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三章

“你怎知, 你又不瞭解他!”許止念打斷他。

“別說了,我瞭解他。他那樣直白的性格一看就能明白!”

“那麼你要如何解釋那種行爲?他當時那模樣實在是可怕得緊,如果是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那就更是不妙。”

可怕?到底發生了什麼?

祿齡又退一步, 腳下不留神踩到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 “嗚嗚”地叫了起來。

簾外兩人循聲轉頭。

“是齡兒醒了?”顏如玉連忙站起, 將散亂的衣服扶正, “我去看看。”

祿齡聞言,轉身飛奔回牀上,快速地將被子拉來蓋好, 隨即緊緊閉上了眼睛。

“等一下!”許止念將他攔住,語氣中帶了充足的戒備, “不要過去!”

祿齡心下驀地一驚, 他們到底怎麼了, 語氣裡滿是疏離。

他只是睡了一覺,爲什麼醒來就碰上這樣的事情, 是他讓小顏毒發了?他做了什麼?怎麼就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呢?

憶起方纔做的那個噩夢,祿齡只覺得陣陣涼意浮上心頭。

腳步聲響起,輕微小心像是怕驚到什麼。

有空洞的恐懼襲來,祿齡慌張地將手伸進衣襟裡摸了摸,直到手指觸到兩塊潤滑的玉石, 一收手將它們緊緊捏在手心, 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許止念束起布簾, 光線隨之透進, 祿齡忍不住動了動眼皮。

許止念快速出手, “啪啪”兩聲將他的穴道點住,拍了拍手道:“對於一個人是不是在裝睡, 本大爺向來最是清楚,臭小子給我睜眼。”

祿齡不動。

“快起來,大爺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以便確認你是安全的。”

祿齡卻是越發閉緊了眼。

“嘿呀還真會跟我裝,你睜不睜眼?”許止念推了推他。

“……”

“再不醒我點你癢穴了?”

“……”

“他還睡着呢,你就不要擾他了。”顏如玉將他拉開。

“誰信,他剛剛明明動了眼珠子,”許止念說着,伸手拍了拍祿齡的肚子,“喂,臭小子,你再不醒我就要使絕招了。”

“……”愣是不應。

許止念想了想,換了個口氣:“我的絕招就是偷親我家公子哦!”

“你真是無聊。難道許少俠不知道做夢也是會動眼珠子的嗎?”顏如玉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團毛茸茸的白色,一伸手將它塞進許止念懷中,“把它抱走,再去準備一桶熱水端來,還有幾塊紗布……不知現在這個時候藥鋪還有沒有金創藥賣。”

那團白色在許止念懷中滾了滾,“嗚嗚”叫喚着露出一點黑色的小鼻子。

許止念呆呆看了它一眼:“這是什麼東西?”

“是這主人家養的狗,叫‘小饅頭’,你若覺得無趣,就和它玩去吧!”顏如玉說着,一俯身將牀上的祿齡扶起。

“開什麼玩笑,”許止念撇撇嘴,嘟嘟囔囔道,“要大爺我跟這種娘娘腔的東西玩耍……”

忽然明白過來:“啊,你想支開我?”

顏如玉毫不避諱地點點頭:“齡兒身上到處是傷,衣服又這樣破爛,當然是給他洗澡上藥再換身乾淨的衣服,方纔淋了雨,身子若是抽了水那就不好了。”

“洗……洗澡?”許止念大呼一聲。

“怎麼?”

“不行,我不同意,”許止念提高了聲音,“他自己不會洗啊,要你那麼積極作甚,我都從沒服侍人洗過澡呢!”

他懷裡的小白團也隨之跟着“嗷嗷”叫起來。

不知是抱着他的人過於激動掐到它還是怎的,總之這一時,原本安靜的屋裡突然變得聒噪起來。

“噓噓——”顏如玉連忙將他推了出去,壓低聲音道,“現在都什麼時辰了,你也不怕吵到人家,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們是夜賊呢!”

“總之我就是不願,”許止念忽地將那隻小雪團塞回顏如玉懷裡,捲了捲袖子道,“你要不讓我給他洗。”

“不行。”顏如玉一口拒絕。

“爲什麼不行,我可是男的!”

“難道你公子我就不是男的嗎?”

許止念瞪眼咂了咂嘴:“那萬一他又使妖術怎麼辦?”

“什麼‘妖術’,話說得那麼難聽,”顏如玉終於沒了耐心,揮手趕他,“你還不快去!”

許止念終於悻悻應了一聲,磨磨蹭蹭走了幾步又哀怨地回頭:“公子——”

“什麼?”

顏如玉正好走到牀邊,一眼就看到了祿齡交疊放在胸前的手,指節彎曲成拳,因着過於用力而泛出淡淡的青白色。

“啊,方纔忘了問,”許止念絞盡腦汁,硬是找出了一個拖延時間的話題,“那柳時青現在還在揚州?”

“嗯。”

顏如玉猶豫了一下,伸手搭上了祿齡那隻緊捏的拳頭。

許止念退了回來:“你確定那蘇輕揚不是在騙你?”

“她爲什麼要騙我,我這一身的毒就是她當年親手下的。”顏如玉淡然說着,語氣像在轉述別人的事情。臂彎隨之一鬆,那隻白色的小雪球自他懷中跳了下來,“嗚嗚”叫着湊到祿齡的身旁,伸出紅嫩嫩的小舌頭舔了舔他的臉。

許止念驚詫:“你如何得知?”

“那毒若不是她制的,她又何必要創那麼一門相剋的功夫出來。再者——不知那日你是否看見,她的脖子上也有紅瘡。”

“啊,”許止念一愣,“我沒有看見,她閃得很快。”

顏如玉看了他一眼,繼續道:“這天下間能製出這樣詭異之毒的人,大概只有蘇輕揚了。製毒之人必有以身試毒的癖好,想必那《戕利》即是她創來解毒的,但她不知爲何沒有將那功夫盡數練成——我猜是練到半途被人搶走了。”

說罷手下一用勁,想要將祿齡的手扳開,奈何他那隻拳頭竟是牢牢地緊握不放。

“製毒者未必就是下毒者,公子不能一言妄斷。”

“那蘇輕揚已退隱江湖不問世事那麼多年,某天卻突然跑來告訴我,其實那本《戕利》就是解毒之物,你當她是心血來潮大管閒事?”

“那她當年爲什麼要對你下毒?若是如此說來,好像她與顏家並無恩怨。”

顏如玉想了想:“這點我暫且不知。”

“用武功解毒,虧她想得出來,”許止念摸了摸下巴,“萬一那柳時青真的練功去了怎麼辦,他必然不會輕易讓那武功秘笈落入他人手中,這東西若是讓他練上了,我們想搶那本秘笈便有些棘手。”

顏如玉默然,伸指在祿齡指關節處一點,終於強制將他的手鬆了開。

“叮噹!”兩塊潤色的白玉隨即自祿齡手心滑落,翻滾着跌至牀沿。

“什麼東西?”許止念眼疾手快,先顏如玉一步將它們拾起,凝神仔細一瞧,抽了一口氣,“天啊,這是那時夫人特地爲你上佛山求來的玉佩,你居然送給他了!真是——送了也是白送。”

說罷手掌一攤送到顏如玉的眼前:“你看,他把它搞碎了。”

顏如玉一怔,伸手將其接過。

“別人送的東西就不是東西,可以隨便亂丟麼?”許止念憤道,“這小孩毛毛糙糙不知道愛惜東西,送給他寶貝他居然當破爛,我真是越來越討厭他了!”

祿齡一直在旁認真聽着他們之間的對話,聞及此處眼皮又是一顫,心中沉沉地有些鈍痛。很想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卻怎麼也鼓不起出聲的勇氣。

“原來真的醒了。”顏如玉看了他一眼,隨即站了起來,語氣變得淡漠,“既然醒了就起來吧,止念,給他解穴。”

說罷起身往外走去,邊走邊丟話出來:“方纔讓你給他準備的東西不要忘記了,他自己應該知道怎麼做。”

“哎喂……”許止念想出聲叫住他,顏如玉卻是一閃身便消失在了門外。

他悻悻回頭,伸手將祿齡的穴道解開,嘆了口氣道:“快起來吧,你那傷口不盡快處理會發炎。”

祿齡卻依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躺在牀上,固執地不肯睜開眼睛。

“嗚嗚!”那隻白色的小饅頭突然歡喜地叫着再次湊近他的臉,伸出舌頭在祿齡的眼角用力舔了舔,復而低下頭去咂了咂嘴,用毛茸茸的後腦在他細滑的臉上蹭了蹭,隨即眯起眼蜷曲着身子滿足地在邊上趴了下來。

**

獨自洗完澡的時候,外面隱約有更聲響起,一共五下。

自己的包袱被丟在了子遷的馬車上,祿齡只得穿了許止念借給他的衣服,有些大,袖口褲腳都往上翻了好幾卷。

搖搖晃晃地一路將洗澡水拖到外面倒掉,然後直起腰看了看周圍。

這分明是個寧靜的山腳小村莊,大約是在回揚州的半途中尋來寄宿的。一共不過幾戶人家,因着時間尚早,都還在睡着,門窗皆是緊閉。

站在一片靜謐中張望了一下,沒看到什麼人影,祿齡訥訥地回了原來的屋子。

走到桌邊坐下,伸手撩過放在上面的金創藥,倒了一點在手心,然後手停在半空發起了怔。

“嗚嗚……”一團圓滾滾的白色搖着短短的小尾巴蹭到祿齡的腳邊,隨後扭了扭擡起頭,露出一雙琉璃色的瞳仁,還有一點烏黑的小鼻子。

“小饅頭?”祿齡低頭看了看它。

“嗚嗚!”乍然聽見自己的名字,小白團高興得一躍而起,兩爪扒上祿齡的腳裸,尾巴搖得歡暢極了。

“你叫小饅頭……”祿齡擡起手,胡亂地將手上的將藥粉抹在脖子上的傷口處,疼得抽了抽嘴角,隨後再不管它,彎腰把小饅頭提到眼前,凝視它良久。

突然笑眯眯衝它露出牙齒:“你好!小饅頭,我叫小包子。”

頗有些自娛自樂還樂在其中的意味。

小饅頭盯着他眨了眨水靈的眼睛,隨即吸吸鼻子,張大嘴打了個呵欠。

“呀你個捲毛大頭,居然對我露出那麼不屑的表情,以爲我好欺負呀?”

小饅頭彈了彈懸在空中的小短腿,依舊是一副愛理不理地扭過頭去。

“誰稀罕啊,不喜歡我就算了,”祿齡悻悻然將它送回地上,悶悶地將腦袋趴上桌子,伸出手指一根一根地數,“風無流是個大壞蛋,祿秀是個小傻瓜,我娘是個老巫婆,許止念是個多疑鬼,小顏……”數到一半將手收了回去,最後在嘴邊吐出的名字被生生哽在了齒縫間,怎麼也捨不得說出任何一個貶義的詞彙,繞來繞去,終是一轉臉將腦袋埋進臂彎裡。

“嗚嗚……”小饅頭卻在這時精神奕奕自地上坐了起來,直直豎起了耳朵。

“祿齡……”沉悶的聲音自深埋的兩臂間傳來,迴盪在空曠的屋子裡,“祿齡是個蠢貨。”

“喔喔喔!”窗外響起嘹遠的雞鳴。

遠方天邊亮出一點明紅,隨即一顆紅點撥開晨霧,在羣山上暈開整片的玫瑰色。

花妍勝火,秋滿山原,一時間好像沉睡着的一切都盡數甦醒,美不勝收。

“這是日出啊!”祿齡看得呆怔,喃喃自桌邊站起。

“嗚嗚!”小饅頭跟着站立,晃着尾巴吐了吐舌頭,眼睛鮮亮起來。

祿齡看了看它,忽而又彎起了嘴角:“長這麼大都沒看過日出誒,不如咱也去瞧瞧?”

說着俯身提着它的脖子將它抱起,邁開步子往門外走去。

方纔出去,迎面就看見了從朝霞裡行來的兩個人。

走在前面的許止念手裡捧着東西,他低頭從裡面撈出一包油紙包,咧着嘴遞給身後顏如玉,語氣頗是感慨:“你聞聞,好香的味道,我們多久沒吃過雞蛋餅了?最後一次吃是六歲呀!”

“八歲。”顏如玉提醒,“你那時一連吞了九個。”

“哈,是嗎?啊哈哈,原來大爺我從小就是那麼好胃口,”許止念拍拍頭,回身彎腰作了個揖:“公子好記性。”

“別像小孩子似的。”顏如玉笑彎了眼睛,剛想接着說話,眼角卻瞥到了正抱着小狗站在門口癡癡看着他們的祿齡,隨即怔住。

祿齡的眼神閃了閃,繞過顏如玉的視線。

看見他那個笑容,祿齡總覺得心中不知是堵了什麼,分外地憋屈難受。

他將整個人往門邊移了幾寸,轉臉不去看他們,只將視線拉向遠處山間的地平線。

那邊正有半顆小圓冉冉地萌芽,隨後一點一點露出緋紅的色彩。

那朝色柔和,點亮了祿齡半張臉龐,還有氤氳着水光的瞳。

顏如玉順着他的視線回頭看去。

**

一見那紅日躍山澗的景,耳邊突然有稚嫩帶着鼻音的話語響起。

“長亭春色映山重,三人別離淚蹣跚。②”

一語勾思,連帶昏黃的畫卷一起鋪展,映出回憶裡模糊的笑靨。

“那到底是什麼?”

“你不是標榜自己很厲害,猜謎大王?哈!自、己、想。”

“難不成你已經有答案了麼?”一雙明亮的眼睛瞧了過來,竟是有着期盼的情感,畫面的色彩猶是如昨日那般清晰。

“哼哼!”依舊是少年模樣的顏如玉得意的挺直腰板。

“不要婆婆媽媽地,說嘛!”

“我說了你得認輸。”

“你先說了再和我談條件。”

眼前這比自己矮一截的小毛孩,口氣裡耍賴的意味十分明顯,他卻還是耐不住性子將藏在嘴裡的答案吐了出來:“是日出。”

“日出?”說到這個詞,不知是爲了逃避還是真的想表達什麼,小毛孩露出一臉嚮往的表情,“聽說很漂亮的嘛,好想什麼時候去看看。”

“你早上爬起來早些不就好了。”

“我能爬得起來我早就去看了。”小毛孩白他一眼,一背手大搖大擺地往前走去,仿似睡懶覺是一件多麼光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