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黑得早,不到酉時天已經黑透。雪虐風饕,槅窗外時不時響起積雪壓斷枯枝的畢剝聲。
韓氏坐在油燈前納鞋底,絮絮叨叨和傅雲英講她今天打聽來的八卦。
兩個妯娌中,韓氏和傅三嬸更能說到一塊去。
傅三嬸和韓氏一樣能幹力氣活,會種地,能養豬。她至今還不習慣被丫頭們伺候。當年傅家發家得太快,傅三嬸腦子裡還迷糊着。那天她光着腿在田裡插秧,頭頂一輪毒太陽,能把人曬出一層油來,汗珠子順着臉頰嘩嘩往下掉。忽然好多人從村頭跑過來,說傅四老爺在外邊發財了。她帶着一身泥巴點回家,看到家門口停着一輛好闊氣的馬車,還有好幾頭驢,馱着好多稀罕東西。
傅四老爺掙了大錢,直接買下村裡最肥的一頭整豬,現宰了做菜,燉的、炸的、煎的、炒的、汆的、煮的,香味整個村子都聞得到。菜太多了,桌子擺不下,一家人乾脆圍着大竈吃,一人一隻大海碗,吃得擡不起頭。
傅三嬸頭一次吃到那麼多肉。
之後傅家搬到縣裡住,換了大宅子,買了丫頭、廚娘、門房,家婆成了老太太,以前對他們這一房不冷不熱的族裡媳婦全都變了樣,串門的時候爭相奉承老太太,恨不能把傅月和傅桂誇成天上的仙女。
傅雲英示意丫鬟們出去,壓低聲音問韓氏:“三叔會木工活,閒時做點竹籃、竹篩、篾帚出去賣,雖說發不了財,應該能掙點錢鈔,三叔、三嬸看起來都是勤快人,怎麼沒想到這個?”
傅老大沒了以後,韓氏辛苦持家,有什麼煩心事只能和傅雲英商量。女兒說話的口氣像個大人一樣,她也不覺得奇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當年就是這麼過來的,“老太太不讓三叔出去攬活——說是不體面。”
老太太嫌木匠不賺錢,要求傅三叔去傅四老爺的鋪子裡幫忙。傅三叔不認字,不會算賬,嘴巴笨,人老實,既當不了掌櫃,也沒法管賬,連夥計他都幹不來,只能幫着擡擡箱籠,乾點粗活。
傅雲英秀眉微挑,老太太既然反對傅三叔做木匠,應該也不會答應讓媳婦織布賣錢,看來她得找傅四老爺幫忙。
她拿銀籤子撥弄油碗裡的燈芯,“娘,我們不能光靠四叔養着。我想過了,織布要買織機,家裡淺房淺屋的,您要是在房裡織布,老太太那邊肯定能聽見機杼聲……”
“我也犯愁呢!不能種地,沒法養豬……我這把子力氣沒處使,只剩下織布這一個手藝了。”韓氏皺眉說,她不想和老太太起衝突,畢竟老太太是她的家婆。
尋常人家的婦人可以做針線掙點錢鈔貼補家用,問題是黃州縣家家戶戶的媳婦都會做針線活,韓氏只會繡幾朵桃花、幾片柳葉,精緻的繡件她做不來,正經的店鋪看不上她的繡活,貨郎給的價格又太低。
傅雲英取出集會上買的針線帛布,“娘,我買了棕絲、絹布、絲繩、銅絲,過年我們不用出去拜年,我在家教您編網巾,這個比織布簡單。網巾人人都要戴,比荷包好賣。”
韓氏一口答應下來。母女倆說了些其他瑣事,梳洗睡下。
過了大半天后,韓氏才後知後覺,翻了個身,疑惑道:“大丫,你什麼時候學會編網巾的?”
傅雲英打了個哈欠,“衛所千戶家的太太教我的……”
千戶家的太太很喜歡她,想把她買去當小丫頭。韓氏捨不得把閨女送到別人家爲奴爲婢,沒答應。
韓氏信以爲真,喔一聲,給女兒掖好被角,繼續呼呼大睡。
傅雲英卻睡不着了。
編網巾是上輩子學會的,崔南軒剛出仕的時候在翰林院任職,官位不高,交際應酬卻不少,光靠他那點俸祿根本不夠嚼用。後來她想了個辦法,和街坊家的大姐合夥一起買銅絲、錫絲編網巾,做好的網巾送到鋪子裡寄賣,好歹能掙點買菜蔬米糧的錢。她的網巾編得好,花樣多,加上探花娘子的名頭,京師裡的人搶着買,不愁銷路。
後來崔南軒得當時的次輔沈介溪賞識,一路升官,家裡寬裕了許多,她就沒編網巾賣了。
※
此時,傅四老爺房裡,油燈還亮着。
長條桌上放了一包洋糖,一盒撒了玫瑰絲的餈糕。
傅四老爺指指紙包,“給泰哥和月姐留一份,剩下的明天一早都給英姐送去。”他扭頭問盧氏,“上次從蘇州府帶回來的松子糖、橄欖脯吃完了沒有?”
盧氏坐在鏡臺前,解下頭上戴的烏綾繡蜂花紋包頭,嗔道:“哪用你操心這個,松子糖吃完了,我讓人去縣裡現秤了幾斤山楂糖、牛皮糖、雲片糕、桂花餅,一樣一大攢盒,不會委屈英姐。”
傅四老爺洗了腳,趿拉着睡鞋走到盧氏身後,幫她散開發髻,對着鏡子裡的妻子拱手作揖,“怪道黃州縣人人都誇傅老四家的媳婦賢惠呢!爲夫佩服,佩服!”
盧氏忍不住眉開眼笑,聽到丫鬟們的竊笑聲,立馬板起臉,清了清嗓子,狠狠剜傅四老爺一眼,“官人,我和你說正事,這修牌坊的事不管能不能成,你怎麼不把英姐送回來?她還是個小娃娃,這種事不該讓她聽見。”
傅四老爺慢慢踱回架子牀前,鑽進被窩裡,貼着暖和的湯婆子,舒服得直嘆氣,“戲文上說項橐七歲就能給孔聖人當老師,英姐這伢子天生早慧,比不過聖人,至少比啓哥和泰哥強。她不比月姐和桂姐,從小跟着爹孃吃苦,懂事得早,心裡什麼都清楚,我準備讓她跟着啓哥他們學讀書寫字。”
聽丈夫埋汰兒子,盧氏心裡有點不高興,聽到最後一句,震驚之下,那一點不滿早丟到爪哇國去了,“讀書寫字?官人,英姐是女伢子!”
縣裡從沒聽說哪家費鈔供小娘子讀書的,知縣家的千金都不識字,他們家又不是大戶人家,何必講究那個?
傅四老爺一揮手,不容辯駁,“事情就這麼定了,趕明兒孫先生回來,我親自和他說。”
盧氏素來事事以丈夫爲先,見傅四老爺主意已定,沒有多說什麼,眉頭卻皺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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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最寬敞的正院,老太太大吳氏同樣還沒就寢。
傅桂親自端水服侍大吳氏洗臉。老太太年紀大,皮膚乾燥,每到冬天時常犯癢。她絞乾帕子給大吳氏擦背,然後幫她搽一層止癢的清涼膏,十根指頭沾滿油膩膩的膏藥。
大吳氏擦好藥,叫丫鬟給傅桂洗手,捏捏她的臉,“我家桂姐最孝順。”
傅桂甜甜一笑,她像三太太,細眉細眼,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成一條線,看起來很和氣,格外討人喜歡。
她擦乾手,找出裝針線的小竹笸籮,挪到暖閣的羅漢牀上,低頭拈針,“奶奶,您先睡,我給您縫的荷包還差幾針。”
大吳氏皺眉道:“荷包什麼時候做都不遲,桂姐乖,明天再做罷,別把眼睛熬壞了。”
“我不困。”傅桂戴上頂針戒指,笑着道,“奶奶,蘇娘子這幾天教我們納紗繡,我繡的最好,比大房三老爺家的媛姐還要好。”
大吳氏躺在枕上,笑眯眯道:“好,等你把荷包縫好了,奶奶天天帶着。”
燈光越來越暗,傅桂懶得撥燈芯,就着昏暗的暈光收針,咬斷線頭,拍拍荷包,推開杉木小方桌,走到外間梳洗。
丫鬟菖蒲勸她,“小姐,您何苦和月姐鬥氣……”
傅月前幾天送老太太一個裝檳榔、糖糕的檳榔荷包,老太太誇她手巧。傅桂當時沒說什麼,當晚吩咐丫鬟準備針線,要親手給老太太做一個納紗繡的荷包。
傅桂三四歲時菖蒲就伺候她,兩人名爲主僕,私底下和姐妹差不多,也只有菖蒲敢直言不諱地勸說傅桂。
“這不是鬥氣……”傅桂咬咬牙,“今天你瞧見奶奶怎麼對我爹的……四叔在家裡說一不二,我爹孃一點本事都沒有,只有奶奶疼我,我孝順奶奶,以後才能說個好人家。”
從中秋起四嬸盧氏就開始張羅爲傅月說親的事,四叔手裡有錢,想求娶月姐的人有不少,四嬸看不上,想給月姐找一個讀書人當夫婿。聽說四嬸很喜歡蘇桐。
她只比姐姐小一歲,卻從沒有人問起她有沒有定親……傅桂越想越煩躁,狠狠蓋上鏡匣。
爹孃不中用,只能怪她運氣不好。嫁人是關乎一輩子的大事,她一定要找一個有本事的好相公,以後才能揚眉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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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個大晴天。
傅雲英睡醒起來,窗前一片雪亮。屋外豔陽高照,折射的雪光透過窗紙漫進槅扇裡,罩下一片流動的光影。
傅雲啓、傅雲泰、傅桂和傅月領着各自的丫鬟,在老太太院子裡堆雪獅子、打雪仗玩,一眼望去滿院子的人,個個衣襟散亂,滿頭白雪,驚叫、笑鬧聲此起彼伏。
她推說怕冷,沒參加堂兄和堂姐們的混戰,從老太太院子出來,找到傅四老爺院子裡。
傅四老爺剛起來,四仰八叉,躺在羅漢牀上剝橘子吃,一隻腳架在方桌上,翹得高高的。聽到丫鬟通報說侄女來了,慌忙爬起來,拍拍袖子,正襟危坐。
傅雲英跟在阿金後面走進房,向傅四老爺道好,謝過他送的果子,說了編網巾的事。
傅四老爺臉色立馬變了,“英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還是誰說了什麼難聽話?別怕,告訴四叔,四叔爲你做主!”
他不笑時神情嚴肅,有幾分嚇人。
房裡的丫鬟、婆子垂下頭,不敢吭聲。
“家裡人待我們很好。”傅雲英搖搖頭,走上前,挽袖給傅四老爺斟了杯熱茶,“四叔,我娘閒不住,找點事做她心裡自在,您放心,編網巾是個輕省活計,累不着她。”
傅四老爺盯着她看了半晌,確認家裡沒人爲難她,嘆口氣,“也罷,四叔幫你兜着,不會讓你和你娘爲難。”
傅雲英抿嘴一笑,“四叔,昨天族裡的伯伯、叔公們吵得那麼厲害,今天還要繼續吵嗎?”
傅四老爺拍拍牀沿,示意她坐下,剝了個丫鬟烤熱的橘子給她吃,“不吵了,等過完年再說。”
傅雲英爬上羅漢牀,細瘦的雙腿老老實實搭在牀沿邊,嚴肅道:“四叔,我曉得牌坊是做什麼的。”
傅四老爺剝橘子的動作一停,看她小胳膊小腿,坐在羅漢牀邊,腳夠不着地,語氣卻比大人還認真,好笑道:“好,你說說,牌坊是幹什麼的?”
“哪家修了牌坊,以後別人就不敢把女兒嫁到他們家……”傅雲英接過傅四老爺剝好的橘子,一瓣接一瓣吃完,斷斷續續說,“我在甘州見過牌坊。城裡的李家修了牌坊之後,大家都搶着娶他們家的小姐。可是鄉里的人家不肯和他們家的少爺結親,說什麼怕嫁過去受苦,後來李家只好娶外地媳婦……他家辦喜事的時候,我娘去幫着燒火,回來時說新娘子哭了好久,新娘子的親戚也哭了。”
李家少爺是個病癆鬼,拜堂的時候差點一口氣厥過去,他兄弟架着他才把儀式辦完。李家家風嚴,媳婦必須爲亡夫守寡一輩子,新娘子看丈夫上氣不接下氣,隨時可能一命嗚呼,哭得撕心裂肺的。
李家幾兄弟娶的全是外地媳婦。
聽了她的話,傅四老爺眉頭輕皺,暗暗思忖:如果傅家真的把牌坊修起來了……名聲上是好聽一點,可根本撈不着什麼實惠,修牌坊的錢還得族裡出……有一座牌坊壓着,以後族老們可以光明正大管其他房婚姻嫁娶的事,誰家的小娘子們若是不幸死了男人,豈不是必須守寡?
生了孩子的婦人爲夫守節,這是人家仁義,得好吃好喝供着人家。要是人家不願意守着,也沒什麼好說的,寡婦不好當啊。
不行,這牌坊不能修!自己閨女、兒子嫁娶的事,輪不着族裡的人插手!
傅四老爺下定決心,摸摸傅雲英的腦袋,“英姐乖,四叔有事出去一趟,讓阿金陪你玩。”
傅雲英跳下羅漢牀,恭恭敬敬送傅四老爺出門。
傅雲章反對修牌坊的原因是什麼,她猜不透,不過既然目的是一樣的,那就不必深究。爲傅雲章找個幫手,攪亂修牌坊的事,真正受益的人,是傅家處於弱勢的媳婦和小娘子們,這其中包括韓氏。而且四叔公開反對修牌坊,正好可以加深和這位少年舉人的關係。
舉人是能做官的,雖然當不上大官,但是對於傅家這樣的小門小戶來說,官府裡有個能說得上話的人,可以省卻不少麻煩。
四叔是做買賣的人,傅雲章是他的大靠山,可惜兩家關係太疏遠了。
孤立無援的時候,有個人願意站在他一邊,和他一起對抗宗族……傅雲章一定會承四叔的情。
作者有話要說:
項橐:春秋時的一位神童,魯國人。(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