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林中的小河邊, 有個書生正拿着卷竹簡一邊看書一邊釣魚。
他身後的草叢裡臥着一隻狸花貓,正饒有興致的看着書生的魚竿。它的尾巴不時的左右晃動,抽倒了好幾根狗尾巴草。
魚竿終於向下壓了壓, 久等的狸花站了起來後腿一蹬便躥到了書生身邊。捧着竹簡的書生終於察覺到了魚竿的動靜, 動作嫺熟的一拉, 一尾約莫斤把重的鯽魚便被釣了上來。
守候多時的狸花騰空一躍, 毫不客氣的咬住了鯽魚, 拖到了一遍的石塊上當着書生的面大快朵頤起來。
書生對於這結果一點也不意外,自顧給魚鉤換了個餌,又拋進了水裡。
狸花將整條魚吃的就剩個頭尾, 閒適的在太陽底下給自己洗了個臉,懶洋洋的伸了個懶腰後, 大喇喇的跳到了書生的腿上將自己盤成了一個蒲團, 毫不客氣的睡起了覺。
書生嘆了口氣, 將竹簡放到了地上,似嗔似怒的揉了揉狸貓的腦袋:“你這傢伙。”卻只換來了狸貓不耐煩的動了動耳朵, 連眼睛都沒睜。
這情景已經在這溪水邊上演了一年,連梧桐樹上的兩隻鳳凰都看得起了膩。
“永念,凌遠不是賴上人家了吧?”
“誰知道他。”永念替相思理了理翎羽,“這人也是太倒黴了點。”
日落前書生回了山腳的小村落,一路護送他的凌遠溜溜達達的回來, 路過梧桐樹時興致一來, 幾下爬上了樹, 跟兩隻鳳凰窩在了一起。
這是附近最高的梧桐的樹, 從茂密的枝丫裡可以依稀看到山腳下的村莊。凌遠看了會, 直起了身子指着一個只有他能明白的方向說:“那就是長山的屋子。”
兩隻鳳凰看了看,大大小小的屋頂, 也不知道凌遠到底指的是哪個,又不好攪了人家的好興,只裝模作樣的點了點頭。
凌遠沒有理會他們究竟有沒有到,自己美滋滋的看了會,直到月上中天,整個小村莊都被籠進了月光裡,這纔回了家。
這幾乎是每天的慣例,鳳凰來這裡住了幾百年,看着凌遠從一個毛球長成了只半大的貓,看着他熱熱鬧鬧的在林子撒歡,眼看他又不知輕重的往山腳去粘上一個人類。終於有一天永念沒有忍住,在路上截住了要去村莊裡等書生的凌遠。
凌遠不解的看着從天而降的永念:“有事麼?”
永念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你跟我來。”
他不等凌遠回答,抓着他便飛向了深山。山林裡有一處,終日瀰漫着白霧,被山下的人稱作瘴氣林,有膽子大的人曾經進去探究這瘴氣林,卻沒有人能夠回來。久而久之,就沒了人會願意來這裡。
可瘴氣的那一頭,對於修道的人來說便是一塊風水寶地,裡面有一條靈脈,溝通了不少靈穴穴,那是妖修們賴以生存之地。
人類和妖修就以這道瘴氣林爲界,各自相安。
凌遠每天都要從這片林子裡進出,一時不明白爲什麼永念會帶他來這裡。
“你知道,爲什麼會有這道屏障麼?”
凌遠不明白這隻大鳥要和自己聊這個的原因,他只惦記着要去找顧長山,保持着一腳擡起的姿勢,非常漫不經心的回答道:“不知道。”
“因爲天道。”永念在他頭上輕啄了一下,“不是一樣的,便不能在一起。”
凌遠縮了縮脖子,慢慢的放下了腳。他第一次細細的看起這道習以爲常瘴氣:“爲什麼?”他擡頭看着永念,“我可以過去的。”
永念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你覺得,自己可以穿過這道林子和他住到村子裡去麼?”
凌遠想了想,化身成了一個少年,十幾歲的樣子,就像山底下村子裡的少年:“這樣不就可以了麼?”
永念不去與他解釋在人間生活所需要的種種,只問他:“你還記得自己多大了麼?”
凌遠想了想:“三百多了吧……”
“你可知道,人類三十多便已經很大了,若是活過五十,便可做壽星了?那個書生,他不久以後便會變老,然後死去,更有可能,得了什麼病,活不過三十便走了。”
“三十年,五十年,還不夠你用來精進一層修爲。”
“凌遠,再過三百年,妖族裡你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但那個書生卻一定是一副骸骨了。”
“我知道。”凌遠下意識的玩着自己的手指,“我去荒墳裡看過。”
永念愣了愣:“荒墳?”
凌遠臉上劃過一個模糊的笑意,永念都來不及看清,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謝你,大鳳凰。”凌遠一個打滾,又成了只狸花貓,“那我就吃魚去了。”他三五下便跑得不見了影。
永念只覺得自己難得一片好心,碰上了這麼一個混不吝,可他也不能做更多了。萬物皆有定數,也許這就是凌遠的緣,或者是那個書生的劫,誰知道呢。
他看着凌遠消失的地方自嘲的笑了笑,連自己的命運都沒想明白,何必再插手別人的。
永念和相思就在那棵梧桐上,看着在寒來暑往裡奔走的狸貓,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年,直到有一天,每天都會來釣魚的書生沒有出現,一直在林子與村子裡奔走的狸貓也不見了蹤影。山腳下的那個村子裡,慢慢的不見了炊煙,永念偶爾望過去,也沒了耕織的人影。山腳慢慢寂靜下來,偶爾還能看到野獸在裡面徘徊。
滄海桑田,永念見了太多回,早已不是新鮮事。他偶爾想起那隻天真的貓妖,心裡總會有些不明所以的悵然。
終於有一天夜裡,許久未見的狸貓爬上了梧桐樹。
“相思呢?”
永念側了側身子,讓他看自己身下的一顆蛋。
這麼毫無芥蒂的給凌遠看,也不過是因爲永念從心裡並沒有將凌遠這個小貓妖放在眼裡。凌遠“哦”了一聲:“許久之前聽相思說過,她要涅槃了。”
永念獨自在樹上待了許久,並不介意有人來和自己一起聊天,特別是還關於相思:“她竟然會找你聊這個?”倒真是沒想到。
“恩。”凌遠抿着三瓣嘴笑起來,“大概是因爲在你們眼裡,我就是個不懂事的毛球。”
心裡想是一回事,被當事人當面戳穿是另一回事。即使如永念這種活了上萬年的老油條,當即也覺得老臉有些掛不住。
“我聽說,你們鳳凰可以心意相通?”
還好當事人不在乎對方的迴應,永念也樂得岔開話題。他將蛋翻了翻:“恩,記憶需要互相傳承,在傳承的時候並不會區分彼此的記憶。”
“也就是說,你以後一定會知道相思在擔心什麼。”
永念這次是真的驚訝了:“相思擔心……她竟然和你說了大限?”
揹着光的狸貓顯得有些陰鬱,他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毛,甩了甩尾巴:“恩,她說,大限恐怕真的近了,只是不知道是應在你還是她。”
“她說了很多,看得出來是真的很擔心。”
永念沉默了片刻,心裡有種無法甩脫的無力感:“還記得我和你說的天道麼?這便是天道。輪迴湮滅沒有什麼永生,即便是所謂的靈獸鳳凰。”
“應在她身上,亦或是應在我的身上,其實都一樣。失去了另一半的鳳凰,是無法獨自活下去的。”
樹頂的風很大,樹影斑駁間的沙沙聲聽來只覺得煩悶。
“給你看個東西。”凌遠變成了人形,掏出個東西遞到了永念面前。永念接過來一看,不過是個普通的酒樽。
“喝酒?”
凌遠搖了搖頭:“我做的,特意取了個名字,叫引靈樽。”
這名字聽起來便帶着點奇怪,永念皺着眉:“爲什麼要叫這個?”
凌遠的手一指山腳:“那裡,那叢箭竹的地方,原來就是長山的家。”他回頭狡黠的一笑,“我知道你和相思從來就沒弄清楚過。”
他東一句西一句,永唸完全理不出頭緒來,不能明白凌遠到底想說什麼。
“我曾經想讓長山去修仙,可是他又沒什麼天分,後來我便想通過這個東西,把自己的命給他……”
永念看看凌遠,又看了看他說的那叢箭竹,沒想到自己活了這麼久,居然也會有震驚的時候。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永念第一次用嚴厲的語氣問道,“人妖殊途,你是想害死他還是害死自己!”
凌遠的臉上有些落寞,眸子也暗淡下來:“誰知道呢,我畢竟還來不及試,他的命數就到了。”
“一夥流寇,還是山匪的,路過了山村,想湊點路費……等我趕到的時候,他就剛好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那天本想早點去找他的,但是引靈樽快做完了,我便想着不差那麼一會……”
“凌遠,這就是天道。人也好,妖也好,都躲不過的天道。”顧長山嚴厲的打斷他,知道顧長山死了,他心裡頭鬆了口氣,總算沒讓這個小妖捅出什麼大漏子來。
凌遠摸着手上的引靈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着永念,臉上有一道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帶着點惡作劇成功的頑劣,永念突然沒辦法肯定起來。
“我在想辦法的時候,找到了一本書。”
“書?”
“書上說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如何做個鬼修。”
“凌遠!”
“要有怨氣,要死得不甘,要心有執念……”凌遠笑起來,他半張臉迎着月光,另半張臉躲在陰影裡,見多識廣從恆古而來的永念忽然身上起了一層寒意。
“你看,長山都符合,我就住了他一臂之力,果然長山就成了個鬼修。你說,這是天道,還是他的命數?”
永念長長的嘆了口氣,凌遠或許覺得現下能夠得償所願,可是鬼修這種東西……
“不容於天地,爲萬物所唾棄。我知道。”凌遠轉着手裡的引靈樽,“這些年來我一直陪着他在地下修煉……他沒有怪過我,可我究竟捨不得。”
永念沒想到自己居然又嘆了口氣:“做了鬼修,就再無回頭路了。你當時有心也罷,無意也罷,既然已經走了這條路,就再沒有回頭的可能了。”
“我說了,我捨不得。永念,我捨不得他待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底下,永生永世的做一隻過街的老鼠。我要拿我的命,換他的。”
凌遠說話的樣子太過認真,永念一時竟也有些鬆動了自己長久以來的認知:“怎麼換?”
“用我的內丹。貓有九命,我把我的內丹都給他,加上長山自己,便湊足了三魂七魄,只要將他的身體從冰川之心裡拿出來,他便可以重生爲人了。”
一時間許許多多的念頭涌了上來,永念彷彿是被堵住了喉嚨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自以爲見多識廣的鳳凰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小妖,半天才能問道:“他知道你的心思麼?”
“不知道,我沒對他說過。”
“逆天改命,你可知道你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永念此刻只覺得渾身無力,就連勸誡也少了幾分高高在上的口吻,“凌遠,我聽說你在妖族中修爲也數一數二,你這是何必?”
“墮入輪迴,受獄煉之苦,我知道。可我想過了,如果他能再世爲人,我即使墜入輪迴,總也有機會回到他身邊。”
真真小孩子的天真。
永念輕聲勸他:“且不說你能不能回到他身邊,凌遠,即使現在顧長山對你情有獨鍾,你又怎麼能肯定你多年後的輪迴裡,他能始終如一?你若是馬上轉世還好,如若是千百年後呢?”
永念一指山腳下曾經的村莊:“就是這山腳下,這纔不過百年,便幾乎沒有村莊的痕跡了。凌遠,滄海或是桑田,我從來沒見過恆古不變!更不要說你還要和天命去賭上一賭!”
“所以我纔來找你,我想讓我賭局變的更確信一點。永念,你就沒想過,和你的大限賭一賭麼?”
永念睜目結舌,帶着困惑和探究的目光來來回回的審視凌遠。對方神色中的堅定居然讓他動了心,永念脫口而出:“凌遠,你真的以爲自己能和天道賭一把麼?你真的相信自己可以逆天而行?”
“逆不逆天我不知道,但是永念,我想賭一把。若是贏了,便是我最大的幸事。”
“輸了呢?”
“輸了?輸了……”凌遠笑起來,“怎麼會輸,我原本要的也不過是顧長山健康幸福,喜樂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