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英淡淡掃錦衣少年兩眼,想起燈會那夜的五十兩銀子。
燈謎冊子她還沒默寫完,渡口楊家倒是幾次派人上門問,不過他們不敢催促,每次上門都備了豐厚禮物好聲好氣詢問進度,態度甚至於有些卑躬屈膝。傅四老爺嘖嘖稱奇,回回撞上楊家僕從都要被奉承阿諛一通,心裡過意不去,回家委婉勸傅雲英說:“那小官人出身富貴,難得不以勢壓人,英姐吶,人家以誠待你,你先放下手頭的事把那些燈謎給人家抄出來送去,好教人家放心,五十兩銀子呢!”
燈謎只是文人們閒時取樂的遊戲,很少有人認真鑽研,屬於偏門左道。因其選題繁雜,取材廣博,宇宙間一名一物無所不包,每一字每一句暗藏機關陷阱,如果不知奧妙,即使學問淵博之人也可能被簡單的謎題難倒。傅雲英收集過古往今來的燈謎,燈會上才能應答如流,連蘇桐都跟不上她的速度。
重新默寫出來不難,難的是把燈謎按照年代和作者分門別類收錄,她爲此查閱了許多古籍,傅雲章的藏書快被她翻爛了。
目前她才完成一小半。
…………
楊平衷卻壓根不提燈謎冊子的事,一臉興奮,手中摺扇刺啦啦響,笑着道:“我今年入院讀書,正愁人生地不熟,可巧就碰見你了。對了,你住南齋哪座院子?”
傅雲英看他一副很想和自己攀談的期待神情,眉頭輕皺,下地與他見禮,道:“我隨老師前來拜見長輩,不曾入院讀書。”
那頭趙師爺見她被人攔下,饒有興致地在一旁觀望,並不靠近,也不吭聲催她走,嘴角翹得高高的。
她暗暗白趙師爺一眼,趙師爺和傅雲章一樣,都覺得她太孤僻,喜歡她多和年紀相當的人交往,也不管別人是男是女。
楊平衷似乎沒有意識到傅雲英的冷淡,上前兩步,情不自禁想抓她的手,“相請不如偶遇,你是不是頭一回來武昌府?不如由我做東帶你四處逛逛,去黃鶴樓憑欄遠眺怎麼樣?我這就讓人預備酒菜……”
他招招手,不遠處躬身等候的僕從立刻小跑過來,聽他吩咐,滿口答應。
傅雲英不動聲色避開楊平衷,嘴角一扯,她纔多大,準備酒菜做什麼?
“多謝楊兄盛情,我若能順利入院上學,以後見面的機會多的是。”她朝趙師爺的方向看了好幾眼,雙眼微微眯起。
趙師爺打了個哆嗦,不好意思繼續逗她,接過老僕遞到手邊的鞭子,輕輕磕一下座下毛驢,嘿嘿笑道:“雲哥,走了!”
傅雲英朝楊平衷一笑,告辭離去。
楊平衷眼底閃過一抹失望,又不敢強留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她遠去。僕從們眼觀鼻鼻觀心,宛如泥胎木偶,規規矩矩守在一旁。
半晌後,楊平衷收起沮喪之色,搖搖摺扇,含笑道:“我和傅小相公還真是有緣分,再料不到他也來武昌府了……以後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他喃喃低語幾句,瞟一眼身後僕從,聲音低沉,“去查查傅小相公住哪兒,把他挪到我院子裡。”
僕從躬身道:“少爺,鐘相公怕您和別人合住不習慣,早知會了書院齋長,您自個兒單獨住一個院子……”
楊平衷眉頭一皺,轉身,手中摺扇往僕從腦袋上一敲,砰的一聲響,“讓你去辦就去辦,我要和誰住就和誰住!”
僕從不敢回嘴,連忙改口道:“少爺,傅小相公還沒入學……這,他能不能考得上先不說,現在齋長也不知道他住哪兒……”
楊平衷滿不在乎地輕哼一聲,“我要他考得上,他就得考得上。”
僕從會意,哪敢多話,連聲應道:“小的曉得了。”
…………
回到貢院街,這邊的管事聽到外邊掌鞭的說話聲,急急迎出來道:“少爺,您回來了!纔剛趙家的人登門,太太正着急呢!”
趙琪和趙叔琬來了武昌府,打聽到傅雲英的住址,一路尋了過來。傅雲英和趙師爺出門去了,韓氏只能硬着頭皮擺出當家太太的款兒請兄妹二人吃茶,傅雲啓在一旁作陪。
韓氏大字不識一個,習慣和傅三嬸那樣的妯娌相處,和喜歡講究排場的盧氏待在一塊都渾身彆扭,更別提出面接待斯斯文文的趙家少爺和趙家小姐。才半個時辰過去,她頭髮就愁白了幾根。
聽到下人來報說趙師爺和少爺回來了,她喜笑顏開,差點當着趙琪和趙叔琬的面蹦起來,喜滋滋道:“告訴少爺一聲,趙家少爺和趙家小姐等着呢!”
趙琪微笑不語。
趙叔琬卻撇了撇嘴,暗暗道,韓氏粗鄙,傅雲啓一團孩子氣,小門小戶的人,果然不通禮數。
她端起青花紅彩茶盞喝口茶,聽見院外門口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僕人們壓低聲音的說話聲,撩起眼皮,漫不經心瞥幾眼。
目光徐徐環視一圈,最後落到打頭走進來的三爺爺身旁的少年身上,她喝茶的動作驀然停了下來,怔了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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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隨趙師爺走進正堂,和趙琪見禮。
他身形單薄,面目清秀,一雙眸子又清又亮,眉宇間書卷氣極濃,穿一襲墨青色春羅圓領袍,身姿筆挺,舉止有度,雖然年紀尚小,但舉手投足間帶着一種自然而然的優雅氣度,讓人不敢輕視。
趙叔琬臉上微熱,貝齒輕咬櫻脣。他就是傅雲英的兄長丹映公子?果然年紀不大……自己陰差陽錯不問自取拿了他的文章,他是不是很生氣……
她心神恍惚,沒聽見趙琪叫了她好幾聲,仍端着茶盞出神。
趙琪面帶歉意,朝傅雲英笑了笑,“小妹年紀小,家中長輩難免溺愛,失禮之處,還望傅小相公莫要見怪。我代她給小相公賠罪。”
說罷,扭頭橫趙叔琬一眼,“琬姐,過來給傅小相公賠禮。”
傅雲英垂目道:“不要緊,令妹年長於我,不敢受禮。”
趙琪愣了一下,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傅雲英幾眼,看他生得高挑,氣度又沉穩,還以爲他比趙叔琬大,原來他竟然比趙叔琬還小!
這句“不敢受禮”,分明諷刺趙叔琬年紀比他大卻任性失禮,趁他不在家中偷拿他的文章,雖然東西是傅容拿出來的,趙叔琬也不知情,但還是太莽撞驕縱了。再往深裡想,傅雲是不是也順便諷刺了他?文章是趙叔琬拿的,但故意把那篇回擊趙師爺的文章宣揚出去的是他們趙家子弟。
趙琪臉上僵住,本以爲他們主動認錯,傅雲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野之子肯定順水推舟撇過此事,而且趙師爺都收下他和他妹妹當學生了,他竟然還拿腔作調,當着趙師爺的面對自己不客氣?
一聲清脆的茶盞和木盤相撞的聲音打破正堂岑寂,趙叔琬雙頰羞紅,手忙腳亂放好茶盤,輕咳一聲,起身朝傅雲英行禮道歉。
趙琪嘴上說着賠罪的話,眼神卻漫不經心,故而傅雲英對他不客氣,等趙叔琬再開口,她收斂脾氣,淡淡回了一禮。
趙叔琬遲疑了一下,道:“不知令妹可否出面一見?不能當面朝她致歉,我心裡難安。”
經過多方安排,傅家五小姐和傅雲這兩個身份已經徹底分離開,傅家五小姐在長春觀附近修行,傅雲拜趙師爺爲師,入江城書院進學。連傅家僕從和鋪子裡的夥計也以爲傅四老爺又抱了養子回來。
傅雲英道:“舍妹身體不適,張道長說她最好不要見外姓之人,請恕不能相見。”
趙叔琬愧疚道:“請務必轉告令妹,我是無心的,萬幸沒有鑄成大錯,請她原宥。”
傅雲英笑了笑,不說話。
寒暄幾句,趙師爺領着一雙後輩離去。韓氏留趙師爺吃飯,他擺擺手,“記着這頓,下回再吃!”
臨行前,趙琪直視傅雲英,微笑道:“半月後江城書院入院考試,盼能再見識小相公錦繡文章。”
傅雲英還以一個笑臉,道:“自當盡力而爲。”
…………
送走趙家兄妹,韓氏長長吐出一口悶氣,兩手一拍,笑道:“我看趙家小姐挺嫺靜的,不像是那種不經允許隨便拿別人東西的人。”
傅雲啓翻了個白眼,道:“拿都拿了,像不像都是她拿的!”
傅雲英讓書童把路上經過街市時買的蘇州府松子糖、山楂糕和福建的牛皮糖拿上來給韓氏,瞟傅雲啓一眼,勾脣輕笑。
京師權貴多,紈絝也多。但紈絝也是世家公子,隨隨便便拎出一個遊手好閒、惹是生非,被長輩咬牙切齒追着打的紈絝子弟,看着吊兒郎當,甚至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可到正經宴席上或是拜見親眷長輩們時,他們禮數一點不會錯。從小學規矩長大,豈會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趙叔琬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自小耳濡目染,規矩禮儀浸潤到骨子裡,平時出席世家之間的宴會郊遊必然不會出錯。
她之所以在傅家任意妄爲,只不過是因爲她看不起傅家,不把傅家當回事罷了。就像那些紈絝子弟,面對身份更高的王公貴族或是世交長輩,他們是天底下最恭順懂事的後輩,在無力反抗的老百姓面前,他們立刻換一身皮,成了驕橫跋扈的膏粱子弟。
趙師爺迫不及待把師徒名分定下來了,並警告趙家子弟誰敢欺負他的學生就等於打他的臉,趙叔琬心中再不甘,也得改變對傅家的態度。所以韓氏見到的趙叔琬知文達禮,溫柔可親。
看到傅雲英向自己投來帶笑的彷彿是讚許的眼神,傅雲啓精神一振,從頭髮絲到腳底板,沒有哪一處不舒坦,盯着韓氏拆開的油紙包,情不自禁撒嬌道:“好久沒吃着牛皮糖了。”
韓氏啊一聲,抓起一把牛皮糖往他手裡塞,“啓哥喜歡這個?都給你!”
傅雲啓搔搔腦袋,眼睛望着傅雲英,眼巴巴的。
傅雲英沉默一瞬,她只記得買韓氏喜歡吃的果子,忘了給傅雲啓買。
“江城書院的入院考試,你準備得如何了?”
她岔開話題,問道。
傅雲啓眨眨眼睛,茫然反問:“準備什麼?”
“江城書院每年只招收三十名正課生,七十名附課生。你要進書院讀書,先得通過考試。”
傅雲啓咧嘴一笑,哈哈道:“英姐,你不用擔心我,四叔早就打點好了!”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
難怪傅四老爺從沒提過考試的事,原來他根本沒指望傅雲啓和傅雲泰能考進書院,提前託人費鈔買了兩個名額,傅雲啓將以附課生的身份入院學習。每屆附課生中有一半是通過這種方式入學的,書院不收束脩,也不收膳食住宿費用,還每月給學生髮放膏火、花紅,靠州學拖拖拉拉劃撥錢糧根本支撐不了幾年,維持書院、祭祀文廟、教師薪俸、補助學生的開支一大半靠學田的佃租,剩下的來自於本地富戶鄉紳們的捐助。
早知道傅四老爺掏了一筆大錢,還不如讓趙師爺幫忙,然後把那筆花費拿來孝敬趙師爺。便宜的是自己人。
傅雲啓不知道傅雲英心裡在想什麼,見她沉默不語,眼珠一轉,自以爲善解人意想明白她的難處了,放輕聲音道:“英姐,你別怕,泰哥不是被奶奶抓回去來不了嗎?正好他的機會可以讓給你,這下你也能進書院啦!”
傅雲英白他一眼,要不要這麼理直氣壯?
“半月後就是考試,我要專心備考,你也一樣。從明天開始,我什麼時候起來,你也得立刻起身梳洗,我沒休息,你不準偷懶。”
傅雲啓張大嘴巴,呆呆地望着傅雲英。
…………
讀書一般先讀《論語》、《孟子》,再《大學》、《中庸》,過了四書關,再接着攻克《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
背完四書開始學做文章,八股最先從“破題”的那兩三句學着寫起,一遍遍不厭其煩練習破題,然後一步步加上後面的承題、原題、小講,正文的兩兩對偶,直到能夠完整寫出一篇七八百字的八股文章。
長輩問家中子弟學問如何,直接問八股文學到哪裡了,如果答說能破題了,那說明四書關已經過了,如果答說能寫整篇的八股文,等於過了秀才啓蒙階段,在黃州縣這種小地方,基本上可以直接應考。
傅雲啓剛剛開始學破題和前面的小講,還沒練習寫整篇八股文。
傅雲英嫌他進度慢,領着他把四書快速溫習兩遍,抽揹他其中的內容,發現他雖然反應慢了一拍,但老老實實把文章全背下來了,基礎還算牢固。
她從趙師爺那裡打聽來江城書院歷屆考試的內容,考試面向全部學子,果然不難,只要熟讀四書,肯定能通過。
傅雲啓壯着膽子和她講條件:“英姐,既然考試不難,那我以後是不是不用那麼辛苦……”
早知道英姐讀書刻苦,沒想到她每天都能堅持按着嚴苛的作息計劃一絲不苟用功!早上卯時起,夜裡亥時才歇下,不管颳風下雨,天晴天陰,沒有哪一天例外!
傅雲啓先前還抱怨孫先生太嚴厲,跟着傅雲英備考,在她眼皮子底下熬了幾天以後,他覺得孫先生簡直可以算得上寬容和厚了!
天沒亮讓丫頭揪着他的耳朵扯他出被窩,要他在蕭瑟的秋日清晨站在籠罩在濃霧裡的院子裡大聲讀書,讀完了才準他吃飯。飯後立刻趕他去書房,盯着他溫習功課,他敢走神,她一聲不吭,擡起削成棍狀的毛竹就抽。午飯前後終於能喘口氣了,他卻不敢到處撒歡,下午她要檢查他昨天的功課,他如果答不上來,她倒也不責罰他,但那道冷漠的眼神往他身上掃過時,他頓時無地自容,恨不能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傅雲啓開始羨慕起留在家中的傅雲泰,英姐比孫先生難對付多了!孫先生打他們,一點皮肉之苦,他們皮糙肉厚的不在乎。英姐那種涼涼的冷漠的,沒有不屑失望,但也絕談不上善意的眼神比打在手上的戒尺殺傷力強了足足十倍,被她那麼掃幾眼,他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好像一下子低到塵埃裡,想匍匐在她腳下求饒。
“九哥,”傅雲英剛寫完一篇文章,吹乾紙上墨跡放到一邊,聲音輕柔,“四叔幫你定好附課生的名額了,你確實不用這麼辛苦。可附課生到底不如正課生有底氣,如果你能排進前三十名,成爲正課生,四叔和奶奶他們一定很欣慰,族學裡的堂哥們也要羨慕你。”
她比平時略爲溫柔的語調成功撫平傅雲啓心中的不滿,他撒開手裡的書,暢想了一下自己憑實力考進江城書院的消息傳到黃州縣後傅家會是什麼樣的情景,臉上浮起一絲賤兮兮的笑容,“我真能考進前三十名?”
“啪”的一聲,傅雲英眼簾微擡,抄起長毛竹輕輕拍他空着的手,“你好好用功的話,說不定能試一試。”
…………
倏忽半個月過去,傅雲啓在傅雲英的督促之下溫習完全部功課,梳理其中脈絡,猛然驚覺以前死記硬背的龐雜知識漸漸有了清晰的結構層次,好像如夢初醒,豁然開朗,遽然從渾渾噩噩中找到一個前進的方向,雖然前面等着的依然是更多讓他理解不了的新知識,但至少他不像之前那麼暈頭轉向了。
他感嘆道:“英姐,你學得這麼快,就是因爲每天都堅持總結舊的知識麼?”
不,我學得這麼快是因爲我有上輩子的基礎。
傅雲英輕描淡寫道:“是二哥教的好。”
傅雲啓悄悄翻個白眼,哼了一聲,不言語了。
…………
臨考前一晚,忽然有人登門。
自稱楊家僕從的人給傅雲英送來幾沓寫滿字跡的青紙,道:“我們家少爺有些疑惑的地方,想請教一下傅少爺。”
作者有話要說:
膏火:通俗點說,就是書院發給學生的生活費,學生吃住都不要錢,書院還送錢給你花。一般來說,正課生的膏火比附課生的要多。
花紅:這個有點類似獎學金,表現優異,考課排在前列的學生可以拿花紅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