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天氣真是有些古怪, 早晚氣候顛倒,晨時還是晴空萬里,不一會便下起雨來, 加之近日氣溫驟然下降, 隔三差五還會掉一次雪花, 總歸那老天爺就是像極了一個性格多變的小娃娃。
七娘這幾天腦子裡滿是那日在橋頭湖邊看到的景象, 思來想去, 終是覺得歸根究底要怪自己平日因忙碌而過多地忽略了管束他。
然而不論是何原因,兒子在那樣的一處地方,與其他的同性親吻, 於情於理都讓她無法接受。
那日的一次爭吵,母子兩已有好幾天不曾說過話。
有時明明是坐在一起吃着飯, 明明是放在手邊的筷子, 祿齡都寧願自己繞過整張桌子去取。
他近來的情緒也很是不好, 常常一個人不說話,光是坐在那窗子邊發呆都能耗去好幾個時辰。
七娘爲此很是憂心, 幾番思慮當如何同他交流,想了好幾個方式但又都覺得過於唐突。最後聽人建議,特地去詢問了居於城外遠近聞名的江湖郎中。
見着那郎中生得一番仙風道骨的模樣,說話也相當在理,七娘於是便把祿齡近來的情況同他說了, 卻是因爲顧着面子隱去了前因。
結果那郎中聽聞了詳情後一捋鬍鬚, 搖頭晃腦地道:“這位夫人且放寬心, 此爲年少成長期必有的心理症狀, 只因父母平日對親子的期望與要求過高, 並常常爲了某些小事而出言訓斥。這會讓少年被感壓力,以致於平素生活中偶有情緒失控的現象發生, 輕則做事無法集中精力,重則可能會產生輕生的想法,這需得爲父爲母的多加引導,給他一些自我調理的空隙,此爲上策。”
七娘生平沒讀過幾本書,其它的話都聽得雲裡霧裡,唯得那“輕生”二字讓她驚出了一身冷汗。
本想能從郎中那瞭解些內行的說法,便於她回去能與祿齡好好詳談,誰知是這一遭回來卻越發不敢多說其他話了,連待他都變得小心翼翼。
近日除卻讓七娘憂心的某些事情外,卻也有件讓她意外又驚喜的事情,那就是,他一直心念着的趙三學終於讓她給盼回來了,這說來實是不容易。早些時候在街上曾碰見個相似的人,雖說不是很確定,但算算時間,他也該是出來的時候了。
不過讓她犯愁的是,祿齡好象對這個爹分外的不喜,見着的時候也沒有給過他好臉色看,兩個人每天見面都是大眼瞪小眼,仇人似的。
本就惦記着江湖郎中的那一番話,七娘竟然開始害怕他會影響了祿齡的情緒,乾脆讓他住在了外面。
只是祿齡對於情緒的變動,最近這兩日猶爲明顯。
前兩日那說八卦的胡八通將臺子擺到最近的一條巷子口,本是以爲祿齡那皮猴子終於可以找到事情樂一樂,卻不想他那天出去之後,不知是聽到了什麼,回來找了趙三學說話,兩人關在房裡一頓好吵,出來之後便茶飯不思,說什麼做什麼都是一副懨懨的模樣,整天整天地呆在房裡發呆,無論是誰來喊他都不搭理。
七娘於是偷偷去問了胡八通那天都說了些什麼,誰知那胡八通看七娘竟是分外地古怪,一聽到她要打聽祿齡,眼神就變得更加古怪了,連句話也不願同她說了。
後來越想越覺得不對,纔想起江湖上的傳聞,於是找了很多人去打聽關於顏如玉的事情,結果得到的消息是——顏如玉爲了和一個柳姓江湖混混搶一本不知叫什麼名字的武功密笈,大概在已經被那個姓柳的了結了。
七娘驚詫之餘又發自內心地嘆了一口氣。
她總是覺得祿齡還是個年幼的孩子,當孃親的總是對兒子更加疼愛幾分,就是連三學告訴她祿秀被嫁去王員外那處時她也只是小吃一驚再無其它想法。加上她畢竟沒什麼文化,不會教育孩子,從小過多的就是對他的寵愛,不聽話就責罵或者用手解決問題。
然而含心茹苦這許多年,好容易把他拉扯大,畢竟是希望他能夠身心健康地成長的。
若此言非差,她至少可以放寬許多心,其餘的事情可以慢慢地解決,只要好好地讓他呆在家中多加看管,以後來日方長。
再後來,一晃眼就到了正月。
**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今年冬天格外地冷。饒是春季將來的時節,天空依舊飄飛着漫天的雪花。
祿齡又感冒了,他平時健康不生什麼大病,只是每逢年前年後總會小感那麼一次,好似必須例行的公事,連阿朝都笑着打趣他:“祿寶貝兒那是有福,逢着年末便會自動去一次晦氣,比求神拜佛還要有效。”
適逢節日,雜七雜八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七娘人前人後忙得人仰馬翻,根本沒時間顧上別的事。
只不過祿齡這次病得很是嚴重,一直昏睡了好幾天。
又是連日腳不點地地照顧他,又是要專注其他事情,七娘雖然已經推掉了好多事情,卻終於還是累得不成樣子。
眼看上元燈節這樣的大日子又要到來,姑娘們糾纏了好久也未曾給她們幾天休假的時間,最後索性咬牙一揮手,關門停業。
上仙院頭一次在這樣熱鬧的節日裡關閉了大門,姑娘們歡喜不已,說是要趁此機會,慶祝七娘終於盼得良人歸,特特約好要於上元那天在後院子裡擺個流水酒席。
手巧的姑娘便早早地自己動手做起了花燈,上上下下百來號人,打算是全部聚在那裡,美其名曰賞梅賞燈賞月兒。
轉眼便是十五,今日剛剛身體有了好轉,祿齡便耐不住性子要下牀溜達去。
七娘還有它事要忙,前兩天沒日沒夜地守在他身邊也須得休息,現在見他身子好些便也由得他去,算是給自己放個小假,只叮囑了不可忘記了吃藥。
拖着兩條怎麼也止不住的鼻涕,祿齡踱步來到後院。
正是下午未時,因着一場雪剛剛過去,天放了晴,細小暖融的陽光偷偷泄出,映在滿地白色的積雪上,光亮亮地刺眼。
後院裡好幾個姑娘在忙碌張羅着。
這邊阿朝正拿着一張紅紙站在凳子上,搖搖晃晃地踮腳往一棵梅樹上掛,眼角瞟到祿齡,“哎呀呀”地叫喚起來:“祿寶貝兒你怎麼下牀了,快來幫我扶着凳子。”
祿齡聞聲不情不願地挪過去:“朝天椒,你這是瞎忙乎些什麼,人家都是在幹正事,你偏生要爬那麼高折騰人。”
“你懂什麼。”阿朝白他一眼,繼續一使力將手中拈着的紅紙掛上樹丫,“這是祈福用的,掛得越高便越是靈驗,祿寶貝要不要試試?”
那樹枝上盛開了一簇粉色的梅花,上面猶是堆了好大一團的雪,被阿朝一觸,“噗噗”地直往下掉,剛好全落在祿齡被凍得紅撲撲的臉上。
一陣冰涼的觸感,那雪遇熱融化開來,輕輕柔柔,好似正有兩片嘴脣溫軟地親吻自己的臉頰。祿齡吸吸鼻子,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哎喲,你個鼻涕蟲!”阿朝笑着自凳子上跳下來,掏出手絹幫他擦了擦鼻子,“小狗打噴嚏,天氣要放晴咯!”
祿齡卻是沒有似往常那般因爲這句話而氣得跳腳,只睜大了眼睛直直盯着那張在樹梢上飄來蕩去的紅紙:“那真的有用麼?”
“那個?”阿朝順着他的視線向上望去,復又笑着轉臉颳了刮他的鼻子,“心誠則靈呀。”
**
上仙院裡忙碌了一天,最後因着下雪,終是沒有如約定好的那般擺出聲勢浩大的流水席,唯有紅泥火爐,醅上熱呼呼的小酒,姑娘們齊齊地一排坐於屋檐下,溫馨又熱鬧。
祿齡獨自晃着腳坐在一盞紅橙的花燈下仰臉看了看天,那細細點點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好似要直直逼壓着臉龐,連世界都被攏成白茫茫的一片。
“祿寶貝怎麼今日格外安靜,”有人笑着在不遠處打趣,“是不是七娘沒給買禮物正傷心呢?”
“去,這死小子,我幾時虧待過他,他如今怕是什麼都不缺才發愁呢。”七娘笑着回道。
祿齡雙手往兩旁一撐跳下地來,雙腳踩在厚雪堆積的地面上,發出“咯吱”的響聲,他轉臉朝那旁還在繼續嘮嗑着瑣事的姑娘們笑了笑,復又擡頭看去。
那不遠處的梅樹上,花開繁簇如粉蝶,一頁紅紙在梢上迎風飄搖。
那是他花了一下午的時間,請教了好多人,最後自己一筆一劃認真寫下來的希望。
——希望重來一遍,希望再見到你,希望那一個希望,不會一直等待期盼着卻又始終杳杳。
是不是人都一樣,當我終於感受了等待的辛苦時,才真正瞭解了你當時的心情。
щшш ☢ⓣⓣⓚⓐⓝ ☢℃ O
獨立的黃昏,風寒的雪天,不論是在哪裡,都習慣用眼睛四處找尋,以期能看見在某個被忽略的角落裡,會有你展顏微笑的身影。
怔忪良久,祿齡一轉身在滿庭驚異的目光中拔腿奔出了院落大門。
**
雪下得很大,節日的長街卻依舊熱鬧紛呈。
精緻的燈盞排成長長一行,一目望去,街道兩旁盡是橙黃一片,明亮的燈光連同白色的雪花一起填充着眼膜,滿滿當當一片的溫暖色彩。
祿齡拖着鼻涕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悠了一圈,終於在某處駐足停下,嘴間呼出一口溫熱的霧氣,伸手抓了抓身邊一個人的衣袖,指着頭頂問道:“大叔,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那時一盞嫩粉色的蓮燈,上有墨黑色隸書飄逸,內裡橘色的蠟燭燈芯隱約可見。
被詢問的中年男子一摸長鬚,笑着對他答道:“逝去匆匆如流水,回眸笑看都成空。”
“那猜的是什麼呢?”
“且看你自己了,”那人倒是頗爲耐心,字句分析着,“什麼東西向流水般走得飛快,等你轉頭去看時卻什麼都沒有了。”
回頭去看,卻什麼都沒有了。
因着這一句話而失神,祿齡忽覺鼻子酸脹。
終是緩緩蹲了下來,將臉深深埋進膝蓋。
怎麼會什麼都沒有了呢,分明還記得那一個人,曾在明月下的擁擠人潮裡,陪自己猜燈謎嬉鬧;也曾許諾要給他造一座房子,日日相伴看清朗日出;還曾笑着對自己說,我再也不會丟下你。
他在他最爲尷尬的成長年歲裡,義無反顧地出現,然後手把手地耐心教會他如何承受苦痛,如何去面對人世的冷暖。
這點滴,最終是化作了一汪思憶的泉水,眼見千山萬水都較之失色。
那些生生鮮活在記憶裡的畫面,難道都是夜來一場夢麼?
他終於無法剋制心中壓抑的空落,在這人潮擁擠的大街上,在周遭歡悅的喧鬧聲裡失聲痛哭起來。
“傻瓜……”不知過去多久,驀然有雙溫暖的手輕輕搭上他的脊背,“那個謎底……有那麼好讓你哭的麼?”
祿齡渾身震顫,這聲音……這聲音……
他猛然擡起頭來,眼前因着淚水而變得一片迷濛,卻依舊能在含糊的景物裡清晰分辨出一個熟悉的人影。
烏黑長髮,秋水清瞳,溫和笑靨。
祿齡怔然說不出話來。
對方輕俯下身來將他扶起,繼而低頭掏出手帕,笑着擡手爲一邊他擦拭,一邊攤開另一隻手在他腦袋上比劃着:“齡兒長高了不少,卻還是小孩子脾性,在大街上這般哭泣,不是要白白給人看了笑話?”
祿齡一言不發,臉上的涕淚剛剛被擦去,又如水柱般直往外涌。他扁一扁嘴,手指摸到對方的衣袖,一收手抓得緊緊,繼而邁前一步將臉埋進他的懷裡。
“哎呀,不要把鼻涕蹭過來……”
“你去哪裡了!”祿齡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果真是直接就把鼻涕擦在了他的衣領上,“明明說了很快會回來的。”
“你不是讓我不要再回來了?”顏如玉在他耳邊笑出聲來。
“我……”祿齡語結,只得又道,“那些江湖正派前些時日一直都在尋你,可是人都說顏如玉爲了和柳時青搶一本絕世武功密笈,十有八九已經被練成絕世武功的柳時青殺了。”
“然後呢?”
“然後我去問他,他不告訴我,還說自己終於成了個江湖英雄。”
“那你就信了?”顏如玉笑得歡暢。
“我纔不信。”祿齡急急說着, “只是那個老傢伙,實在太惹人厭了。”
“齡兒不能這樣說自己的爹。”顏如玉正色道,“百善孝爲先,侍奉父母,尊愛有理,這纔是爲兒女的本分。”
難得聽他用這般語重心長的口氣對自己說話,祿齡有些怔愣:“你怎麼知道他是我爹?”
“我什麼都知道,包括那個謎語的謎底。”顏如玉趁機眨了眨眼,擡手指向頭頂那盞花燈,飛快脫口道,“就是時光。”
祿齡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哼”地一聲不屑地扭過頭去,“幼稚死了,老是搶在別人前頭。”
“那是你太慢了,小呆瓜。”顏如玉笑彎了腰,一伸手將又他摟進懷裡。
那空氣是清寒的,吸在鼻子裡都有輕微的刺痛感,而此刻的心中卻是截然的滿滿暖意:“我不管時光是否匆匆如流水,只道失去你,連生命都成爲烏有。”
祿齡終於笑了起來,擡手緊緊回抱住他,呵氣成白霧,溫暖了一整個飄雪的冬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