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縣多湖泊,秦漢時期這裡煙波浩渺,屬於雲夢澤的一部分。後來慢慢被長江及其支流沖刷下來的泥沙所填平,平原上河汊縱橫交錯,湖蕩星羅棋佈,形成一片水鄉澤國。
傅家合族住在縣城最東邊的一條巷子裡,和縣城的主城隔着一條河,過河的橋在幾裡外,東大街的人去縣城採買菜蔬時一般坐船。
養娘張媽媽說,以前老太太帶着傅家幾兄弟住在山裡,家裡富裕了才搬到東大街來住。
傅雲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從外邊看有些年頭了,院牆斑駁,照壁、屋瓦、窗欄卻是新的,房裡的傢俱也很新,想必宅子是四老爺從別人手上買的,院子內部重新修葺過。
張媽媽坐在小杌子上繡鞋面,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着桌角坐,把腳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飛針走線,一面和韓氏閒話家常,“過河的橋是以前的知縣修的,縣裡人管它叫知縣橋。知縣橋太遠了,從東大街過去要繞遠路,恁的不方便!舉人老爺——就是大房的二少爺說等明年要單單給咱們傅家修一座橋,二少爺小的時候,家裡沒有族學,二少爺每天天沒亮去老師家上學,夜裡烏漆墨黑纔回來。那時候大房的大老爺沒了,二少爺是遺腹子,陳老太太靠織布把二少爺養大,二少爺沒錢坐渡船,只能繞遠路,每天來回十幾好里路,可作孽了!家裡的鋪子在西大街,幾位太太小姐去縣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進城,也要等船來接。”
東大街在縣城最東面,不屬於縣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縣裡人平日沒事從不到東大街來。傅家的店鋪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黃州縣最熱鬧繁華的地方。韓氏和傅雲英在渡口棄舟登岸,再坐車回傅家。傅雲英路上留心觀察,明顯感受到越往東,街巷兩旁的店肆越少,人煙越稀落。
韓氏咬斷線頭,問:“怎麼不搬到西大街去?”
張媽媽擡起頭,房裡還有兩個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雲英冒雪出去一趟,雖然打了傘,底下裙角還是溼了,得連夜烤乾,明天還要穿的。她拈針在鬢角擦了兩下,小聲說,“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讓搬。族人都在東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歡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韓氏笑着說:“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別人不敢欺負。”
傅雲英卻覺得張媽媽沒有說實話。她記得王叔說過,以前家裡窮苦時,族裡的人不僅沒幫襯傅老大、傅老三和四老爺,還經常欺負幾兄弟,強行霸佔家裡僅剩的幾畝地,所以傅老大才經常和別人打架,脾氣越來越暴烈,最後惹下大禍,遠走他鄉。
老太太不肯搬家,應該不是捨不得族裡的好親戚,而是家裡好不容易發財了,當然要在親戚族人面前好好顯擺顯擺,出口惡氣。
韓氏做好一雙布鞋,給張媽媽看。
張媽媽笑得有些勉強,“太太手真巧,這鞋底做得紮實!”
傅雲英把布鞋接到手裡,韓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頭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會穿這樣的鞋子。沒辦法,韓氏力氣大,幹活麻利,但不會做精細活兒,富家太太們穿的高底繡鞋精緻小巧,她見都沒見過,自然做不出來。
她給張媽媽使了個眼色,“娘再多做幾雙,我留着送人。”
韓氏笑罵,“我做的,怎麼成了你的了?”
“哐哐”幾聲,門外有人叩門,丫鬟芳歲過去應門。
張媽媽擡頭往外看,“是四小姐房裡的菖蒲。”
傅雲英眉尖微蹙,她還以爲傅雲啓到了。
菖蒲提着一盞燈籠進房,門一開,能聽到院子裡風聲呼嘯,“這是三老爺剛做好的,桂姐讓奴拿來給五小姐玩。”
竹絲燈籠像一隻葫蘆的形狀,輕巧玲瓏,外頭黏了紅紙,裡面是空的,留着過年的時候點燈。
傅雲英接過燈籠,“難爲四姐想着我,代我謝謝四姐。”
傅桂從小在老太太跟前養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寶貝,小姑娘樣貌出挑,心高氣傲,樣樣比大姐傅月強,偏偏爹孃渾渾噩噩,全家靠四老爺養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總想壓傅月一頭。
傅雲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盧氏還沒送她什麼,傅桂頭一個送燈籠給她。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攏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紀小,急着拉幫結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遷墳,過年期間傅雲英不用出去拜年,房裡不能點紅燈籠。
芳歲送菖蒲出去,傅雲英讓張媽媽收起燈籠,問另一個丫鬟朱炎,“什麼時候了?”
朱炎掀簾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時三刻。”
傅雲英站起身,“不等了,我親自去請九哥。”
韓氏攔着不讓,“外邊那麼大的雪,天又這麼黑,何必麻煩!等明天吧。”她頓了頓,壓低聲音說,“娘什麼都不求,只要我們母女倆能吃飽肚子就行。那個九少爺都這麼大了,肯定和養大他的人更親,我們對他再好,也是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怪沒趣兒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雲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擔負起我們這一房的責任,母親傳喚他,他竟敢拿喬不來,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張媽媽和朱炎對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語的,原以爲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樣是個軟和老實人,沒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着嬌豔,其實帶刺。
這樣也好,這一房的大老爺沒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來,才能不被人欺負。
芳歲打傘,朱炎提燈籠,張媽媽找了件舊袍子給傅雲英披上,皮衣裳太貴重,盧氏只給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溼了就壞了,她不敢拿出來。
韓氏憂心忡忡,“鬧大了你四叔會不會不高興?快過年了……”
“就是要鬧大。”傅雲英說完,一頭扎進黑魆魆的雪幕中。
張媽媽搓搓手,趕緊跟上去。
一路沒人敢吭聲,值夜的婆子看見她們,也沒攔着。在得知傅老大還活着時,家裡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邊娶妻生子了,現在四老爺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來,遲早要鬧一場,他們等着看熱鬧。
走到抄手遊廊的時候,迎面幾點搖曳的燈火慢慢靠過來。
張媽媽認出來人,啊了一聲,“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孃家的侄女小吳氏。”
傅雲英腳步一頓。
對面人越來越近,一個身量粗壯、年紀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正疾步往前走。婦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頭,穿豆綠對襟梭布夾襖,藍印花布裙子,腕上攏了一對扁形開口素面銀手鐲,手裡抓着九少爺傅雲啓。
傅雲啓扭來扭去,想掉頭回院子。婦人不許他回頭,一邊走一邊小聲數落他。
傅雲啓不肯聽,扭得更厲害了。
小吳氏又急又氣,發狠拍了傅雲啓兩下。
傅雲啓委屈得不行,大聲嚷嚷:“你纔是我娘,我爲什麼要聽別人的!”
小吳氏連忙捂傅雲啓的嘴巴,“我的小祖宗,這話你別再說了,以後大太太纔是你娘!”
兩人埋頭走路,沒看到傅雲英一行。
張媽媽瞅一眼傅雲英,咳了幾下,揚聲道:“大太太請九少爺,九少爺總不來。五小姐擔心九少爺,親自過來找九少爺。”
小吳氏嚇了一跳,腳步邁得更快。
待人走近,藉着燈籠微弱的光芒,傅雲英往小吳氏臉上掃了幾眼。
小吳氏眼圈發紅,鼻子也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
傅雲啓擡腳想跑開,張媽媽幾步走過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輕輕鬆鬆把人制住了。
傅雲英笑着說:“九哥來了,小姑不用送了,待會兒我讓張媽媽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個女兒傅大姑,嫁到鎮上去了,小吳氏比傅大姑小。
小吳氏神色尷尬,訕笑着走開。
傅雲英道:“小姑等等。”
小吳氏瑟瑟發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雲英吩咐芳歲,“這麼晚了,小姑也沒帶個丫頭跟着,摔着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吳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來要推辭的時候,傅雲英已經走遠了。
※
傅雲英帶着傅雲啓回到院子裡,命人請出傅老大的牌位,冷聲道:“跪下。”
傅雲啓把脖子一梗,甕聲甕氣喊:“你比我小,憑什麼讓我跪!”
朱炎篩了杯滾燙的八寶茶送到正房,茶里加了紅糖、桂圓、芝麻、核桃、紅棗、葡萄乾、枸杞和福橘,揭開蓋子,連香氣都甜絲絲的。
傅雲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凍得手腳冰涼。
韓氏在裡間探頭探腦,想出聲勸女兒幾句,想了想,仍舊坐回去繼續納鞋底。她只會幹粗活,其他的什麼都不懂,還是不要給女兒添亂了。九少爺又不是她生的,將來肯定不會管她,只有女兒會孝順她。
傅雲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裡鴉雀無聲,丫鬟、婆子守在外間,大氣不敢出。
不知爲什麼,傅雲啓竟然覺得有點怕眼前這個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頭跑回去,雙腿卻像被凍住了。
足足一刻鐘後,傅雲英才放下茶盅,柔聲道:“原來九哥也曉得自己比我年長?”
傅雲啓臉上滕地一下漲得通紅。
“我聽四叔說九哥開始讀《龍文鞭影》了,既是讀書識字的人,料想應該懂得孝悌之道。”傅雲英看着傅雲啓,一字字道,“你是父親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現在父親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還是不跪?”
傅雲啓雙手握拳,牙齒咬得咯咯響,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跪就跪!”
擡出父親的牌位來壓他,有什麼了不起!他就不信這個橫空出世的妹妹敢讓他跪一夜!
他將來可是要承繼大房香火的人,五妹妹肯定不敢真的得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