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車的掌鞭是個五十歲上下的老者,穿青布棉襖,下着過膝長褲,戴六合小皮帽,雙手揣在袖子裡,笑起來很和氣。
韓氏把鋪蓋行李抱上驢車,再把雲英塞進鋪蓋裡,裹糉子一樣裹得嚴嚴實實的,拍拍她的腦袋,“坐好了,別亂動。”
雲英也想好好坐着,但是道路崎嶇,驢車實在太顛了,走不了多遠她就滑了出來。韓氏一次次回頭把她按回去,後來突發奇想,找掌鞭要了草繩子,準備把她和鋪蓋綁到一塊兒,那樣省心。
雲英搖頭拒絕,雙手緊緊扒着鋪蓋不放,把她綁在行李上,也虧韓氏想得出來!
韓氏這人不拘小節、粗心大意,在羣牧所的時候,一忙起來經常忘了還有云英這個女兒。有一次雲英躺在樹蔭下的石凳上午睡乘涼,韓氏幹活回來,一屁股往她腦袋上坐,幸好她躲得及時。
她能順利長到七歲,着實不容易!
韓氏怎麼扯雲英都扯不動,不禁氣笑了,一巴掌拍向她蘆柴棒子似的胳膊,“力氣倒是大!”
她心裡暗暗琢磨,看來大丫還是適合上竈,顛勺的不就是得力氣大麼?
母女倆僵持着的時候,王叔和掌鞭的老者一遞一聲說話,先是討論今年的天氣和收成,然後說到家裡的人口嚼用,慢慢的說到京師裡的幾樁大新聞。
雲英一開始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麼,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霎時一怔。
崔南軒又升官了,他現在是禮部右侍郎。
“崔大人是個好官!”掌鞭的笑眯眯道,“自從萬歲爺爺登基以來,沈閣老和崔大人做了好幾件造福萬民的大事!起先縣裡的差役領着書算和公正來村裡丈量土地,里長都嚇得尿褲子了!哪曉得官爺不是來收稅的,不僅不收稅,還免稅呢!如今陝西、河南都不用交丁口稅了,夏稅、秋糧、徭役,全都折算成銀兩、絹布,從今年起,多生的人口,永不加賦!”
王叔哈哈笑,“老哥,我們黃州縣前年就如此了!還有更早的,聽說南邊蘇州府、湖州府的田賦、裡甲均徭,還有雜泛什麼的,全部統一徵收,押送漕糧、修路、架橋、鋪路的事,都由官府費鈔僱勞役!”
掌鞭有點不好意思,撓撓後腦勺,甩了幾個鞭花,咧嘴笑道:“這日子啊,是越過越有奔頭,這不是快年底了麼,家裡沒啥活,老漢我出來掙點鈔,明年好再買幾畝地。”
王叔平時不言不語的,鋸嘴的葫蘆一樣,但說到莊稼糧食,立馬像變了個人,左一句,右一句,和掌鞭聊得熱火朝天。
雲英抱緊鋪蓋,默默聽他們交談。
掌鞭把崔南軒誇了又誇。
裁汰冗官、改革稅賦、重新丈量土地……
每一項改變都有利民生、有利國朝,這兩年光是賦稅收入就翻了一番。
王叔跟着附和,兩人對崔南軒推崇備至,倒是把內閣首輔沈介溪給忘了。
羣牧所周圍是一大片牧場,遠離城郭,雲英這三年來從沒踏出過羣牧所一步,崔南軒這個名字,她已經很久沒聽人提起了。
崔家家道中落,崔南軒當年上京趕考時靠幾雙草鞋走到京師,深知民間疾苦。早在高中探花之前,他就準備好要上書皇帝,勸皇帝免除苛捐雜稅,改革吏治。
那時還沒放榜,他確定自己一定名列前茅,他少時就有神童之名,向來不懼任何考試。
曾有人評價他恃才傲物,輕浮自負。
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如果說扶持新君登基讓他得以嶄露頭角,那麼這幾年他力排衆議,不顧權貴們的威脅,下達這一樁樁明顯會侵害地方縉紳利益的新策,震懾拖沓成風、尸位素餐的官員,使氣象爲之一新,真正讓天下人認識到他爲政的能力和手腕。
崔南軒是個狠決之人。
雲英想起最後一次見父親魏選廉時,順天府迎來入冬的第一場雪,夜色深沉,雪落無聲,魏府大門緊閉。她在巷子裡等了半個多時辰,雙腿凍得失去知覺,魏選廉這才肯出來見她。
先帝生前未立太子,遽然駕崩,朝堂震盪,內閣大臣和六部官員爲了各自擁護的皇子鬥得你死我活,京師風雲變幻,纔不過幾天的工夫,什麼都變了。
父親兩鬢斑白,像是老了十多歲。
雲英淚如雨下,魏選廉卻微微一笑,塞了只紫銅暖爐到她手心裡,“英兒,爲父是榮王的老師,皇上下令抄了榮王滿門,接下來該輪到爲父了,君要臣死,臣若不死爲不忠,魏家躲不過……聽爹的話,以後別來了,你是崔家婦。”他摸摸雲英的頭髮,爲她撣去鬢邊的雪花,“崔南軒和皇上有半師之誼,皇上信任潛邸舊臣,以後他必會受到重用……別怪他,爲父和他各爲其主,他有他的難處。”
第二天,魏選廉便被御前侍衛活活打死。
他明知魏家岌岌可危,還笑着勸雲英回崔家,叮囑她莫要因爲孃家和丈夫生分疏遠。
雲英是內宅婦人,不懂朝政之事,只能變賣首飾衣裳,託人上下打點關係。
可惜爲時已晚,她母親阮氏何等剛烈,錦衣衛奉駕帖上門,指揮使還沒走到垂花門前,阮氏便帶着魏家女眷自盡了。
孃家人的死訊和朝廷誥封的鳳冠霞帔同時送到崔家,街坊鄰居上門道賀討果茶吃,雲英竟出奇的鎮定平靜,甚至連眼淚也沒流一滴。她讓丫鬟招待左鄰右舍,自己回到書房,想給崔南軒寫一封信,枯坐半天,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墨汁順着筆尖往下淌,早把毛邊紙染黑了一大塊。
最後她只帶走那隻暖手爐,那是魏選廉給她的。
魏選廉曾對她說,崔南軒胸懷天下,少時受些磨難不算什麼,只要時機到了,他一定可以把握住機會,扶搖直上,從此天高海闊,任君翱翔。
“他日後一定是個真心爲民的好官。”即使和女婿政見不合,魏選廉依舊欣賞崔南軒。
……
王叔還在和掌鞭大聲說笑,韓氏最愛熱鬧,忍不住扒開車簾,問道:“那崔大人今年真的才二十多歲?”
二十多歲,一般人還在爲科舉考試寒窗苦讀,崔大人竟然已經當上禮部右侍郎了!
掌鞭笑答道:“千真萬確!崔大人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爺。聞喜宴上先帝爲進士老爺們簪花,看到席上的崔大人,嚇了一跳,要不是崔大人已經娶親,先帝想招他做駙馬咧!”
韓氏聽到最後一句,明白崔大人最後沒娶到公主,大爲惋惜。窮書生赴京趕考,一舉成名天下知,功成名就,迎娶公主……這樣的故事才更完美嘛!
一旁的雲英緩緩閉上眼睛。
魏氏已死,崔南軒現在一日千里,炙手可熱,再不是當初那個穿補丁摞補丁的舊袍子、踏草鞋、背一袋燒餅進京的窮書生,想嫁給他的侯門閨秀多如過江之鯽。
不過雲英可以確定,崔南軒一定不會娶公主,他嚮往的並不是富貴風光,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追求,區區一個駙馬之名,他不屑一顧。
魏選廉勸雲英不要因爲崔南軒見死不救而遷怒於他。父親不明白,那時候她根本不在乎崔南軒的選擇是什麼,魏家得罪的是天子,這和崔南軒無關。
魏家和崔家是同鄉,兩家長輩曾定下一樁兒女親事。後來崔家落魄了,崔老太太賣了祖宅,帶着兒女們去外地投奔親戚,兩家自此斷了聯繫。
雲英十三歲那年,崔南軒忽然找上門向魏選廉提親。
魏選廉看崔南軒一窮二白,又多年不曾來往,猶豫不決。
那時兵部尚書家也在和魏家議親,尚書公子一氣之下派兵圍住崔南軒住的野寺,逼他交還崔魏兩家的信物。
崔南軒斷然拒絕。
雲英從小受母親阮氏教導長大,女紅針織,樣樣出挑,一言一行都符合母親的要求,從不越雷池一步。
阮氏要求她履行兩家的約定嫁給崔南軒。
魏選廉把她叫到跟前,和她說崔南軒窮得連客棧都住不起,問她怕不怕。
她回說:“爹爹,女兒不怕吃苦。”
魏選廉長嘆一聲,回絕了兵部尚書。
第二年,雲英嫁給崔南軒,陪嫁的只有兩箱衣裳,幾件簡單的首飾。
崔南軒少年成才,難免孤傲,不願落一個依靠妻族過活的名聲,拒絕岳家資助。魏選廉擔心小夫妻因爲嫁妝的事生嫌隙,乾脆什麼都不讓雲英帶走,全部封進庫房裡存起來。
等崔南軒高中探花的時候,魏家才把雲英的嫁妝送進崔家。
那幾年,雲英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學會怎麼燒火做飯,怎麼鋪牀疊被,怎麼用最少的錢鈔買到最新鮮的菜蔬,怎麼把苦澀的野菜草根醃製成爽口的醬菜……
她沒有對不起崔南軒的地方。
離開崔家的時候,她心裡沒有一點留戀,一絲一毫都沒有。
孃家人全部命喪黃泉,她心如死灰,沒有力氣去恨別人。
早就沒有恨了,只剩下漠然。
出閣之前,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聽父母和兄長的話。嫁人以後,她的榮辱全部寄託在丈夫崔南軒身上。
孃家有難,她除了哭着求丈夫出手相助以外,什麼都做不了。
她是魏家的小女兒,是崔南軒的妻子崔魏氏,唯獨不是她自己……身如浮萍,隨波逐流。
其實她不喜歡阮氏教她的那些規矩,她討厭整天圍着竈臺忙活,她累了,不想繼續折磨自己。
然後她死了,成了傅家大丫。
驢車行駛在曲折迴環的山道之間,山風扯動車簾,幾粒雪籽爭先恐後飄進鋪蓋卷裡。
韓氏心疼得不行,這幾捲鋪蓋可是要一直用到開封府的!她張開手腳,整個人趴到鋪蓋上,試圖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行李,免得雪水打溼鋪蓋。
雲英搖頭失笑,靠到韓氏身邊,摟住她的腰,兩個人擠在一塊兒暖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