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房的宅院門前,僕人進去傳話,不一會兒,一個黑黑瘦瘦的小廝迎了出來,滿臉帶笑:“四老爺,五小姐,這邊請。”
進大門,過正院,向南三間大廳是正堂,傅雲章的外書房在西邊。從角門進去,過抄手遊廊,一路上靜悄悄的,甚少看到丫鬟婆子的身影,白牆黑瓦,曲徑幽深,斑斑翠竹,濃廕庇日。
正是梅子肥嫩,蝶亂蜂忙的初夏時節,傅雲英住的院子雖然只栽了一棵皴皮棗樹,也是花光爛漫,芳草盈階,大房的宅子裡卻鮮少看到花木的影子,除了一片片隨風沙沙作響的幽篁,便只有一塊塊形態各異的山石。
“那幾塊是靈璧石,牆角的是太湖石。”
傅四老爺拉緊傅雲英的手,看她面帶疑惑,指着院子裡的石頭小聲道,“二少爺喜歡石頭,這些石頭是從南邊運來的,南直隸的、浙江的都有。”
太湖石和靈璧石都屬於天下四大名石,傅雲英當然認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園實在太素淨單調了。
這時,耳畔傳來一陣叮咚琴聲,她側耳細聽,微風起伏,琴聲似有若無。往前走了幾步,繞過芭蕉叢掩映下的月洞門,一泓波光粼粼的空濛水色逼入眼簾,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圍沒有栽種花草,唯有漆黑的靈璧石佇立其中。一道迴廊枕池而建,內有平屋五間,庭階佈滿青苔,黑漆曲欄環繞,無匾無聯。
猶如一幅徐徐展開的水墨山水畫,甚是冷清寥落。
小廝在一座凌空架起來的竹橋前停下來,笑着做了個請的手勢:“恕小的失禮,二少爺在書房裡頭。”
傅四老爺含笑謝過他,拉着傅雲英踏上竹橋,走進迴廊。
書房南窗面向池子,幾扇槅扇全被取下來了,屋子裡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過竹林漫進迴廊裡,罩下一塊塊朦朧的斑影,二少爺傅雲章背對着門口,坐在琴桌前撫琴。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依然可以窺見他爲常人所望塵莫及的出衆風姿。
傅四老爺生怕擾着他,深吸一口氣後,屏住呼吸。
“錚”的一聲,琴聲停了下來,傅雲章起身迎出來:“四叔來了。”態度自然,沒有故作客氣,目光在傅雲英臉上停留幾息,“你隨我來。”
傅雲英擡頭看傅四老爺,傅四老爺笑眯眯推她,“二少爺叫你,快去呀!”
傅雲章領着傅雲英進了書房。
這會兒光線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見空氣裡有細微的金色粉塵浮動。窗前花几上一隻甜白釉細頸瓶,瓷色甜潤潔白,如洋糖色澤,價值不菲,瓶中供的卻是一捧平平無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對歲寒三友燈式銅香爐,扭得細如須發的銅絲中逸出嫋嫋青煙。四面都是樟木書架,書架上累累的藏書,不知是因爲太多了放不下,還是時常有人翻動的原因,很多書冊胡亂碼放成一堆,有些打開倒扣在書架上,顯得很凌亂。
這和傅雲章給人的印象不同。傅雲英還以爲他的書房和他一樣,清清靜靜,有條有理,每一本書,每一張紙都嶄新潔淨,散發出淡淡墨香。
香還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潔沾不上邊。
傅雲章面色如常,似乎並不覺得自己的書房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指指牆角的書架,手指修長,“我這裡有程春宇的《士商類要》,黃汴的《一統路程圖記》,壯遊子的《水陸路程》,還有李晉德的《新刻客商一覽醒迷天下水陸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後再來換另外一本。”
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給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雲英不明白傅雲章爲什麼不乾脆一次性把書都借給她,可能這些書是他費了很多功夫從其他地方搗騰來的,怕她年紀小不珍惜把書損毀了?
她點點頭,走到書架前,仰望高高的書架,踮起腳試了試,只能夠到最下面一層。
最下面一層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書顯然在上面。
她回頭看向門口,傅雲章不知何時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爺說話,側臉沐浴在透過竹簾篩進廊裡的陽光裡,更顯眉目深刻,丰神俊朗。
書房這邊沒有丫頭、小廝伺候,傅雲英想了想,挽起袖子,把花幾前的方凳子擡到書架前,然後爬到凳子上去。
她踩在凳子上,手指快速劃過書架上的每一本書,很快找到《一統路程圖記》。這本書詳細記載了一百四十多條路線,各省道路的起點、終點、轉道、 分合、行程、裡途、水馬驛站全部記錄其中,書上的路程圖和各地貨物行情基本上根據作者黃汴自己二十多年的親身經歷編纂而成。傅四老爺馬上就要去南直隸販貨,她可以先從這一本《一統路程圖記》開始,這樣能趕在四叔出發前爲他畫一張沿途重要的水馬驛站圖。
她跳下方凳,把凳子擡回原處,抽出袖子裡的絲帕,擦乾淨凳子和書架,確保自己沒有弄亂傅雲章的書房,走到門前,“二哥,我挑好了。”
傅雲章低頭看着她,“挑了哪一本?”
傅雲英道:“黃汴的《一統路程圖記》。我聽孫先生說這本書寫得很詳細。”
傅雲章點點頭,眸光低垂:“你若來問我,我也會讓你先挑這本。”
傅四老爺聽不懂他們在說哪本書,但是敏銳地察覺到傅雲章好像對自家侄女很和氣,目光閃了閃,插話進來道:“雲章,孫先生說英姐的字寫得好,比啓哥和泰哥的都要好,家裡沒人懂這個……你是舉人,懂得的肯定比孫先生的多,哪天你有空,我把英姐寫的字拿來,你幫着看看?”
他頓了頓,長嘆一口氣,“可惜你伯父死得早,要是他曉得英姐這麼有出息,做夢都能笑醒。”
傅雲章眼簾微擡,溫和道:“不瞞四叔,我的字寫得不如孫兄,既是他誇過的,想必不錯。”他垂目看着傅雲英,“正巧我今天閒着無事,英姐,你先默一篇‘上大人,孔乙己’。”
傅四老爺笑得見牙不見眼,一迭聲催促侄女,“英姐,快去快去,二少爺這是要指點你寫字!”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無奸不商,四叔果然是個合格的商人。難怪他死皮賴臉非要跟過來,原來道謝是假,找機會接近傅雲章纔是真,看他這招打蛇隨棍上用得多熟練!
她把《一統路程圖記》遞給奸計得逞而眉開眼笑的傅四老爺手裡,退回書房。傅雲章霽月清風,又是高高在上的舉人,自然不會幫她鋪紙磨墨,至於傅四老爺,光顧着對着傅雲章傻笑了,更不會想到這裡。她向傅雲章道,“二哥,借你的筆一用。”
傅雲章一愣,嘴角輕扯,“倒是我忘了。”他走到書桌前,拈起一枝竹管筆,聲音裡帶了一絲笑意,“英姐,過來。”
傅雲英應聲走過去。傅雲章的書桌對她來說太高了,她墊腳把桌上的紙和硯臺、筆架拿下來,鋪在凳子上放好,鎮紙壓在一邊,徐徐吐出一口氣,醞釀片刻後,懸腕提筆。
傅雲章讓她寫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
一共只有二十四個字。這二十四個字筆畫簡單,每個幼童最開始習字時基本從這一句學起。
上輩子傅雲英開始習字時,每天描紅都是這句話,描到後來,她閉着眼睛也能把這二十四個字一筆不錯地寫在一張紙上。魏選廉看她不耐煩,笑着敲她的額頭,告訴她這二十四個字雖然簡單,但蘊含了漢字的基本筆法,反覆練習這些字,方能打好基礎,熟練掌握漢字的結構,運筆的時候才能一氣呵成,有筋有骨。
每一個字她寫得一絲不苟,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她運筆的流暢。
她沒想着要隱藏自己,既然特立獨行,那就註定與衆不同,何必藏藏掖掖,多此一舉。
傅雲章站在她身後看她握筆的姿勢和每一個筆畫的落筆,一開始看她提筆時,他面帶微笑,等她寫完“孔乙己”幾個字後,他眉頭微微蹙起,神色越來越嚴肅。
她的字清秀婉麗,到底年紀小,腕力不足,還稍顯稚嫩。但她寫字時的姿態卻鋒芒畢露,那種瀟灑自如、捨我其誰的自信和從容,竟讓他躍躍欲試,也想揮毫潑墨,和她好好比試一番。
傅雲章嘴角輕抿,目光慢慢挪到傅雲英臉上。
她神情專注,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寫字的時候,嘴角始終噙着一絲笑。
他出神片刻,不知爲什麼,也跟着笑了。
一旁的傅四老爺看不懂傅雲英的字寫得到底是好是壞,緊張得大氣不敢出,額頭沁出密密麻麻的細汗。
讀書的女孩子可能會招致別人異樣的眼光,但是舉人老爺親自教出來的女學生就不一樣了,而且這個女學生還是舉人老爺的堂妹!如果二少爺肯收英姐當學生……或者只是指點英姐幾句,有這個名分在,英姐以後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如此一來,傅四老爺纔敢真正放手讓英姐繼續跟着孫先生讀書。
他悄悄握緊拳頭,成敗就在此一舉了,一定得把二少爺拿下!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的幾本書都是明朝中晚期到末期出版的商書,專門介紹各地路程,物價,商業活動,有的還會講經商之道、商業道德,傳授經商的經驗。簡單來說就是商人們的行商指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