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鬧大了。
傅四老爺回到家裡,大發雷霆。
傅雲啓和傅雲泰縮在大吳氏身後瑟瑟發抖,眼睛哭得紅腫。傅四老爺一個眼神掃過去,兄弟倆緊緊抱住大吳氏的胳膊,哇哇大哭。
大吳氏拍拍兩個孫子,道:“老四啊,先別顧着教訓孩子,蘇少爺那邊,咱們怎麼向人家交代?”
傅四老爺命人把郎中請來,詢問蘇桐的傷勢。聽郎中說蘇桐一個月內不能動彈,險些捏碎手裡的茶杯。
傅雲啓和傅雲泰抖得更厲害了。
傅四老爺冷哼一聲,盯着兒子和侄兒看了片刻,目光陰森森的,一甩袖子,先壓住怒氣去看蘇桐。
兒子受傷,蘇娘子顧不得忌諱,帶着女兒蘇妙姐找了過來,母女倆坐在蘇桐牀邊抹眼淚。
傅四老爺滿面羞慚,給母子幾人作揖,還沒開口,蘇桐先道:“四叔不必介懷,這事和九少爺、十少爺沒幹系,說到底是我自己不當心。我比他們年長,不該這麼莽撞。”
他臉色蒼白,眉宇之間帶了幾分陰鬱,顯然正爲不能參加院試而黯然神傷,卻沒有遷怒於別人,反而強打精神爲傅雲啓和傅雲泰求情,這份心性,實在叫人動容。
傅四老爺嘆口氣,事已至此,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只能以後好好補償蘇桐,“桐哥,都怪我平時縱着那兩個孽障,平白連累了你,四叔不會讓你白白受委屈……你先好好養傷。”
家裡正亂着,僕人進來通報說大房的二少爺來了。
傅四老爺連忙親自出去迎,心裡沉甸甸的,陳老太太曾說等蘇桐考中秀才就宣佈他和傅容訂親的事,如果因爲這次意外導致親事出什麼變故……那他們家就真的成罪人了。
僕人們簇擁着傅雲章進來,他身上穿的還是白天在江邊看比賽時的那件圓領袍,束絲絛,蹬青靴,臉色平靜。王叔跟在他身後,結結巴巴告訴他事情的經過。
傅四老爺見他臉上並無怒氣,心裡稍稍一鬆,唉聲嘆氣,羞愧道:“雲章,你看這事……”
種田的人盼着風調雨順,做生意的人盼着客如雲來,對讀書人來說,自然盼着能在考場上下筆如有神,考試是他們出人頭地的唯一途徑,不能參加考試,就算學了一肚子文章也沒用。蘇桐爲了考試準備了這麼久,好不容易通過縣試、府試,最後卻在院試之前傷了寫字的右手,功虧一簣,再考要等三年吶!
傅雲章腳步一頓,道:“桐哥讀書刻苦,底子紮實,下次再考必能考中,這一次就當是一場磨礪。”他話鋒一轉,問王叔,“查清打人的是周家哪房的少爺了?”
王叔一愣,搖搖頭。
傅四老爺一拍腦袋,“光顧着這邊,倒把這茬給忘了,我去問那兩個孽障!”
周家的人打傷蘇桐,竟然不派人來問一聲,想就這麼矇混過去?沒門!蘇桐在童生中排名第一,板上釘釘的秀才公,不能白白捱打!
傅雲章眉峰微皺,跟在領路的婆子身後,進房看視蘇桐。
蘇娘子看到他,呆了一呆,擦乾眼淚站了起來,手足無措,“二少爺,您怎麼來了……”
一旁的蘇妙姐淚如雨下,“二哥哥……”
蘇桐瞥一眼姐姐,神色有些不耐,“娘,姐姐,你們先出去,我和二少爺要說正事。”
蘇娘子是個沒主心骨的人,凡事都聽兒子、女兒的,加上看到傅雲章就不自覺的敬畏,不敢打攪兩人談話,答應一聲,拉着一臉不情願的蘇妙姐出去。
“二哥……”蘇桐坐起身,面色黯然,“我讓你失望了。”
傅雲章瞥一眼他包紮起來的右臂,淡淡道:“談不上失望不失望。你日後要科舉入仕,一路要面臨的困難層出不窮,院試對你來說,只是取得一個入場資格而已。等你出了黃州縣,遇到其他州縣的學子,就會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且你年紀小,考官未必會準你通過。”
蘇桐眼眸低垂,恭敬道:“二哥說的是。”
傅雲章接着道:“只有通過鄉試,你纔算真正脫胎換骨。我看過你的文章,八股文寫得通順暢達,格式嚴謹,策論上略差了些,書、算、律差強人意,這一次你參加院試必然能通過,但鄉試十有八九會落第。不如趁着這個機會沉下心預備鄉試,過幾年再考,一次通過院試、鄉試的把握更大,也更有利於你打出名聲,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蘇桐點頭應是,“謝二哥教導。”
傅雲章沉默半晌,垂目道:“蘇桐,你是讀書人,應該知道寫字的手有多重要……這一次真的是意外?”
這一句問得突然,蘇桐心裡猛地一跳,剎那間出了一身冷汗。
他以前常聽人誇二少爺如何如何厲害,心裡總有些不服氣。他也能在十五歲之前考中秀才,未必就比二少爺差。
然而此時傅雲章平平淡淡的一個疑問,竟讓他不寒而慄,汗水溼透衣衫。二少爺能以一人之力撐起整個傅家,果然不只是會考試那麼簡單。天下讀書人何其多,能在短短十年間順利通過縣試、府試、院試、鄉試,並且每一次考試都輕鬆奪取頭名,同時重振家族的,能有幾個?
蘇桐定定神,苦笑道:“二哥,當時太亂了,周家的人不肯停手……”
一隻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打斷他的話。暮色漸濃,璀璨霞光透過窗紗漫進房裡,在傅雲章俊秀的臉孔上籠了一層金光。他垂眸看着蘇桐,一字字問道:“你不想娶容姐?”
蘇桐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緊緊握拳,片刻後,忽然笑了一下,“二哥,實不相瞞,其實我……”他頓了一下,頹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實我已經心有所屬。可是我們家欠傅家太多了,我怕三老爺不高興……”
傅雲章雙眉略皺,“你仰慕的是哪家小娘子?若你果真喜歡她,何必隱瞞?三老爺爲何不高興?”
蘇桐擡眉,認真道:“二哥,我不想害了她的名聲……這事和她沒有關係。”
房裡靜了下來。
“你不喜歡容姐,那當初就不要點頭。你想報恩,方法多的是,用不着委曲求全。我們傅家的小娘子也不至於非你不可。”安靜片刻後,傅雲章低嘆一聲,揉揉眉心,面露疲憊之色,“既然你另有意中人,親事還是算了。好在你和容姐的親事只有家裡人知道,以後就當沒這回事。”
蘇桐愕然擡頭,一臉不可置信。
傅雲章深深看他一眼,沉聲道:“蘇桐,你有天分,有才華,肯吃苦,數九寒天還堅持天天早起讀書,總有一天能鷹擊長空,盡情施展抱負。別把你的心機用到女子身上,她們比不得我們男人,沒有重來的機會。”
他語氣平常,沒有一個難聽的字眼,但是這幾句話卻像刀子一樣狠狠刮過蘇桐的臉,他怔了半晌,眼圈泛紅,聲音帶了一絲哽咽,“二哥,對不起。”
傅雲章沒有說什麼,拂袖離去。
蘇桐靠回枕上,望着他的背影,神色複雜。
※
正房裡已經點起油燈。
房門大敞,蘊着花草香氣的晚風透過槅扇吹進內室,火光微微發顫。
傅月、傅桂、傅雲英和韓氏陪坐在老太太大吳氏兩側,盧氏站在敞開的正門前轉來轉去,一臉憂色。
窗外“噼噼啪啪”響個不停,其中夾雜着慘烈的哭泣和求饒聲。
傅四老爺動用家法懲罰傅雲啓和傅雲泰,大吳氏和盧氏哭着求情也沒用。
盧氏又氣又怒又急,氣傅雲泰不聽話惹出大禍,怒周家人卑鄙無恥,撞翻傅家的船不算,竟然還打她的寶貝兒子,急的是這回傅四老爺真的動了大氣,家婆出面也不管用,要是把泰哥打壞了可怎麼是好?
傅雲英低頭看着青花白底細瓷茶杯裡的八寶茶,細眉輕蹙……棍棒打在皮肉上的聲音一聲一聲傳入她的耳朵裡,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低嘆一口氣,站起身,在大吳氏、傅桂和盧氏詫異的注視中,走到院子裡。
傅雲啓和傅雲泰被僕人按在條凳上,剝了褲子捱打。堂前一張柳木大圈椅,傅四老爺大馬金刀地坐在圈椅上,臉色鐵青。僕人們圍在一旁,端茶的端茶,扇風的扇風,捶腿的捶腿。他仰靠着椅背,一言不發。偶爾爆出一聲清喝:“繼續打!”
傅雲啓和傅雲泰慘叫連連,天已經黑了,暗夜中白花花的幾團特別顯眼。
傅雲英移開視線,走到傅四老爺身邊,輕聲道:“四叔。”
盛怒中的傅四老爺嚇了一跳,臉上的怒色一時收不起來,皺眉道:“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去。”說罷,訓斥院子裡的僕人,“都傻站着幹什麼?送五小姐回房。”
跟在傅雲英身後的養娘臉色煞白,趕緊扯扯傅雲英的衣袖,小聲勸她:“官人真的生氣了……五小姐,我們快回去吧。”
傅雲英推開養娘的手,上前幾步,緩緩道:“四叔,蘇少爺就在隔壁,您要教訓九哥和十哥,也不用急着今天發落他們,咱們家淺房淺屋的,蘇少爺聽見九哥和十哥捱打,心裡肯定不好受。”
她話音剛落,盧氏房裡的阿金躡手躡腳走進院子,“官人,蘇少爺聽見這邊響動,問是誰在哭,聽說兩位哥兒在捱打,堅持要過來。伺候湯藥的人勸了又勸,才把蘇少爺勸住了。”
傅四老爺坐直身子,眉頭緊皺。
正房裡的盧氏聽到外邊說話的聲音,眼珠一轉,也走了出來,“官人,您打啓哥和泰哥,是爲了讓他們長教訓,他們倆確實該打!可蘇少爺還在房裡躺着養傷,不知道的,還以爲您是故意做給他看的,他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你這不是故意爲難人家嘛!”
傅四老爺一肚子邪火,哪裡顧得了那麼多?聽了這話,沉吟幾息,“也罷,還有幾棍先記在賬上,以後慢慢打!”
盧氏鬆口氣,生怕傅四老爺反悔,扯開喉嚨一迭聲喊丫頭婆子過來把兩位少爺擡進房裡好生照顧。
僕人們七手八腳架着兩位面色發黃、滿頭冷汗的少爺進房,院子裡一下子空了下來。
傅四老爺環顧一週。下人們都跟進正房去了,大吳氏和盧氏呵斥丫頭,圍着兩個少爺噓寒問暖,催促養娘多點幾盞油燈,亂成一團。
只有傅雲英留在他身邊,黑暗中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唯有那雙眼睛烏黑髮亮,夜色中依然清澈如水。
他長嘆一口氣,擡手摸摸侄女的發頂,放輕聲音道:“好了,四叔不生氣了,英姐乖,回房去。”
傅雲英上前一步,攙傅四老爺起身,“四叔,這事其實也怪不得九哥和十哥,周家人下手太沒有輕重了。”
少年郎正是活潑衝動的年紀,口角紛爭是常有的事,周家人眼看獲勝無望,故意撞翻傅家的龍舟,兩家人鬥得跟烏眼雞一樣,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一言不合打起來再正常不過。
誰能想到最後會牽連到蘇桐呢?
傅四老爺拉着她步上臺階,嘆道:“理是這個理,可這事畢竟是你兩個哥哥惹出來的,要是害得蘇桐沒了功名又沒了親事……”
他的話說到一半,王叔從迴廊拐彎的地方鑽了出來,“官人,周家的人來了,二少爺請您過去。”
傅四老爺冷哼一聲,“他們家架子大,我派人去請,竟然一個個躲起來假裝不在家。怎麼二少爺一出面,一個個又都在了,還來得這麼快?”
他嘀咕幾句,急匆匆走了。
傅雲英躲在月洞門背後,拂開低垂的凌霄花藤蔓,探出半個身子往外看。
外院站了不少人,有穿長袍的,穿布衣的,還有打赤膊、光着一雙大腳丫的。傅家家僕手持火把,將這些人圍在院子當中,不許他們隨意走動。周家人臉色難看,站在一處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有人破口大罵:“二少爺這是什麼意思?仗着是舉人就可以無法無天嗎?”
一聲冷笑,黑壓壓一羣人從外邊走了進來,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頭的人一襲天青色杭羅交領大袖袍,眉目端正,俊秀挺拔,身後浩浩蕩蕩跟着二十多個傅家族人,氣勢如虹,環視一圈,道:“家下人請衆位叔伯來寒舍一敘,叔伯們不願動身,小侄只好得罪了。”
他含笑一拱手,“長話短說,今天請衆位叔伯來,有兩件事:一是周家人撞翻傅家的龍舟,二是周家幾個小少爺打傷蘇桐,他手骨受傷,沒法參加院試。把這兩件事解決了,小侄自會派人護送叔伯們歸家。情急之下出此下策,也屬無奈,若有得罪之處,小侄日後自當向衆位叔伯賠禮。”
說到此處,他停頓片刻,似笑非笑,“按國朝律例,打傷赴考學生,耽誤其科考……可是重罪,按律要戍邊五年。”
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怒氣衝衝的周家人聽了他的話,立馬慌了神:打傷蘇桐的周家兒郎才十五六歲,要是真的被判了刑,一輩子就完了!
知縣老爺是傅家二少爺的幹舅舅,官府肯定會向着傅家……
“二少爺。”混亂中,一個年級四十歲左右的周家男人越衆而出,抱拳道,“您是舉人老爺,宰相肚裡能撐船,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給幾個孩子一條生路。”
傅雲章神情平靜,沒有因爲周家人服軟而露出得意之態,客氣道:“小兒口角而已,不至於如此,只是不能讓蘇桐白白捱打。”
周家人理虧在先,又好巧不巧打了個即將赴考的童子試案首,如喪考妣,只能乖乖聽話。
傅雲英恍然大悟,這些周家人是被傅雲章派去的人強行“請”過來的,難怪好幾個人披頭散髮,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大口褲。
他三言兩語震懾住周家人,接下來應該就是兩家談條件扯皮了。
這樣的傅雲章讓她覺得有點陌生,他雖然禮數周到,言語客氣,沒有威逼之舉,但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高位者的盛氣凌人。
大概這纔是那個讓傅家族人敬畏推崇的二少爺吧。
她轉身回房。
院子裡,正和傅四老爺低聲交談的傅雲章忽然擡頭,望着角落裡通向內院的月洞門,看了許久。
凌霄花爬滿院牆,絲絲縷縷的藤蔓垂掛而下,在夜風中輕輕晃動。
※
次日清晨,周家人陸陸續續返回家中。
傅雲章親自送周家人離開。
周家大少爺譏諷道:“何德何能,勞駕舉人老爺送我。”
不論周家人怎麼挖苦,傅雲章始終面色不變,一直把周家大少幾人送到渡口船上,等渡船轉過拐角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去。
渡船上,周家人大聲咒罵傅家人仗勢欺人。
周家大少爺放下布簾,收回凝望渡口的目光,自嘲一笑,“二少爺這個人不簡單,這回明明是我們吃虧了,可我竟然一點都不討厭他。”
船艙一片寂靜,周家人沉默下來。半晌後,角落裡的一人冷哼道:“我們家三少爺也是個讀書種子,將來讀書進舉,一定比他們傅家二少爺更強!”
大家都笑了,抖擻精神,哈哈笑道:“沒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也該輪到我們揚眉吐氣了。”
傅雲章回到家中,跨過門檻的時候,腳步趔趄了一下。
下人大驚失色,顧不上規矩,一擁而上扶住他,“二少爺!”
“沒事。”傅雲章站穩,捏捏眉心,往琳琅山房的方向走。
下人追上來,“二少爺,老太太昨天說,等您回來,讓你立刻去佛堂見她。”
傅雲章皺眉,長舒一口氣,掉頭去佛堂。
陳老太太信佛,住的正院一共有五間大屋,三明兩暗,其中整整三間打通改建成佛堂供佛。一大早老太太就在佛堂裡唸經,半開的南窗飄出一股股嫋嫋青煙。
“二哥哥。”傅雲章踏進迴廊,一人張開雙臂擋在他身前,撅着嘴巴問,“蘇桐是不是考不成秀才了?”
傅雲章皺眉,輕聲道:“容姐,你應該先問他傷得重不重。”
“這都什麼時候了,二哥哥你能不能別挑我的錯?”傅容哼一聲,跺跺腳,“蘇桐沒法考試……那我們的親事怎麼辦?”
“這事要看母親的意思。”傅雲章輕掃袍袖,繞過傅容往前走。
傅容咬咬脣,二哥哥這話倒不是敷衍她,她的婚事確實是母親說了算,蘇桐這門親事就是母親幫她爭取的。她囑咐旁邊的丫頭,“我這會兒乏了,先回房去。你在這裡守着,要是母親找我,立刻回去通報。”
丫頭點頭應下。
佛堂裡很香,天天十幾種香料日日蒸薰,別說是帳幔衾枕,連磚地細縫裡的塵土也吸飽了香氣,成了一粒粒香屑。
陳老太太坐在蒲團上,閉目唸誦佛經,手裡轉動着一串漆黑油亮的佛珠,聽到腳步聲,沒有睜眼,“蘇桐的傷能不能治好?”
傅雲章掀袍跪坐於陳老太太身後的草蓆上,眼眸低垂,緩緩道:“不會耽誤以後寫字讀書,不過沒法參加今年的院試。周家人答應賠償蘇家二十兩銀子,一百畝山地。四叔很愧疚,堅持要由他來供蘇桐以後讀書的花費,我替蘇桐拒絕了。”
陳老太太眉心緊皺,“好端端的,怎麼就碰到這種事?我看他命相不吉利,未必是容姐的良配。以前看他挺聰明伶俐的,生得又體面,沒想到這麼不中用,別人打架,他湊上去做什麼?自作自受。”
傅雲章沉默半晌,母親並不關心他怎麼處理蘇桐受傷的事,“娘,您若是不喜歡蘇桐,那這門親事……”
“當初說好了,他考中秀才就訂親,現在是他自己不爭氣。”陳老太太道。
母親的反應在傅雲章的意料之中,她先前相中蘇桐,不是因爲蘇桐人品如何出色,而是聽人說蘇桐極有可能成爲黃州縣繼他之後最年輕的秀才,纔對蘇桐格外關注。她只看得到功名,其他的什麼都不在乎。
傅雲章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他沒有考中秀才,母親會怎麼對他?
別人家的孩子還在泥巴堆裡打滾時,他就開始捏着竹管筆開始學寫字。從記事起,他的記憶裡沒有玩伴,沒有嬉戲,只有一本本破舊的書冊和陪他熬過漫漫長夜的油燈。
他不是真的文曲星降世,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也有頑皮的時候,也有疲累的時候。可他不能鬆懈,不能偷懶,因爲母親爲了供他讀書,從早忙到晚,他們家的機杼聲天不亮就響起,直到三更半夜纔會停下來。
母親爲了他嘔心瀝血,他無以爲報,只能伏案苦讀。
多少次他讀書讀到半夜,擡起頭望着窗縫外濃稠的夜色,心裡一片荒蕪。
這就是他的一生了,如此單調,如此乏味。
蘇桐和他太像了,同樣少年喪父,家道中落,和寡母相依爲命,需要靠讀書科舉來重振家業。
但他們倆又根本不像,蘇桐目標清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傅雲章並不看好蘇桐和傅容的親事,蘇桐太功利,他遲早會出人頭地平步青雲,他看不上傅容。
親事就此作廢也好。
他一時感觸,怔怔出了會兒神。陳老太太也不管他,接着誦讀經文。
天光大亮,光線穿過重重幔帳,在石磚地上投下一道道亮斑。遠處傳來模糊的雞鳴狗吠聲,婦人站在院門前呼喚調皮的孩子歸家吃飯。
傅雲章站起身,默默退出佛堂。
琳琅山房依舊還是往日的樣子,一池碧水波光粼粼,數座古樸無華的靈璧石矗立其間,雪白院牆上雲層涌動,金光普照。
他站在臺階下仰望“琳琅山房”幾個字,字跡婉麗,是朝中最爲流行的臺閣體,但結體飄逸,和時下那種橫平豎直的臺閣體略有不同。
昨晚可能嚇着她了,小丫頭以後不會再來了。
他擡腳走進書房,推開門,驀的一怔。
梳雙髻,穿綠地滿池嬌織繡紋縐紗衫子,印花纏枝細褶裙的小娘子背對着他坐在花幾前的小杌子上,手裡捧了一本書。她坐得筆直端正,姿勢乖巧,鬢邊一枝小巧玲瓏的金絞絲燈籠簪子似乎融進漫進屋內的日光裡,一動不動,折射出耀眼光華。
聽到腳步聲,她側過身子,從下而上擡眼看他,臉上是那種他熟悉的平靜神情,“二哥,你遲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臺閣體:既是一種文體,也是一種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