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青梅暗香, 遠遠傳自鼻端,有安寧人心的味道。
落花人佇立。如此靜默良久,祿齡才穩下心緒轉過身來:“小顏。”嚅嚅囁囁只喚出一個稱呼。
“嗯?你要說什麼, 我聽。”顏如玉應了一聲, 微偏了頭認真地看着他, 一雙眼睛翦翦若秋水, 有風將他的長髮拂亂, 因爲距離相近而一絲絲地擊扣彼此的臉頰。
想了許久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祿齡心中惱意又起,索性邁近一步, 擡手將顏如玉鬢邊凌亂的髮絲撥至耳後,踮腳環住他的脖頸, 隨即吻上了他的嘴角。
這動作稍帶了幾分焦灼與霸道, 好似一隻急於與人親近的小貓兒。
顏如玉未及反應, 一時怔愣在那裡。
等不到對方的迴音,祿齡越顯焦急, 一張嘴用牙咬住了他的嘴脣。
顏如玉終於回神,蹙眉伸出手來撫上他的臉。
冷風又起,刮擦在皮膚上生疼。祿齡的雙頰因着冬日的乾燥而摸起來粗糙不已,原本圓潤的下頜此刻竟是瘦得像被削去了一塊,而那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睛下方, 分明有一對淺淡的黑眼圈。
顏如玉越發糾緊了眉頭, 握着祿齡的肩膀將他推開幾分。
祿齡不明所以地受了一驚, 也不知他怎麼了, 急忙扯住他的衣袖慌慌張張地道:“小顏, 對、對不起,我剛纔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要走了?”
“……”顏如玉只覺得心痛難抑, 原本這兩日便很是惦記着他,一直想着要早些過來看看,後來在路邊揀到小狗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齡兒一定會喜歡”,所以纔會這般耐着性子將那隻小狗養得健康活躍了才牽來見他。不過是期望他能夠好好的,幸福一點,快樂一點,那麼哪怕是他們暫時不能夠在一起也無所謂。誰知他竟是連如何照料好自己都學不會。
“我不走。”顏如玉耐下性子緩聲道,“除非齡兒來趕我,不然我便一直呆在這裡陪你。”
“真的嗎?”祿齡終於舒展了表情,“那小顏等我一下,就一下,你站在這裡不要動,我很快就會回來。”他急急說着,好像慢了一拍對方就會走似的。
“齡兒要去哪裡?”
“我去換身衣服,”祿齡對他笑笑,討好地說,“我娘今天不回來了,小顏一會兒帶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爲什麼要換衣服?”顏如玉拉住了他的手。
“你看。”祿齡埋頭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我娘給我的這身衣服,穿起來多奇怪。”
“怎麼會?”顏如玉伸手將他扯近回來,擡起手腕對上他的衣領,溫言道,“齡兒的膚色很適合這件衣服,而且……不是與我的也有些相似麼?”
“適合?真的?”祿齡驚訝地低頭看了看。
“當然是真的。”顏如玉點點頭放下手來,“齡兒莫要對自己的孃親有偏見,她始終是疼惜你的。”
提到“孃親”二字,祿齡的眼神又變得黯淡起來:“我沒有對她有偏見。”
“那你爲何總要惹她煩憂?”顏如玉輕聲問道。
“……”
“她對你不好麼?”顏如玉又問。
“……”祿齡卻是不再說話,只一經地沉默起來。
過了許久,顏如玉才覺察自己本不該這樣責問他,剛想說點別的,卻發現祿齡竟已不知何時偷偷地落起淚來。
顏如玉慌了手腳,急忙用手心幫他擦拭臉上的淚水:“好了我不說了,怎麼哭鼻子了呢,在家裡真的那麼不開心麼?”
祿齡搖搖頭:“沒有?”
“那齡兒最近過的好不好?”
“好的呀,”祿齡吸吸鼻子,“光是昨天中午就吃了兩碗飯,晚上又早早地入眠,早晨亦會早起練練功夫啊什麼的……”
“有什麼話不可以和我講的?”顏如玉終於肅起了臉,“騙騙我也會很開心?”
“……”祿齡又沉默下來。
顏如玉抿了抿嘴,將他拉進懷裡:“齡兒總歸是在遇見我之後,連笑容都變少了。總是那麼愁眉不展的,又不願將心裡的想法告訴我,那要我如何放得下心呢?”
已是到了晌午的辰光,空氣裡飄來飯菜的香氣,隱約可辯是哪家在燉煮着鮮美的雞湯。
有一瞬的恍惚,過了好一會,祿齡才終於細聲道:“我知道小顏一直很想念自己的孃親的。”
顏如玉愣住。
“可能會想念她做的衣服,燒的飯菜,說過的話。甚至還可能會後悔,後悔年少時沒能再聽話一點,她說什麼就去做什麼,哪怕那些事情是自己完全不願意做的,也只是爲了要讓她開心,”祿齡擡起臉向他看去,“所以我想,小顏定是很希望我能夠做得更好一些,不要等到後來失去了纔會想起要在回憶裡找尋,是麼?”
“雖然覺得相處起來辛苦,但我也不想看着我娘難過,這些都不成難題,”祿齡頓了頓,又道,“可她不願讓我和你在一起……而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
顏如玉全然說不出話來。
“想你的小狗,想你的房子,想着有一天我們能夠真的在一起了,那該有多好。”
“特別是在睡覺的時候,每次上眼睛我都會假裝你就在身邊,或者絮絮地對我說一些瑣碎的話語,或者什麼也不說,僅是這樣偎在一起。然而我每每伸出手來,觸到的都是一片的冰涼。”
“我總要點醒着自己必需得聽她的話,不然她會難過,小顏也會失望。有時候我真的會想,我們要是能一直呆在洛陽再也不回來了多好啊,哪怕周圍都是兇險,有你在我總不怕的。可是過去畢竟是過去,我們還是回來了,你在屋外我在屋內,你進不來我出不去……這些話,我又能說給誰聽呢?”
顏如玉一字一句地聽着,有股未名的痠痛感自心底一直傳遞到指尖,到最後無可抑制地將他越摟越緊。
祿齡被他這般箍着,耳邊能聽見彼此一致略快的心跳聲,只覺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你說的……可都是真的?”顏如玉在他耳邊斷續着問。
“我爲什麼要騙你呢?”祿齡越發顯得難過,耷拉着眼皮反手搭上對方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欲要將其扳開,“說了那麼多,你若是不信我也沒有辦法……”
“時間不早了,突然想起我娘今晨出門的時候特地擺脫了念過書的姐姐來教我認字,既然如此,那麼我……”
聲音就此打住,剩餘的話都被堵在了脣齒間。
祿齡倏然睜大了眼睛,回過神時只看見顏如玉秀挺的鼻樑和不足小半寸距離外的長長眼睫。他輕閉了眼睛,眉頭緊緊鎖起,一路不斷地深吻下去,直至後來彼此的整張嘴巴都變得生疼生疼。
祿齡的眼眶又酸澀起來,他本未想過要把心裡的這些話說給小顏聽。他一直是相信着他的,相信有一天,所有阻礙在前路的困難都會在小顏的手中迎韌而解,而他自己只需跟在他的身後,等着時間過去,等着他一直念想着的幸福被齊整的端至眼前。
然而他們相處的時間至始至終都是那麼短暫,祿齡終是發覺自己無法這般忍受等待的苦,就連此刻一般相擁親吻的姿態與心情,他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每天都不知道要念想幾次。
思及此處,祿齡的臉不由自主地泛成了粉色,心中潤出暖熱的暗涌。
天色不知何時開始變得晦暗,剛纔還是暖陽晴透的天,這會兒竟吹起了寒風,烏雲沉沉地積壓,似乎即刻就會下起雪來。
祿齡被風吹得打了個寒噤,他於是伸出手來貼近顏如玉的臉,他的手心柔軟而溫熱,還有早晨用過甜點後殘餘下來的奶香。
顏如玉被這溫度激得一顫,緩緩睜開了一直輕閉着的眼睛。
“小顏,你看到了嗎,又要下雪了呢。”祿齡側了側臉,與他分開少許,攤開另一隻手掌對着空氣,輕聲道,“近來的天氣一直都是這麼時好時壞,就和我的心情一樣。”
顏如玉不置一言地望着他。
“我這次真的沒有騙你。”祿齡扯開嘴角笑了笑,繼續盯着攤開的掌心道,“而且就在剛纔,我又有了歡欣的感覺。因爲我已然能夠察覺到,我還站在你那裡。”他一邊說着,一邊將手指向了顏如玉的心口。
話音剛落,天空開始降雪,點點細小而涼冷的雪花散落下來,將背景攏成班駁的淺灰淺白。
顏如玉眼中浮現出濃郁的情感,他將驀然手臂收緊,轉了個身邁前一步,將祿齡輕輕推倒在身前不遠的小圓石桌上。
祿齡嚇了一跳,掙扎着欲要站起,卻又被他牢牢按了回去。
“不要動。”顏如玉道,“讓我好好看看你。”
祿齡雖不能明白,但也猶自安靜下來,睜着眼睛看向顏如玉以及他身後青灰色的天。
從祿齡的那一個角度看去,顏如玉的臉與發被光線照得通透,天際那頭而來的亮白晶瑩的雪花便似穿過他輕躍在自己的臉上,鋪天蓋地,連同整個世界都一起被掩埋。
雪花紛揚着落,“沙沙”地掉在祿齡的臉上耳側,偶有調皮的一兩顆直直跌進眼睛裡面,逗得他不住地眨眼。
顏如玉俯下身來,輕輕吻住了祿齡的眼睛,舌尖輕轉,一圈一圈的舔拭着它的輪廓。
不過一會兒,祿齡不適地在桌面上挪了挪,繼而單手拽住了顏如玉垂落下來的一束頭髮:“小顏,你好了沒有,這樣躺着很不舒服……”
顏如玉不應,溼潤的舌輾轉着從眼角移至他的耳邊,經過的地方留下一片的灼熱。
祿齡輕抽一口氣,拉着聲音喚道:“小顏——”
“恩?”顏如玉含糊應了一聲,一邊卻張嘴抿住了他的耳垂。
祿齡忍不住顫抖起來,憋紅了臉急急地伸手要去推他:“真的不要鬧了小顏,你瞧那個雪和天,躺在這裡看着就好像要被埋掉一樣,我會怕啊!”
“那就讓它埋好了,我們埋在一起。”顏如玉嘟噥一句,索性埋首將他的嘴巴堵住。
被忽視良久的小狗兒突然“嗚嗚”地叫喚起來,一邊搖着尾巴討好地往他們腳邊蹭。
然而這個時候已然無人再去理會它,那狗兒喚了一會覺得無趣,只得悻悻轉過身去另尋樂趣。
整個庭院除去雪落的“沙沙”聲,只剩下兩人越來越粗重的呼吸。
從相識至今,擯卻醉酒後胡亂說話的模樣,祿齡從未再見過小顏這般霸道。
在他印象中的小顏總是溫和,即使是生氣也不曾有過暴躁的情緒,就算偶爾會有些孩子氣,心情好的時候喜歡與他嬉嬉鬧鬧,但總歸是沉穩而堅忍的。
祿齡迷迷糊糊想着,又伸出手來扯了扯他的衣領,又指了指不遠處的竹架,示意剛纔曬出去的被子還掛在那裡沒有收起來。
“不要管它們了。”顏如玉終於蹙眉將他鬆開幾分。
“不行,”祿齡忙忙擺擺手道,“我晚上還要睡的呀。”
“那你的意思是不想跟我走了?”顏如玉眨眨眼無奈地看着他。
“你說什麼?”祿齡怔然。
顏如玉將手穿過他的腰際,將臉埋進他的肩窩裡,悶聲道:“我是說——齡兒,我們走吧,離開這裡,什麼也不要管了,只我們兩個人。小狗現在已經有了,而那個.房子還是空空曠曠的,一直等着你回家呢。”
一直等着你回家。
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說法,祿齡愣愣地看着眼前依舊不停飄落的雪花,不知該做何反應。
顏如玉見他沒有迴應,直起身子牽着他的手將他拉起,復又重問了一遍:“都是我的錯,我本不該讓你這樣等着,如果你覺得在這裡不開心的話,就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祿齡無意識地點了點頭,隔了好一會兒,忽然撇下了嘴角:“明明是這樣子的,你爲什麼不早說呢?”
“什麼?”顏如玉不明。
“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非要等到現在才說,”祿齡埋首撲進他的懷裡,“都快要來不及了,我們現在就回家去吧。”
——相互執手,兩個人與一隻狗,回屬於我們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