的心卻像被利刃劃過一般,我用力一甩,掙脫了他的手。
“怎麼又發脾氣了?”他一怔,隨即柔聲問。
我無言以對。
“這些蟲子就是從屍體裡飛走的那些嗎?”常青問白無常。
“……是。”
“那絕非平常,我們該怎麼辦呢?”
“嘿嘿!說實話,我也從來沒見過。”白無常有些尷尬地掀了掀眉毛,“不過,相信我還是能對付的!你們趕緊先離開吧!”
“白大叔,要不要我們幫忙?”常青一貫憨厚,雖然那些怪蟲子聲勢駭人,但留下別人孤軍奮戰,自己逃命,似乎有點過意不去,即使留下的那個不是凡人。
“是啊!也許我們人多勢衆,再耍點小法術,能嚇退它們,也說不定!”我隨聲附和道。
“這些……東西不是人間所有,我們對付不了!我們先離開吧!”陳仇突然開口,不過卻提出了相反的意見。
我看了看半空,那些蟲子雖然一直嗡嗡有聲地逼近我們,但並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似乎在等待什麼。
我用餘光瞟了齊震一眼,他的神情鎮定,目光柔和,徑直望着我。走還是不走?留在這裡處境必然危險,但……出去之後,可能要面對更殘酷、更難堪的現實,我遲疑不決。
這時,外面突兀地傳來了一聲槍響!緊接着,居然有一陣凌亂的槍聲響起,驚惶、淒厲之意刺穿了重重的黑暗,直刺向我們的心間!
“外面出事了!”我和常青同時叫道。
叫聲未落,懸在半空的那些“蟑螂”就像發了瘋一樣全撲了上來!
頓時,黑黝黝的無數長腿、觸鬚和亮閃閃的點點紅光與我們的駭叫在這人間鬼蜮裡一齊飛舞!
真是一場噩夢!
我拼命揮動雙手,阻止那些噁心的東西飛到我的臉上來。手上毛茸茸帶着麻癢刺痛的觸感讓我悚然,幽幽的紅光叫人暈眩,我的眼前開始模糊,黑暗裡的一切在扭曲拉伸,彷彿霧氣飄渺。意識在將散未散之際,有兩張同樣熟悉的笑顏在我腦海裡盤旋不去。佛說:這世間一切,是霧中花、水中月;萬物皆是空,衆生所見其實都是心中執念所聚,都是虛幻不真的!那麼,在這一瞬,誰是真?誰又是幻?
“……怎麼了?快醒醒!”耳畔有人急切呼喚,隨即一抹冰涼從我額上急轉直下,直透入五臟六腑。
我神智一清,見陳仇正用一手扶着我,另一隻手放在了我的額頭上,指尖銀光隱隱,散發着清冷的氣息。而常青和齊震則背對着我們,並排擋在了前面。齊震的手裡是一把金黃色的短劍,常青的手裡捏着一疊符。在他們的腳邊,已經有不少的蟲子屍體,有的身子斷成了兩截,有的變成了碎塊,還有的甚至成了一小堆、一小堆的黑灰。那些“蟑螂”依然在不遠處的半空蠢蠢欲動,不過可能是因爲吃了虧或者是想等待時機,它們暫時沒有再撲上來。
“沒事!……這些蟲子真可惡!”我望着齊震的背影,心不在焉地說。
“嘴硬骨頭軟!你們幾個裡,就數你最沒用!”揹着手站在一邊的白無常翻翻三角眼,一臉不屑。
我正想反脣相譏,陳仇朝我搖頭:“這裡很危險,我們想辦法出去!”
她一邊說,一邊悄悄地在我的手心裡劃了個“走”字。我一驚,她又劃了個“快”,並且用力捏了捏我的手。
“嗯,常青、齊震……外面的警察叔叔們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我看我們先撤吧!”我不知道陳仇爲什麼急着要走,但我相信她卻比相信自己更甚,所以連忙高聲叫他們。
齊震和常青聞聲回頭,兩人神情一樣關切:“你怎麼樣?受傷了嗎?”
“沒有。哼,區區‘蟑螂’小蟲子,怎麼可能傷了本小姐的千金之體呢?”我做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囂張地笑着回答,但目光卻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齊震。
“好!……我們走!”常青見我還能開玩笑,料想無事,便放下心來。他轉頭對白無常說:“白大叔,我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啊!”
“放心!對付這些小東西,我綽綽有餘了!”白無常掀掀眉毛,輕蔑地瞟了我一眼,傲然地說。
哼!這個斤斤計較、小雞肚腸的鬼差!我暗哼一聲,回他個大大的白眼。
“我和陳仇用‘破獄符’開路,你和齊震緊緊跟在我們後面!”常青叮囑我後,就向陳仇點了點頭。兩人同時用手一抹額頭,硃砂的符咒立刻鮮活地凸顯出來,紅光自符咒上直射開去。前面原本是漆黑一片的,紅光所到之處,黑暗像有知覺般退去,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路清晰地呈現在我們眼前。
等到我們終於看到懸在空中的一輪明月時,同時也看到了小巷外的可怕場面。
兩輛警車歪歪斜斜停在巷口,車門大開着,警燈還在閃爍,地上橫七豎八地有八、九個警察。他們有的半跪在地上,雙目圓睜,雙手緊握着手槍;有的僵硬地撲倒在地,手指關節發白,死死卡着地面,手槍則甩在身旁;還有的手伸在腰間,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臉上凝固着極端恐懼的神色。
我們恍若夢遊般走近他們身旁,沒有鮮血、沒有明顯的傷口,也沒有激烈搏鬥過的痕跡。我們彷彿可以看見,他們發現異常、高聲喝問、拔槍、射擊,然後在很短的時間內,挨個倒下……除了恐懼,他們並沒有別的線索留下。是什麼東西令他們有如此恐懼的神色,連死亡也不能帶走?
夜色寂靜,月光如水,皎潔的清輝傾灑在碎石路面上,映照着一張張冰冷扭曲的臉,讓人感到分外猙獰。
目送着我們離開,白無常臉上的傲然消失得一乾二淨。他瞟了瞟地上已經縮得如玩具娃娃大小的屍體,又望了望那些在半空中猶自振動翅膀的蟲子,冷笑:“嘿嘿!主人真是天才!殺人不用刀……嘿嘿……一口咬了三家!可笑這些自不量力的小娃子,死到臨頭猶未可知!嘿嘿嘿……”
森冷的笑聲迴盪在濃重的黑暗裡,激得剩下的蟲子一股腦兒地撲向了唯一的目標。
白無常嘴噙冷笑、毫無畏懼地負手站在原地,等到它們飛到跟前了,他突然用手一扯嘴巴,彷彿拉麪條一樣,他的鱷魚大嘴在瞬息間竟然大了十幾倍。他的頭左右晃動,就像一個超大、超強力的吸塵器,三兩下就把這些蟲子全都吞了下去。
如果有人看見這個情景,恐怕會忍不住作嘔,那麼多毛茸茸、黑黝黝、噁心至極的蟲子,他全當可口的點心一樣吞進了肚子裡,簡直不是人!
不過,他本來就不是人!
他將蟲子吞完後,伸出兩隻手把嘴巴向中間用力一按,恢復了原來的大小,然後朝着黑暗裡詭異地一笑,身子猛地一跳,變成了一個圓球,輕鬆地躍上了半空。
如果此時我們看見他的真面目,一定會呆若木雞!長眉、圓眼、塌鼻、大嘴,他,或者說是它,竟是我們曾經幾次見過的那張人臉!
它在半空靈活地蹦了幾下,就一頭鑽進了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