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倆仍舊乘船回東大街。
集會仍然喧鬧,船在窄窄的空隙中穿行,破開的水浪蕩出一圈圈波紋。
到石橋下時,傅四老爺忽然咦了一聲,指着對面一條烏篷船,“那是大房的船。”
兩船越來越近,依稀能聽見對面烏篷船裡傳出說話聲。
傅四老爺眉頭微皺,烏篷船搖晃得厲害,船上的人好像在爭執什麼。
“哐當”一聲,像是案桌翻倒的聲音。對面那條船停了下來,有人掀開布簾,怒氣衝衝地走了出來。
是個年紀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年人頭戴烏綾六合帽,穿一件山東繭綢長袍,鬍鬚花白,冷笑連連,回頭朝船艙裡的人道:“你如今讀書中舉,是體面人了,我們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可你別忘了你母親當年是怎麼把你撫養長大的!”
船家不敢吱聲。
傅四老爺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幾句,見狀立馬縮回船艙裡,朝傅雲英做了個鬼臉,吩咐船家,“走吧。”
槳聲欸乃,小船飛快滑遠。
兩船擦肩而過時,烏篷船裡的人說話了,“三叔,我不同意。”
嗓音低低的,語氣溫和,但帶着不容置疑的果決氣勢。
中年男人冷哼道:“回去見你娘,你敢當面把這話對你娘說嗎?”
不知道船裡的人回答了什麼。
北風呼嘯而過,掀起布簾一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艙裡,負手而立,凝望河面上飄落的雪花。
匆匆一瞥,傅雲英來不及細看男子的相貌,只覺得眼前彷彿閃過一道雪亮的光芒。
剎那芳華,眉眼如畫。
如果她沒看錯的話,船裡的人應該是個美男子。
她低頭攏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鐲,漫不經心地想,既有一把悅耳動聽的好嗓子,確實得好相貌來配。
回到傅家,正院一片歡聲笑語。
傅月和傅桂不知怎麼就和好了,姐妹倆坐在羅漢牀上翻花繩,丫鬟們圍在一旁幫忙數花樣。
兩個少爺傅雲啓和傅雲泰還在玩撒棍。傅雲啓輸多贏少,一煩躁把外面穿的夾袍脫了,趴在羅漢牀上,全神貫注盯着傅雲泰手裡的動作。
老太太拉着傅四老爺說話,細問他前段時日在外邊的起居飲食。
傅雲英讓丫鬟把集會上買的小玩意拿進暖閣,分給兩個姐姐和兩個哥哥。
東西一模一樣,沒什麼好爭的,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笑着謝過她,拉她一起玩。
她沒來得及拒絕,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兒一把抱起她,放到羅漢牀上坐着,還拍拍她的腦袋。
敷兒是鄉下丫頭,生得壯實,力氣大。
傅雲英接過絲帶,隨手翻了幾個複雜的圖案。
“這是什麼花樣?我怎麼沒見過?”傅桂立刻來了興趣,搶過絲帶纏到腕上,“英姐,快教我怎麼翻!”
傅月柔聲說:“桂姐,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讓她多玩會兒,馬上就輪到你了。”
傅桂臉色一沉。
傅雲英不吭聲,這對堂姐妹還真是冤家,一會兒手拉手親親熱熱吃果子,好得像一個人,一會兒臉紅脖子粗,你不理我、我不睬你。
她早忘了該怎麼和十一二歲的小娘子相處,想了想,雙手抓着牀欄往下爬。
羅漢牀底下沒有設腳踏,她試了好幾次,穿繡鞋的小腳丫才安全着地。
一旁的丫鬟們忍俊不禁,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羅漢牀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
傅雲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筆墨文具買了,傅四老爺也答應不會干涉她讀書,但這並不表示她能和少爺們一樣去學堂上學。
她必須先表現出自己的不一般,才能贏得更多機會。上輩子剛學會認字就徹底荒廢學業,除了能看懂書信之外,書本上的知識她早忘光了。光陰不等人,她得抓緊時間溫習功課,爭取早日趕上傅雲啓他們的進度,然後超過他們。
老太太還攥着傅四老爺的手問東問西,院子裡響起盧氏的說笑聲。
丫鬟婆子簇擁盧氏進來,韓氏、傅三嬸跟在一旁,該吃午飯了,盧氏過來請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鴨湯還是豬骨湯。
傅雲英只得跟着衆人一起吃飯。
傅三叔回來了,傅四老爺命人擺酒,兄弟倆在外邊正堂邊吃酒邊商量正事。
老太太帶着孫子、孫女在側間另擺一桌,幾個媳婦一人搬一把方凳子,緊挨在孩子們身後坐下,幫着夾菜。
飯吃到一半,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王叔跑進正院,喘着氣道:“官人,大房那邊吵起來了,三老爺讓各房的人過去說話。”
大房的三老爺是傅家現任族長。
族長吩咐,一定是大事。
傅四老爺和傅三叔對望一眼,放下酒杯。
王叔又道:“這次好像陣仗挺大的,說各房有幾個兄弟,就得派幾個人過去,人在外面的,可以叫兒子或者侄子代替,反正一個都不能少。那邊催得急,請官人立刻動身。”
“這是要推選族老嗎?”傅三叔一臉茫然。
宗族內部事務一般由族老們商議後決斷,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輩,一旦當選,不會卸任,除非那人做了什麼糊塗事惹了衆怒。等老一輩的仙逝之後,纔會選新任族老。
一般過年的時候家中人口最齊全,族裡的大事基本選在過年期間商討。
傅四老爺雙眉輕皺,回頭看向側間。
傅雲啓手裡正抓着一隻蜜汁燉肘子啃,滿嘴油光,醬汁蹭得到處都是。
傅雲英扯扯傅雲啓的衣袖,“九哥,四叔看你呢,快去梳洗。”
傅雲啓嘴裡含着一塊肘子肉,滿頭霧水,“什麼?”
傅雲英緩緩道:“王叔剛纔說了,一個都不能少,爹不在了,得由你出面。”
盧氏很快反應過來,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雲啓洗臉。
傅雲啓差點被肘子肉噎着,艱難嚥了口口水,“我不去!”
盧氏起身拉他起來,笑着安慰他:“啓哥乖,沒事,跟着你兩個叔叔,不怕啊。”
傅雲啓哆嗦了兩下,掙開盧氏,一頭扎進老太太懷裡,“奶奶,我吃得好好的……別讓我去。”
老太太拍拍孫子的臉,揚聲說:“老四啊,你們兩個去就行了,啓哥還小呢,大過年的,別把他嚇着了。”
傅四老爺面露難色。
宗族裡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氣越足,別人不敢輕易欺負,分到的族產也越多。如果哪一房斷了香火,就會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畝山地。他之所以爲傅老大過繼子嗣,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產,哪怕寥寥無幾,也不能讓人佔了去——誰知哪塊山頭可能是藏有寶貝的聚寶盆呢?
他爲啓哥爭取到嗣子的身份,但是想要族裡的人真正正視啓哥,還得靠這孩子自己爭氣才行。
讓啓哥去族裡旁聽長輩們商議大事,是歷練他的好機會。
可惜啓哥太嬌氣了……強迫他去,他說不定會當着一屋子長輩哇哇大哭,那就丟臉了。
傅四老爺眉頭越皺越緊,餘光突然掃到端坐一旁的傅雲英。
傅雲啓撒嬌發癡,恨不能藏到老太太的袖子裡去。英姐卻氣度沉着,不用他說,就知道他想帶啓哥去族裡的祠堂。
傅四老爺果斷朝侄女招招手,“英姐,你過來。”
女眷們愣住了。
韓氏霍然跳起來,“這……”
“娘,我和四叔出去一趟,沒事。”傅雲英款款而起,示意丫鬟跟上自己,在祖母、嬸嬸們若有所思的打量中離席而去。
等她走到近前了,傅四老爺牽起她的手,“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族裡有些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一年到頭不歸家,家裡的媳婦可以代男人出面,不過不能進祠堂。到時候你跟着其他房的嬸嬸待在隔壁廂房裡,害怕的話讓王叔帶你回來。”
傅雲英點點頭,“四叔,我曉得了。”
傅老大走了,九哥傅雲啓立不起來,她代表大房出席。女子無事不能進祠堂,她得和其他女眷們一起待在廂房旁聽。
傅四老爺沒想要她從此代替傅雲啓的地位,讓她去祠堂只是象徵傅老大這一支還有子嗣而已,免得族裡人生事。
她願意當這個擺設,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就當是踏出第一步,慢慢豎立起威信,有利於以後說動傅四老爺准許她去學堂唸書。
傅三叔凡事都聽弟弟傅四老爺的,沒有反對弟弟的決定。
院外大雪紛飛,小廝撐起羅傘,叔侄三人信步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匆匆出門的傅家男丁,大家互相道過好,小聲議論爲什麼急着召集族裡的男人,有人猜測是選族老,還有人猜可能要分年禮。
傅雲英緊緊跟在傅四老爺身邊,她個子矮,又低着頭不說話,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快到祠堂時,巷子裡鑽出一個瘦小的人影,攔住傅四老爺,“四老爺,我們老太太請您借一步說話。”
傅四老爺認出來人,煞住腳步,“陳老太太找我?”
來人點點頭。
傅四老爺沉吟片刻,對傅三叔道:“你先去祠堂,我待會兒再去。”
“欸,好。”傅三叔沒有多問,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
傅四老爺彎腰和傅雲英說,“這是大房的人,陳老太太是二少爺的娘。”
他們跟在小廝的身後,走進東大街最氣派、最寬敞的宅院裡。
已是隆冬時節,大房的院子裡卻一片蒼翠,順着抄手遊廊往裡走,庭院幽深,成片竹林隨風搖曳,沙沙的聲響像綿密的雨聲。
小廝在一處掛滿枯藤的月洞門前停了下來,“四老爺稍等,小的進去通報一聲。”
傅四老爺笑着應了。
等了片刻,總不見人過來。
傅四老爺指指院牆後冒出的竹叢,小聲說:“英姐,你看這竹林,全是從長沙府那邊移植過來的,陳老太太是長沙府人。”
傅雲英淡淡喔了一聲,她對竹林沒興趣。
傅四老爺左顧右盼,想找個僕人去問話,目光轉了一圈,突然激動地啊了一聲,“二少爺!”
他臉上難掩興奮,拉起傅雲英的手,急急走下苔痕點點的石階。
院子裡靜悄悄的,竹林罩下一片陰影,池裡的水泛着一種冷冽的淡黑色。
等走近了,傅雲英這才發現,原來有個人立在池邊。
是個年輕的青年,眉目疏朗,瞳似點漆,書卷氣極濃,穿一件素白圓領寬袖皁緣絹襴衫,立在大雪之中,因在內院,沒戴儒巾,只以網巾束髮。
他肩頭落滿雪花,顯然已經在雪地裡站了許久。
傅雲英仰頭打量青年,發現他面容溫和,品貌高逸,一雙眼睛卻極深邃銳利,眸光燦燦,風華內斂。
傅四老爺有些手足無措,連呼吸都變輕了,壓抑住興奮,拉着傅雲英快走幾步,笑着和青年打招呼:“雲章,出來賞雪?”
沉思中的青年恍然回過神,微微頷首,嗓音柔和,宛若春水流淌,“四叔。”
傅雲英撩起眼簾,這把清而不亮的嗓子她很耳熟,是集會上那條烏篷船裡和傅三老爺爭吵的男子。
這就是天縱奇才的少年舉人傅雲章?靠功名撐起整個大房家業的二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