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買書

這天傅四老爺拎着一隻竹絲攢盒回家的時候,王叔告訴他,傅雲啓和傅雲泰又捱打了。

大吳氏和盧氏心疼得不得了,抱怨說孫先生最近脾氣越來越壞。

傅四老爺哈哈大笑,“該打!讓他們長點記性!”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傅雲啓和傅雲泰哭得眼睛紅腫,吃晚飯的時候抽抽搭搭的。

飯桌上有一道荷葉糯米粉蒸肉,嫩白裡透出一點油汪汪的嫣紅,粉糯香濃,傅雲泰愛吃這個,不等丫鬟伺候,抄起筷子夾了一大塊肉片,不小心碰到傷口,“嘶”的一聲,疼得臉都白了。

盧氏忙奪走他手裡的筷子,“你可消停些罷,讓阿金餵你吃飯。”

她話音剛落,阿金欸一聲,半蹲在傅雲泰身後,拈起瓢羹,作勢要喂他。

傅雲泰往傅雲啓的方向望去,傅雲啓手上包了層紗布,眼淚汪汪,斷斷續續抽噎着,但他沒有叫丫鬟伺候,眉頭雖然皺得緊緊的,卻忍着疼自己夾菜。

大吳氏和傅四老爺時不時掃他一眼,目光中帶着讚許。

傅雲泰冷哼一聲,推開阿金,“我自己吃!”

傅雲啓心裡苦。

自從五妹妹和他們一起跟着孫先生讀書以後,孫先生橫看他們不順眼,豎看他們還是不順眼,這幾個月他們捱罵的次數比以前一年的還多。

他偷偷瞪一眼傅雲英,鼻尖發酸,五妹妹就是他的剋星!她回來就是給他添不痛快的!

傅雲英察覺到傅雲啓的注視,眼簾微擡,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忽然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吧嗒一聲,筷子從指間跌落,傅雲啓嚇得一個激靈,猛地扭過頭去和旁邊的丫頭說話。

傅雲英莞爾。

飯後,傅四老爺讓婆子把他帶回來的攢盒取出來,打開槅屜,“今天去知縣家吃酒,知縣大人送了一盒滴酥鮑螺,他家的丫頭是蘇州府人,手恁的精巧,會湯水,還會揀這個。你們姐妹幾個拿去分了罷。”

說完,臉色一沉,扭過臉去對傅雲啓和傅雲泰道,“你們就沒有了。”

兄弟倆又羞又窘,推說明天要早起去學堂上學,怕睡晚了誤了時辰,逃之夭夭。

傅月是大姐,接過攢盒,裡頭攏共有十八枚鮑螺。她先平均分成三份,然後從自己那份裡分出三枚給傅雲英,“英姐沒吃過這個,我的給你一半。”

傅桂立即道:“我的都給英姐吧,我不吃。”

傅雲英挑挑眉,連這個都要爭麼?她謝過兩位姐姐,只拿了自己那份,“我不愛吃甜,姐姐們留着自己吃吧。”

傅月性子柔順老實,別人說什麼她就信什麼,聞言噢一聲,果真把自己那三枚收回去。

傅桂拉着傅雲英的手,笑意盈盈:“我以前說過要是再有滴酥鮑螺的話都留給你吃,說話要算數,別和我客氣。現在天氣不熱,可以擱好幾天,你拿去慢慢吃,讓伯孃也嚐嚐。”

不等傅雲英再推辭,她直接示意丫鬟菖蒲把鮑螺塞到芳歲手裡。

一旁的盧氏恨鐵不成鋼,氣得牙癢癢。有時候連她也懷疑傅月和傅桂是不是抱錯了,她和相公都不是蠢人,怎麼傅月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她滿腹心事,夜裡問傅四老爺,“桐哥兒那事到底說準了沒有?”

傅四老爺雙手交叉枕在腦後,嗐一聲,道:“你別想着桐哥了,就算三老爺看不中桐哥,咱們月姐也撈不着。今天我聽知縣老爺說,蘇娘子推了知縣家舅爺的提親,知縣娘子不服氣,找蘇娘子說理,蘇娘子只好和她說了實話——陳老太太想把傅容說給桐哥。月姐的事我另有打算,桐哥學問好,不一定適合月姐。”

一個傅媛就夠讓盧氏頭疼了,又來一個傅容,她氣惱道:“傅容是老太太抱過來養大的閨女,其實不算我們傅家的女孩子……”

傅四老爺嗤笑,“只要她姓傅,是不是親生的有什麼區別?你別忘了,她哥哥可是二少爺吶!”

傅媛是族長三老爺的女兒,生得標緻,家裡有鈔,對蘇桐有恩。傅容是二少爺傅雲章的妹妹,有個才華出衆的舉人哥哥,陳老太太又疼她,嫁妝豐厚。

不管是傅媛還是傅容,傅月都比不過。

盧氏翻來覆去睡不着,煩躁道:“算了算了,就當桐哥和月姐沒緣分罷!”

暮春初夏時節,桃李盛放,院子裡的棗樹蓄滿生機,黑漆漆的枝幹間慢慢罩下一片粉嫩的新綠。

朝陽刺破濃霧,青石板地上泛着粼粼金光,巷子裡雞鳴狗吠。賣豆腐的老漢推着獨輪車慢騰騰駛過,車輪軲轆軲轆軋過坑窪不平的地面,悠遠的鈴聲叫起沉睡的人們,各家各戶傳出窸窸窣窣的響動聲。老僕趿拉着鞋子打開後門,站在石階上和老漢討價還價。

孩子們的哭聲,婦人的責罵聲,刺啦啦菜蔬翻入油鍋的聲音……如往常一樣熱鬧喧譁,男人們在街口寒暄問好,一邊吃着熱騰騰的饅頭、鹽煎麪,油條大餅,一邊議論縣裡的幾樁新聞,相約去河邊等渡船。婦人們端着木盆去河邊浣衣,一路說說笑笑。偶爾有哪家小媳婦放肆地大笑幾聲,引得其他婦人追着她打罵。笑鬧聲迴盪在巷子裡,久久盤旋。

傅雲英伴隨着清脆的鳥叫聲起牀,站在房廊下漱口洗臉。霧氣還沒散,清晨的時候涼意逼人,牙粉裡摻了清涼的薄荷,她冷得直打哆嗦。

丫頭芳歲捧着曬乾劃開的葫蘆水瓢站在一邊服侍,她起來得早,還沒來得及梳頭髮,打個哈欠,眼角溢出淚花,不解道:“月姐和桂姐都還沒起呢,小姐你怎麼天天都起這麼早?”

傅雲英洗完臉,對着銅鏡抹一層潤面的珍珠粉,笑而不語。

她不敢鬆懈,人一旦放低對自己的要求,以後勢必會找出更多借口爲自己開脫。她沒有二少爺那樣的天賦,只能靠勤能補拙、笨鳥先飛來彌補不足。

等傅雲啓和傅雲泰披頭散髮,一人抓着一隻酸醃菜鮮肉饅頭急匆匆出門的時候,她已經站在棗樹下讀了半個時辰的《孔子家語》。

吃過早飯,韓氏坐在窗下編網巾。傅雲英回到書房練字,她和盧氏打過招呼後,把廂房打通改建成書房,丫鬟們知道她和少爺們一樣唸書認字,最忌吵鬧,平日走過房檐下時躡手躡腳的,生怕吵着她。

她剛抄完一段書,院子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傅四老爺掀開布簾走進書房,帶笑道:“英姐,在用功啊?”

傅雲英放下筆起身相迎,挽袖斟了杯茶送到傅四老爺手上,“四叔來了。”

“這個月賣網巾的錢,你算算,記在賬本上。”

傅四老爺坐在月牙桌前,喝口茶,指指他帶來的一塊粗布褡褳,吩咐道。

傅雲英答應一聲,走到屏風後面,墊起腳打開箱籠中間一層榆木櫃子的抽屜,取出賬本。丫鬟幫她準備好筆墨和算盤,倒出褡褳裡的幾串大錢,擺在書桌上。她數清賺了多少錢,然後抽出一張竹紙打草稿,把這一個月買麻線、絹布的支出和每一筆入賬一筆一筆記下來。

網巾士庶男子都戴,賣是好賣的,但價格不高,貴人們的網巾用金、玉、寶石做圈子,用上好的絲帛做邊,那樣的網巾一頂十兩銀子也賣得,尋常百姓戴的網巾沒那麼講究,一頂只要幾分銀子。

利潤少,但是比做荷包划算,傅四老爺出面交給巾帽店寄賣,那邊給的價格公道,韓氏靠這個每個月能攢個兩三錢。如果繼續做下去,一年之後她說不定可以賺二兩銀子。

傅雲英記好賬,手指撥弄算珠,仔細重算三遍後,重新找一張乾淨的紙謄抄下來,交給傅四老爺過目。從她上學開始,傅四老爺見縫插針,見面就攛掇她學算賬。技多不壓身,加上傅四老爺對她和韓氏頗爲照顧,她沒有猶豫,答應下來。傅四老爺讓她先拿韓氏賣網巾的生意練手。

傅四老爺認得的字不多,賬目還是看得懂的,仔細看完後,欣慰地點點頭,道:“去換衣裳,今天日頭暖和,你嬸子帶你們姐妹幾個去銀器鋪打首飾。”

傅月到說親的年紀了,本地規矩,定親之前家婆要親自上門相看兒媳,盧氏早就說過要給女兒打幾套好頭面首飾。

傅雲英回房和韓氏說一聲,打散頭髮,重新梳髻,雙髻纏絨繩,斜戴一朵茉莉通草花,換了件海棠色滿地嬌織繡紋琵琶袖春羅薄夾襖,底下系湖色印花棉褶裙。海棠紅色若盛開的海棠花,是一種非常嫵媚嬌豔的顏色,芳歲覺得自家小姐平時太素淨,特意找出這件鮮亮的衣裳給她穿,結果發現明麗鮮妍襯托之下,英姐彷彿更清冷了。

衣食無憂,每天堅持鍛鍊,幾個月嬌養下來,傅雲英長高了不少,衣袖、裙子不用再收起來,袖口甚至有點緊。芳歲怕她冷,勸她加了件湖綠色折枝花卉比甲。

到了大吳氏院子裡,盧氏、傅月和傅桂也都打扮好過來相辭。

銀器鋪不遠,其實可以直接走過去,但盧氏是內宅婦人,出門不像傅四老爺那樣隨便。王叔套好車在外頭等着,她們坐車繞了一段遠路過橋,盧氏掀開車簾,指着河上的渡船問王嬸子,“不是說要修橋嗎?怎麼沒動靜?”

王嬸子拍一下大腿道:“您不曉得,大房陳老太太天天在家鬧騰,二少爺不好和老太太犟嘴,前不久坐船去武昌府會友,修橋的事就耽擱下來了。”

“還是爲修牌坊的事?”盧氏問道。

“可不就是嘛!修不成牌坊,老太太把氣都撒在二少爺身上。二少爺爲這事捱了幾回打,臉都打破相了,族學裡的老先生看老太太鬧得太不像樣,把二少爺勸走啦。”

傅月、傅桂和傅雲英坐在一旁,默默聽兩人八卦大房的事。傅桂忽然扯扯傅雲英的衣袖,“英姐,你見過二少爺嗎?”

傅雲英想起那個在雪中靜立的孤高身影,天地間只剩下漫天的白和寂冷的黑,傅雲章獨立其中,像一株燦然開放的紅梅,濃烈而冷豔。

“見過。”她點點頭。

傅桂又問:“那二少爺的妹妹容姐呢?”她壓低聲音和傅雲英耳語,“你覺得是她標緻,還是月姐更標緻?”

傅雲英微微蹙眉,眼神在傅桂臉上停留幾息,移開目光。

傅桂眼珠骨碌碌轉一圈,輕笑道:“我覺得月姐比容姐好看。”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傅四老爺提前和銀器鋪打過招呼,馬車停在銀器鋪前,掌櫃親自出門迎盧氏進店。今天的主角是傅月,店裡的夥計忙上忙下,圍着盧氏和傅月奉承,把盧氏哄得眉開眼笑。

首飾脂粉之類的東西對小娘子們永遠有無窮的吸引力,傅月和傅桂鮮少出門,看什麼都喜歡,光是樣式單調的各種銀鐲子,反覆挑了幾十副,都沒挑到中意的。

傅雲英在旁邊陪了一會兒,趁盧氏高興的時候,上前道:“嬸嬸,隔壁就是書肆,我想起先生交待我買幾本書,過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

如果提出要求的是皮小子傅雲啓或者傅雲泰,盧氏絕對不答應,但傅雲英她絕對放心,這個侄女像個小大人一樣,從來不淘氣,她從袖子裡掏出一串錢交給王嬸子,讓王嬸子陪她一起去書肆,笑着道:“買了書就回來,別走遠了。錢在你王嬸子身上,想買什麼就買。”又叮囑王嬸子道,“叫你男人跟着,錢不夠了打發人過來取。”

丫鬟芳歲、王嬸子和王叔跟着傅雲英踏進隔壁書肆。

裡頭靜悄悄的,空氣裡滿溢着一種說不清是好聞還是難聞的墨臭味。書肆門面兩間,一間擺滿各種架子,架子上累累的書冊,一間是雅間,裡邊七八張條桌,十幾條凳子,幾個頭頂儒巾、穿長袍的男人坐在條桌前抄寫什麼。那是縣裡的書生,有的買不起書本,只能每天費一兩個錢租老闆的地方和書本謄抄一份書自己用,有的靠替老闆抄書賺點鈔貼補家用。

王嬸子啊了一聲,指着其中一個少年道:“那不是蘇少爺嗎?”

傅雲英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一個穿月白袍子的少年,五官清秀,坐姿端正。外面日光晴好,書肆裡卻冷颼颼的,他穿得單薄,不知是冷的,還是保持抄寫的姿勢太久,突出的指節彷彿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轉身去書架找自己想買的書。店裡的貨架太高,她墊腳也夠不着,先看完能夠得着的,然後讓王嬸子把她抱起來繼續找。

書肆賣得最好的是各種和童子試、鄉試相關的書目,再就是行卷、行書,其次佛經,話本小說也有,不過不多,黃州縣的話本都是武昌府那邊淘汰的舊書。

店老闆跟着傅雲英一起找,最後擦把汗道:“小店沒有小娘子家中哥哥想要的書,你們只能去武昌府買。”

傅雲英有些失望,隨手拿起一本書,示意王嬸子付賬,道:“勞煩您了。”

這時,身後響起一道清朗柔亮的聲音,玉石錚錚,“要找什麼書?”

作者有話要說:

《孔子家語》:記載孔子生平和思想的書,歷史上普遍認爲這本書是僞書,也有人持反對意見,不管怎麼說,這本書還是流傳甚廣。

行卷:舉人的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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