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傅雲英就騎馬趕到楚王府。
朱和昶聽她說明來意,也替她着急。
於是通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楚王被不孝子朱和昶硬生生從暖被窩裡扯了出來,推到外邊正堂,往圈椅上一摁,“爹,你快想想辦法!”
傅雲英上前,說了傅月的事。
楚王披頭散髮,滿腹委屈,表示他愛莫能助。
“若是被其他人挑中了還好,鄭丙是選婚太監,他挑走的人直接往京師送,我也沒法把人要回來。”
朱和昶臉色一變,鄙視自己的父親,“你不是楚王嗎?這點小事都辦不了?”
楚王苦笑着道:“選秀之事不一樣。”
選秀本就是控制宗室的一種手段,不管是楚王,還是朱和昶,都沒法選擇自己的妻子,京師那邊選了誰,他們就得娶誰。
朱和昶想了想,問:“那請旨讓傅月嫁給我不就得了?”
說完,他回頭看傅雲英一眼,“你放心,我曉得你怕你家姐姐受委屈,娶了她之後我就偷偷把人送回去。”
楚王搖搖頭,“沒有這樣的先例,除了受寵愛的皇子,其他藩王無權請旨選妃。皇上當年也是如此,他喜愛孫氏,還不是隻能娶選秀出身的先皇后當正妃?你別想一出是一出,鬧個不好,傅月性命都難保。”
說到底,藩王的身份太敏感了,他們有許多特權,享之不盡的財富,但是在婚娶之事上,他們必須聽從宮裡的旨意。如果宮裡知道楚王想爲朱和昶求娶傅月,不僅不會成全他們,說不定直接把人扣下。
難道真的只能去求崔南軒?
傅雲英眉頭緊皺。
楚王打發走朱和昶,對她道:“本王承諾過將來可以保你一命。不過傅月這件事楚王府真的不宜插手,這次選秀是內閣大臣和皇上互相妥協的結果,牽涉各方勢力,本王貿然出手,只會弄巧成拙。你明白嗎?”
她拱手道:“晚輩明白。”
出了楚王府,她擡頭望一眼王府宮牆上空碧藍的天空,天已經亮了,遠遠飄來熱鬧的嘈雜人聲,賣豆腐的老者挑着擔子走過里巷,號子聲悠長。
傅四老爺在外面等她,見她臉色不好看,大失所望,嘆口氣,道:“興許這就是命。”
“先回去再說。”傅雲英輕聲道。
叔侄二人回了貢院街,傅雲章也剛從外面回來,他剛剛託相熟的人找到鄭丙下榻的山間別院,送了一份厚禮。
鄭丙知道他是傅月的堂兄,而且是貢士,對他很客氣,笑呵呵道:“不妨事,這個傅家姑娘是個有造化的,你們回去等好消息罷!”
他這麼說,代表傅月落選的機會渺茫,她已經是入選秀女之一。
如果被挑走女兒的是其他人家,只怕早就闔家歡慶了,但傅四老爺卻一臉愁容。
“月姐那孩子出了門就不敢大聲說話,進了宮就是任人揉搓的命……早知道她會被選中,當初還不如把她嫁給鋪子裡的掌櫃,我只有她這麼一個閨女,她只要平平安安我就安心了……”
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
傅雲章吩咐蓮殼準備禮物,要去驛站拜訪崔南軒。城中權貴豪族爭相延請崔南軒,他全部推辭不受,堅持住在城外的驛站裡。
“等等。”看他要出門,傅雲英攔住他,“二哥,我還有法子。”
傅雲章怔了怔,眉頭輕皺,“你要去找李同知幫忙?”
傅雲英搖了搖頭,她確實想去找李寒石,不過找李寒石求助其實就是找霍明錦,但是她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李寒石是霍明錦的人,所以只能否認。
“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暫且一試。”
總之,去求崔南軒是下下策,不到萬不得已,她不願傅雲章把自己的前途送到崔南軒手上。
她不說法子是什麼,傅雲章看出她的爲難,沉默了一瞬,道:“盡力而爲。”
別把自己搭進去。
她點點頭,“我曉得。”
傅四老爺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不過也看出兩人面色沉重,插言道:“英姐,這種事我們平頭老百姓只能乖乖受着,月姐進宮倒也不一定是壞事,說不定宮裡的娘娘們看她性情柔順,願意對她好。你千萬別爲了救月姐爲難你自己!”
他拉住傅雲英的手,使勁搖兩下,“你要是出了什麼事,四叔一樣心疼!月姐這事還沒定下來,說不定到了京城那些人又看不上她了。”
選秀不是十天半月就能選好的,一般從第一道遴選到最後結果出來,前後要一年之久。
傅雲英朝他一笑,“沒事,四叔,我心裡有數。”
她回房換了身細布圓領袍,正要出門,管家進來通報:“李同知李大人來了。”
傅雲章和傅四老爺都愣了一下。
“快請進來。”傅四老爺忙站起來,道。
傅雲英也怔了一怔,不露聲色,起身迎出去。
長廊外,李寒石在僕從的帶領下快步走進正院,看到她便問:“你們傅家有個叫傅月的,被鄭丙挑走了?”
她點了點頭。
李寒石看一眼左右,眼神示意其他人退下去,“我有話和你說。”
傅雲英引着他往偏廳的方向走去,“大人這邊請。”
兩人進了偏廳,閒雜人等都退下了,李寒石道:“其實這也不是壞事,我聽那些太監說傅月是因爲生得像孫娘娘才被挑中的,鄭丙伺候皇上多年,知道皇上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傅月進宮,早晚能得聖寵。”
傅雲英不語。
李寒石看她一眼,“我看你們家的人都不大高興,你們不希望傅月入宮?”
這可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大好事,別人求都求不來,誰家女孩子被挑中入宮爲妃,整個宗族的人都欣喜若狂,他們傅家倒好,潑天的富貴就在眼前了,卻一個個愁容滿面,如喪考妣,不知道的,還以爲傅月是被土匪搶走了。
傅雲英淡淡道:“家姐性情柔弱,不通世故,又長於鄉里,不懂宮裡的規矩,長輩擔心她會觸怒貴人。”
李寒石低頭思索了片刻。
得知傅月讓鄭丙相中了,他很是驚喜,傅雲是二爺的人,傅月是傅雲的姐姐,那不就表示傅月也是二爺的眼線?沈介溪送沈氏女入宮,傅家這邊剛好就出了一個秀女,還真是瞌睡送枕頭,來得就是巧啊!
可他上門時,卻發現不管是傅四老爺還是傅雲章和傅雲,都神情凝重,心事沉沉。
他眼珠一轉,立馬把恭喜的話吞了回去。
還好他反應快,這傅家人竟然真的不想送女兒入宮。
傅雲英看出李寒石的詫異,不想多做解釋,問他:“李大人,上次您說起霍大人……不知有什麼辦法可以和霍大人聯繫?”
京師離武昌府太遠了,她又不是官府的人,等書信送到京師,事情可能已經定下來,救出傅月的希望更渺茫,只能從李寒石這裡想辦法,他聯絡霍明錦的方式肯定比她的要快一點。
假如霍明錦不理會她,她也好及早想其他辦法。
李寒石遲疑了一下,面露爲難之色,問:“難道你想找二爺幫忙?”
二爺公務繁忙,爲徹查山東鹽運的事不眠不休。有了證據,御史、給事中準備聯名上疏彈劾文淵閣大學士、內閣大臣陳陽,他正是首輔沈介溪的學生。此次山東鹽運之事就猶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北鎮撫司順藤摸瓜一路抓了七八十人,連山東那邊的藩王都不得不大義滅親交出魚肉鄉里的族親,最後沈黨一派看實在頂不住了,只能由陳陽出來頂缸。也是陳陽倒黴,他的妻舅、族人們和宗室王公聯手倒賣鹽引,壓榨鹽商,證據確鑿,就算御史不彈劾他,他也得主動辭官。
這種緊要關頭,二爺哪有閒情管秀女入宮這種小事?
“事關家姐安危,晚輩只能試一試。”傅雲英道。
李寒石覺得傅雲完全是白費力氣,不想答應,不過二爺交代過不管這小子提出什麼要求他都得應承下來……他猶豫了一會兒,只得應下,“你寫一封信,我可以代你轉交給二爺。”
傅雲英謝過他,鋪紙磨墨,寫好信,交給他,“有勞大人。”
李寒石一笑,把信塞進袖子裡,提醒她道:“傅雲,你可想好了,二爺很可能不想插手這事,你這封信送出去,就不怕惹惱二爺?”
她拱手道:“晚輩明白。”
霍明錦賞識她,不代表她就可以仗着他的欣賞隨便提要求,她求他出手,有得寸進尺之嫌。
但是現在也只能仗着他之前的優待任性一次。
李寒石帶着信走了。
傅雲英告訴傅四老爺,“李大人是來恭喜您的,他只是一個同知,幫不上什麼忙。”
傅四老爺嘆口氣,道:“你也彆着急上火,人各有命。”
“二哥呢?”傅雲英出了正堂,沒看見傅雲章,眉頭蹙起,“他是不是去驛站了?”
“雲章沒出門……他回房去給姚大人寫信,看看姚大人他們能不能想想辦法。”傅四老爺回答說。
傅雲英安慰傅四老爺幾句,拐過長廊,走到傅雲章的書房門前,輕叩房門。
裡頭響起傅雲章的聲音,“進來。”
她推門走進去。
傅雲章伏案寫信,可能因爲信的內容嚴肅,他姿勢緊繃,不像平時在書房時那樣懶散。
傅雲英篩了杯茶送到他手邊,“二哥,我想求霍大人幫忙。”
傅雲章寫字的動作一頓,紙上落下一大團墨水。
他沒喝茶,臉上的表情慢慢冷了下來。
傅雲英掰開他緊握兼毫筆的手指,抽走筆和信紙,扯扯他的衣袖,“二哥,我也不知道霍大人肯不肯答應,他不是壞人……如果他有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你放心,我想救月姐,可如果實在救不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傅雲章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眉頭仍然皺着,轉頭看漏窗外橫斜的海棠花枝,慢慢道,“我不是爲你找霍明錦求助生氣……”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傅雲英把茶杯往他手邊推近了一點,笑着說,“不過你要是瞞着我去找崔大人,我真的會生氣。我不像二哥你這麼善解人意。”
他和傅月都是她的親人,她不想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受制於人。
傅雲章拿她沒辦法,端起茶杯喝口茶。他有很多辦法引導其他人不知不覺做出讓步,可到她面前,那些委婉心機完全沒有用武之地。
這時,迴廊裡響起一陣腳步聲,蓮殼走進書房,道:“爺,黃州縣那邊來人了。”
傅雲章神色微冷。
看蓮殼神色不對,傅雲英給傅雲章添了杯茶,出去了。
傅雲章目送她出去,“出了什麼事?”
蓮殼低着頭答:“太太支取了三千兩銀子……賬房怎麼攔都攔不住。賬房派了他的小兒子過來,人就在外邊等着。”
三千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一個知縣一個月的俸祿也才十幾兩。
傅雲章揉了揉眉心,往後仰靠在椅背上,“把人帶進來。”
……
大雨滂沱,莊嚴肅穆的紫禁城矗立在萬丈雨簾之下,洗去金碧輝煌和恢弘氣勢,比平時多了幾分柔和靜謐。
北鎮撫司,審案室。
斑駁的泥土牆上掛滿五花八門的刑具,雨水順着屋瓦縫隙流進室內,牆上漫下一股股黑黃色濁流,潮溼陰冷。
被五花大綁在刑架上的男人低垂着頭,發出微弱的呻、吟聲,他身上只穿了一件中單,傷痕累累,胸前幾道橫貫的刀傷,深可見骨。
執鞭的力士擡起手,一鞭接一鞭抽向男人,男人疼得發抖,扯動手腳鐐銬哐哐響,呼痛聲卻喊不出來,只能從喉嚨裡發出嗬嗬響。
他的舌頭被割去了。
審案室外,被人摁在窗前目睹完整場刑罰的戶部使臉色慘白,毛骨悚然。
廊下襬了一張大圈椅,指揮使霍明錦大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凝望雨幕中的山石,錦衣衛環伺左右,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一聲。
審案室裡的男人被活活打死了,刑罰結束。
力士鬆開手,砰的一聲,戶部使癱軟在地。
霍明錦望着廊前垂掛的雨簾,淡然道:“錦衣衛查案,緝捕、刑訊、問罪,無須經過刑部和大理寺,招還是不招,你自己定奪。”
戶部使回想方纔那男人的慘狀,抖如篩糠,泣道:“霍大人,既然紙包不住火了,我也沒什麼可隱瞞的,說了是死,不說還是死,我願意指認陳閣老,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霍明錦沒看他,道:“你的家人已經送去安全的地方。”
想及往日的風光和如今的落魄,戶部使淚如雨下,但事到臨頭懊悔也無用,他確實利慾薰心,幫着宗室壓榨鹽商,逼死數條人命,如今報應來了,只要能保住家人,他死而無憾。
他手腳並用,爬到霍明錦腳邊,給他磕頭,“先謝過大人了。”
霍明錦收回凝望雨幕的視線,對旁邊的緹騎道:“帶他去寫供詞。”
緹騎應喏,拉起戶部使離開。
幕僚喬恆山冒雨穿過庭院,走到廊前,拱手道:“二爺,武昌府那邊來信。”
喬恆山本是武昌府王府的小吏,曾幫助霍明錦抓捕定國公餘孽,後來回京做了霍明錦的幕僚,武昌府那邊的事一直是他盯着。
他取出一張捲起來的紙條。
霍明錦站起身,接過紙條,展開看一眼,表情有剎那的凝滯,揮揮手。
周圍緹騎會意,躬身退開。
只有趙弼留了下來,他今天過來等戶部使的供詞,好回去和御史們通氣,讓御史們趕緊上疏彈劾陳陽。
紙條上的字不是李寒石寫的,喬恆山認得李寒石的筆跡,見霍明錦望着紙條,先是怔了怔,然後忽然笑了一下,不由一頭霧水。
二爺從來不笑。
不知道這信是誰寫的,竟然能引二爺發笑。
霍明錦收好紙條,問趙弼:“選婚太監什麼時候回京城?”
趙弼愣了一下,答說:“差不多一個月後,沈家女已經確定入選,聽說宮裡連宮室都打掃好了。”
霍明錦吩咐道:“等選婚太監回來,派人告訴孫貴妃,秀女中有一個叫傅月的,籍貫是湖廣黃州縣,和她年輕時有七八分相似,人是鄭丙親自挑中的。”
喬恆山和趙弼對望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茫然和不解。
二爺怎麼忽然關心起選秀的事?
喬恆山心思飛轉,試探着問:“二爺,這個叫傅月的,也是黃州縣人……莫非是傅雲的姐妹?”
他負責整理武昌府那邊傳過來的情報,知道二爺命李寒石全力照拂一個叫傅雲的少年。那少年天資聰穎,已經考中秀才,還將參加鄉試。雖說比不得薛閣老當年十二歲就考中舉人的驚世之舉,但以他的年紀,也算是很不簡單了。
霍明錦唔了一聲。
喬恆山更納悶了,“二爺,鄭丙被沈介溪收買,這次選秀挑中都是沈家相中的人家,傅月誤打誤撞中選,正好爲我們所用,爲何要將此事透露給孫貴妃?”
皇上絕不會寵愛沈家女,鄭丙特意挑一個孫貴妃相貌相似的秀女,必定是想將她送到沈家女身邊,爲沈家女邀寵。而孫貴妃在宮中得意了這麼多年,肯定不想看到一個和她年輕時相像的秀女進宮奪走她的寵愛。
總而言之,傅月是一枚好棋子。而且這枚棋子還是沈介溪自己的人選中送進宮的。
天賜良機,爲什麼二爺不加以利用呢?
喬恆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在官場上,二爺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雖然他手段悍戾兇殘,失了謙和之道,但很難得的是從不狂妄自大,很願意聽從幕僚們的意見,但是隻要和武昌府那個叫傅雲的扯上關係,二爺便一意孤行,聽不進其他人的諫言……不,不是聽不進,而是根本不聽。
霍明錦嘴角一扯,負手而立,面對着飄進長廊淅淅瀝瀝的雨絲,淡淡道:“這是我的私事。”
語氣平淡,卻似有萬鈞之重。
二爺的私事?
喬恆山張大嘴巴,登時嚇出一身冷汗,忙拱手道:“屬下失言。”
“無妨,這事就交給你去辦,不管用什麼辦法,務必把傅月的名字從名單上劃去。”
霍明錦並未動怒,吩咐了一句。
喬恆山應喏。
……
選婚太監最後一共從湖廣挑走五十名秀女。
官船離開武昌府的那一天,有的秀女家人望着大船駛向天際,抱頭痛哭,更多的人擦乾不捨的眼淚,四處求神拜佛,祈求自家閨女能被選上。
因秀女還需要經過幾道篩選,縣裡人不知道傅月到底算不算選中了,沒有上門恭賀,不過街坊鄰居都開始有意無意討好大吳氏和盧氏,誇傅家的女孩樣貌好,品性好,樣樣出挑。
不管最後有沒有入宮,能被選婚太監選上,那說明傅月姿容品格必定不錯,皇家相中的媳婦,能不好嗎?
於是開始有人試探着打聽傅桂和五姐的親事,五姐是傻子也不要緊,他們不計較!
傅四老爺煩不勝煩,又不能當着外人的面露出憂愁之態,以免被人告發一個大不敬之罪,一家人強顏歡笑,連年都沒好生過,只盼着傅月能趕緊落選。
就在一家人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傅雲英收到霍明錦的回信。
信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送到府上的。
這天傅雲英剛從外面回來,踏上石階的時候,那人攔住她,道:“公子,二爺說了,等官船回京師,傅月絕對是頭一批篩選下來的,到時候官府會派人送她返鄉。公子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安排家人去京師接傅月。”
傅雲英鬆了口氣,沒來得及道謝,那人已經轉身混進人羣中,找不到身影了。
來無影,去無蹤。
傅雲英回房拆開信看,發現竟然是霍明錦的親筆信,他是武官,一筆字卻寫得偏挺秀清雋,典雅含蓄。畢竟是侯府嫡出的公子,少時是跟着名儒啓蒙的。
信上並沒有提及傅月一句,只叮囑她安心準備鄉試,其他的事無需操心。
合上信,傅雲英沉吟許久。
她讓王大郎去間壁告訴傅四老爺這個消息。
傅四老爺喜極而泣,大吳氏和盧氏高興得直唸佛,傅桂更是當場大哭起來。
如果不是她貪玩,傅月就不會出去找她,不出門,就不會碰到選婚太監,傅桂這些天自責不已,瘦得下巴都尖了。
夜裡傅雲章回來,傅雲英和他說了霍明錦答應幫忙的事,“他沒有要求我做什麼,只是很關心我的考試結果。”
傅雲章笑了笑,道:“或許是我多心了。”
心裡卻覺得有些不安。
姚文達寫信告訴他,朝中又出了變故,這一次山東鹽運牽連出不少朝廷大員,大學士陳陽肯定是保不住官位了,就看皇上會不會看在他勞苦功高的情面上給他留一個體面。沈介溪勃然大怒,可錦衣衛越過三司法抓人,他亦無可奈何,而且沈黨內部明顯出了內應,不然霍明錦不可能找到確鑿證據。
霍明錦要麼不出手,一出手,就一定要攪一個天翻地覆。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幫傅雲英呢?哪怕是因爲欣賞,也不該一而再再而三施以援手還不提任何要求。
除非,他這是放長線釣大魚。
雲英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對她好,她都會記得。
這一點傅雲章深有體會。
他擡頭望一眼院牆上方瓦藍的天空,想起參加保和殿複試時看到的巍峨高大的宮牆,臺階高聳入雲,雕欄玉砌,富麗堂皇,人站在其中,渺小似塵埃。
唯有踏足紫禁城,才能問鼎權力巔峰。
一眨眼快三年了。
這一次殿試,他必須全力以赴。
……
袁三趕在鄉試前回到武昌府。
這時候傅四老爺已經帶着人往京師去了。他放心不下傅月,想親自去接女兒。剛好趙師爺也要去京師,趙叔琬並未入選秀女,趙老爺和趙太太準備送她去京師投奔趙善姐,等來年會試,正好榜下捉婿。
既然同路,幾家商量過後,乾脆一起動身,路上好有個照應。
傅雲啓和傅雲泰陪傅四老爺一起去順天府。
傅四老爺原先不肯帶傅雲啓去,因爲這樣他就錯過鄉試了。
傅雲啓道:“四叔,我的學問比不得英姐,要不是她每天督促我讀書,我未必能考上秀才,我知道自己的斤兩,這一次鄉試我多半考不中。不如跟着您出去見見世面,遊歷一番,增長見聞,以後寫文章下筆纔有可說的東西。”
傅四老爺猶豫不決,問傅雲英該怎麼辦。
她想了想,道:“既然啓哥想出去闖一闖,那肯定是攔不住的,就讓他和四叔一道去罷,有您看着,家裡人也好安心。”
自從上次出了宗族欺壓的事,傅雲啓陡然間長大了不少。這兩年他專心準備縣試、府試、院試,不必傅雲英監督,每天自己早早爬起牀讀書,除了吃飯睡覺,其他的時間手不釋卷,連門也不怎麼出。
泰哥也變了很多,從前嬌氣任性的小少爺,現在知道每天出門前先去長輩面前說幾句話,懂得傅四老爺和盧氏操持家業的艱辛,也知道心疼傅月和傅桂了。
他們都長大了。
傅四老爺一邊覺得欣慰,一邊又覺得惆悵。以前英姐懂事得早他就感慨了很久,現在孩子們一個接一個長大成人,慢慢個頭要超過他了,他還總忍不住把他們當成小孩子看待。
……
送走傅四老爺後,傅雲章和傅雲英閉門讀書,專心預備鄉試。
兄妹二人作伴苦讀,絲毫不覺外面光陰流逝。
袁三回來那天,傅雲英沒去碼頭接人,只打發王大郎過去。
午後,她歪坐在抱廈裡的涼榻上讀書,聽得乒乒乓乓一陣響動,一個蓬頭垢面的高個子青年衝進庭院,看到抱廈小几上擺的瓜果糕點,兩眼放光,撲進抱廈,抓起一把桂花雲片糕就往嘴裡塞。
等他狼吞虎嚥吃完一整盤點心,王大郎和其他下人才追進來,上氣不接下氣,拍着胸脯道:“少、少爺,袁少爺回來了!”
傅雲英放下書,下地,倒了杯溫茶遞給胡吃海塞的袁三,“你這是餓了多久?”
袁三嘿嘿一笑,撥開臉前的亂髮,道:“我上了船之後就沒吃東西,錢花完啦!”
傅雲英眼神示意下人們出去,把涼榻邊上的攢盒揭開來,裡頭琳琅滿目,盛滿各色果子和小食,連胭脂脆皮鴨都有。
她讀書的時候時常廢寢忘食,傅雲章也是這樣,後來還是喬嘉看不下去了,提醒了幾次。她便吩咐竈房的婆子每天一早就準備好一天可以吃的鹹甜冷菜放在攢盒裡,餓的時候吃一點,正好到夏天了,其他熱的菜飯吃不下。
她挑了一碗澆桂花蜜的杏仁豆腐放在袁三面前,“慢點吃,都是你的。”
袁三咧嘴大笑,“還是老大對我好!”
他抓起瓢羹舀杏仁豆腐吃,吃着吃着,動作慢下來,突然潸然淚下。
傅雲英從未看他哭過,那次在渡口攔下他,他也只是紅了眼眶。
袁三低頭繼續吃,眼淚一顆一顆砸進碗裡。
傅雲英沒說話。
片刻後,袁三吃完一大碗杏仁豆腐,連碗底也颳得乾乾淨淨,用袖子抹去眼淚,輕聲說:“在長沙府,我永遠是強盜。太太寧願把小姐嫁給一個吃喝嫖賭的破落戶,也看不上我。”
傅雲英給他添了杯茶。
袁三沒喝茶,一把拉住她執壺的手,望着她道:“老大,你對我真好。”
哪怕他考中秀才有功名在身了,瞧不起他的人還是瞧不起他。而他一無所成的時候,老大就願意照拂他,雖然是他自己厚着臉皮纏着老大不放的,但如果不是老大先送了那一套文具,他其實也不好意思賴着老大。
那時候他舉目無親,鼓起勇氣強行認下老大,然後天天蹭飯吃,老大沒有嫌棄過他。
知道他的過去,而且被那幫強盜抓住困了一夜,老大依舊對他如初。
袁三吸吸鼻子,“老大,袁家的恩情我報完了,以後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傅雲英笑了笑,收回手,拿起一邊的書敲敲他的腦袋,“書本上的東西你還記得多少?就要考鄉試了,趕緊收心準備起來。”
袁三立刻忘了長沙府的那些傷心事,搓搓手道,“遵命!”
然而第二天袁三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傅雲英準備抽揹他四書中的內容,左找右找找不到人。
一直到吃午飯的時候,袁三才回來,兩手握拳,手指捏得咯咯響。
“我把鍾天祿給揍了一頓,忘恩負義的東西!就是老大你家的小姐看不上他,他也不該娶範家的姑娘!”他冷哼着道,“我把他揍得哭爹喊孃的,範家小姐倒是自知理虧,沒敢攔着我。”
傅雲英嘴角一翹,範氏哪裡是不敢攔,肯定是被他嚇住了,他瞧着清瘦,不仔細看文質彬彬的,揍人的時候卻心黑手毒,盡下狠手。
……
離考試越近,貢院街的氣氛越緊張。這條街和貢院離得近,住戶大多是租住本地人的宅子預備鄉試,十家有九家住着秀才。不管白天還是夜裡,里巷靜悄悄的,有些人家把自家養的狗和雞鴨都送走了,怕打擾家中秀才備考。
因爲傅月的事楚王府沒幫上忙,朱和昶羞愧萬分,想派人到傅家照顧傅雲英,又怕打擾他,只能時不時找喬嘉打聽傅雲英每天的飲食起居,問她還缺什麼,他馬上吩咐隨從去置辦。
臨考前一天,傅雲英住進楚王府,這樣楚王纔好提前派人幫她掩飾身份。
第二天她去貢院街考試,傅雲章在街前等她,囑咐她許多事,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教她答題的技巧,最後卻揉揉她的頭髮,道:“別給自己壓力,答完就出來。”
上次三天是分開考的,她就暈了過去,這一次連考三天,也不知她的身體能不能承受得住。
傅雲英打開考籃給他看,“二哥,沒事,這一次什麼都帶上了,我聽你的,考完就出來。”
她已經開始發育了,以後越來越不好隱瞞,殿試在京師,楚王插不進手,她只准備考到鄉試,成了舉人,她就有做官的資格。
傅雲章還要補考殿試,而她去京師,是直接奔着選官去的。
錢,她有,功名,她也有,名聲,她從九歲起就名揚湖廣,現在啓蒙的文童人人案頭一套《制藝手冊》,丹映公子之名,誰人不知?人脈,她亦不缺。
她頭也不回,踏進人頭攢動的貢院。
傅雲章目送她的背影遠去,直到她轉過大門繞進廊道不見了,仍駐足凝望。
……
三天後,天還沒亮,傅雲章就來接傅雲英。
明知不會出什麼差錯,他這幾天還是寢食難安,夜裡整宿整宿睡不着,只得披衣起來看書,一直熬到天亮。
蓮殼忍不住道:“少爺考試,爺也跟着提心吊膽,倒比那些考試的人還累。”
傅雲章搖頭失笑,想着依傅雲英的性子,出來看到他臉色不好肯定要數落他,到了貢院後,在馬車裡打了個盹。
還別說,到了地方,他倒是睡得挺香的。
傅雲英這次準備得很充分,答完題後,仔細檢查幾遍,出了號棚。
喬嘉、王大郎、蓮殼和楚王府的人都迎了上來,楚王府的人在朱和昶千叮嚀萬囑咐之下,連擡人的春凳都備上了,看到她出了貢院就抱着枕頭、春凳一窩蜂往前衝,把其他等待考生的人擠得罵聲連天。
傅雲英腳步虛浮,不過這一次沒有暈倒。
喬嘉攙扶着她往回走,到了停在街角的馬車前,掀開車簾一看,傅雲章伏在矮几上,巾帽散落在一旁,露出裡面的烏綾網巾,鬢髮烏黑,睡得很熟。手裡還拿了一本《東萊博議》。
睡夢中的他眉眼平和,臉上甚至帶了幾分恬淡稚氣。
蓮殼正要叫醒傅雲章,傅雲英攔住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說,“讓二哥睡一會兒。”
她囑咐王大郎留下來等袁三,輕手輕腳上了馬車,小心翼翼抽走傅雲章手裡的書,扶着他躺在榻上,讓他靠着軟枕睡得舒服些。
他彷彿是真的累了,一直沒醒。
馬車回到宅子門前,直接繞到後門,搭了門板,徑自駛進去。
傅雲英讓蓮殼在馬車外邊等着傅雲章醒過來,自己回房,躺倒就睡。
她睡了一天一夜,醒來的時候外面嘩啦呼啦正落雨,透過槅扇看出去,院子裡的美人蕉花叢被大雨澆得擡不起頭。
喬嘉守在門外,聽到她咳嗽的聲音,立刻叫人去竈房端熱飯熱菜過來。
她喝了碗湯,外面咚咚咚咚,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袁三和朱和昶一前一後跑進房,“老大,你醒啦!”
袁三底子好,只睡了一下午就醒了,剛考完試,他沒事做,只能和過來探望傅雲英的朱和昶大眼瞪小眼。
傅雲英擡起眼簾和兩人打招呼,問喬嘉,“我二哥呢?”
喬嘉道:“傅公子去黃鶴樓了。”
學政不能主持鄉試,這一屆鄉試的主考官和副考官是京師的翰林學士,因爲姚文達和王閣老的緣故,主副考官都想見一見傅雲章,今天知府在黃鶴樓宴請翰林學士,傅雲章過去作陪。
晚上傅雲章回來,身上有淡淡的酒氣。他先回房沐浴,換了身新衣,然後過來找傅雲英和袁三。
兩人正在討論考試的題目,今年的策論題目很難,天文地理無所不包,既要知經濟,又得通水文、懂農事。
八股文卻不難。
去年朝中經歷一次大動盪,大學士陳閣老因山東鹽運之事上疏請辭,皇上不允,賜死宅中,陳家樹倒猢猻散。之後陸陸續續有七八十人獲罪,薛閣老年事已高,不願夾在霍明錦和沈介溪之間,上疏告老還鄉,皇上苦留不住,只得放人。內閣還是以沈介溪爲首,他不甘示弱,接連駁回皇上的幾道敕旨,皇上是沈介溪扶持登上皇位的,對沈介溪又怕又忌憚,雖然暴怒,但並未再對沈黨下手。
經過一場讓人措手不及的腥風血雨,這種兩方僵持的時候,各地鄉試的題目大多和朝政無關,考官們唯恐出題不慎被扣一個“含沙射影”的罪名,出題時儘量往禮儀、人倫方面靠。
比如傅雲英他們考的題目,就出自《中庸》:父爲大夫,子爲士:喪以大夫、祭以士。父爲士、子爲大夫:喪以士,祭以大夫。期之喪,達乎大夫;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
討論的是祭祀禮儀的事。
傅雲章聽傅雲英和袁三各自說了自己是怎麼破題的,點頭道:“破得巧。”
袁三揚揚眉,一臉得意。
……
轉眼到了放榜的日子,因秋闈放榜大多正值丹桂飄香時節,又叫桂榜。
放榜前一夜,傅雲英突然夢到前世。
外面在落雪,鵝毛大的雪花撲撲簌簌,不一會兒就積了厚厚一層。
她站在書房外面的走廊裡,涼意入骨,凍得直打哆嗦。
一個人從書房裡走出來,頭戴樑冠,緋紅官袍,裡面白紗中單,佩綬,金革帶,紅佩袋,掛牙牌,黑緞雲頭鞋,衣冠整齊,面容沉靜。
“表哥……”她迎上去,成親以後她一直叫他表哥。
崔南軒看她一眼,看她冷得鼻尖通紅,皺了皺眉,示意身後的隨從送她回房,“回去。”
她遲疑了一下,儘量用最溫柔的語氣,試探着道:“表哥,我……”
“這裡是崔家,以後不要再提起魏家的事。”崔南軒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朝堂之事,婦人不要多嘴。”
廊下立刻有人打起傘,簇擁着他出去。
她望着他的背影,眼圈慢慢紅了,喃喃道:“我知道你的難處,沒想過逼你爲我爹求情……”
她只是想問問他,可不可以託人送幾件厚衣裳給獄裡的哥哥們,天寒地凍,哥哥們被抓走的時候只穿了件夾衣,別看他們生得胖,其實一個比一個怕冷。
可她又怕自己託人幫忙會影響他的前程,所以先來徵求他的意見。
他卻連一個開口的機會都不給她。
鋪天蓋地的大雪,她站在長廊裡,看着崔南軒走遠,風颳在臉上,冷得刺骨,她覺得連身上的血都是冷的。
天地間,只剩下那個耀眼卻冷漠的背影。
一片冰冷荒蕪中,忽然傳來嘈雜聲響,有人輕輕推開房門,走進房中。
傅雲英意識到自己在做夢,霍然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她撐着坐起來,扣好衣襟,腳放在腳踏上,慢慢穿上錦靴。
一雙纖長而帶有薄繭的手撥開外間的水晶簾,傅雲章步入屋內,隔着只開了一扇的槅扇和素羅帳,含笑問她:“醒了?”
羅帳低垂,人影是模糊的,聲音也模糊。
傅雲英掩脣打了個哈欠,掀開羅帳,掛在銅勾上,一邊攏頭髮,一邊問:“二哥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窗前昏暗,天還沒亮呢!
傅雲章微微一笑,看她三兩下用錦緞束好頭髮,篩了杯茶遞到她手上,道:“收拾行囊,我們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