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知, 你又不瞭解他!”許止念打斷他。
“別說了,我瞭解他。他那樣直白的性格一看就能明白!”
“那麼你要如何解釋那種行爲?他當時那模樣實在是可怕得緊,如果是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那就更是不妙。”
可怕?到底發生了什麼?
祿齡又退一步, 腳下不留神踩到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 “嗚嗚”地叫了起來。
簾外兩人循聲轉頭。
“是齡兒醒了?”顏如玉連忙站起, 將散亂的衣服扶正, “我去看看。”
祿齡聞言,轉身飛奔回牀上,快速地將被子拉來蓋好, 隨即緊緊閉上了眼睛。
“等一下!”許止念將他攔住,語氣中帶了充足的戒備, “不要過去!”
祿齡心下驀地一驚, 他們到底怎麼了, 語氣裡滿是疏離。
他只是睡了一覺,爲什麼醒來就碰上這樣的事情, 是他讓小顏毒發了?他做了什麼?怎麼就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呢?
憶起方纔做的那個噩夢,祿齡只覺得陣陣涼意浮上心頭。
腳步聲響起,輕微小心像是怕驚到什麼。
有空洞的恐懼襲來,祿齡慌張地將手伸進衣襟裡摸了摸,直到手指觸到兩塊潤滑的玉石, 一收手將它們緊緊捏在手心, 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許止念束起布簾, 光線隨之透進, 祿齡忍不住動了動眼皮。
許止念快速出手, “啪啪”兩聲將他的穴道點住,拍了拍手道:“對於一個人是不是在裝睡, 本大爺向來最是清楚,臭小子給我睜眼。”
祿齡不動。
“快起來,大爺我要問你幾個問題,以便確認你是安全的。”
祿齡卻是越發閉緊了眼。
“嘿呀還真會跟我裝,你睜不睜眼?”許止念推了推他。
“……”
“再不醒我點你癢穴了?”
“……”
“他還睡着呢,你就不要擾他了。”顏如玉將他拉開。
“誰信,他剛剛明明動了眼珠子,”許止念說着,伸手拍了拍祿齡的肚子,“喂,臭小子,你再不醒我就要使絕招了。”
“……”愣是不應。
許止念想了想,換了個口氣:“我的絕招就是偷親我家公子哦!”
“你真是無聊。難道許少俠不知道做夢也是會動眼珠子的嗎?”顏如玉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團毛茸茸的白色,一伸手將它塞進許止念懷中,“把它抱走,再去準備一桶熱水端來,還有幾塊紗布……不知現在這個時候藥鋪還有沒有金創藥賣。”
那團白色在許止念懷中滾了滾,“嗚嗚”叫喚着露出一點黑色的小鼻子。
許止念呆呆看了它一眼:“這是什麼東西?”
“是這主人家養的狗,叫‘小饅頭’,你若覺得無趣,就和它玩去吧!”顏如玉說着,一俯身將牀上的祿齡扶起。
“開什麼玩笑,”許止念撇撇嘴,嘟嘟囔囔道,“要大爺我跟這種娘娘腔的東西玩耍……”
忽然明白過來:“啊,你想支開我?”
顏如玉毫不避諱地點點頭:“齡兒身上到處是傷,衣服又這樣破爛,當然是給他洗澡上藥再換身乾淨的衣服,方纔淋了雨,身子若是抽了水那就不好了。”
“洗……洗澡?”許止念大呼一聲。
“怎麼?”
“不行,我不同意,”許止念提高了聲音,“他自己不會洗啊,要你那麼積極作甚,我都從沒服侍人洗過澡呢!”
他懷裡的小白團也隨之跟着“嗷嗷”叫起來。
不知是抱着他的人過於激動掐到它還是怎的,總之這一時,原本安靜的屋裡突然變得聒噪起來。
“噓噓——”顏如玉連忙將他推了出去,壓低聲音道,“現在都什麼時辰了,你也不怕吵到人家,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們是夜賊呢!”
“總之我就是不願,”許止念忽地將那隻小雪團塞回顏如玉懷裡,捲了捲袖子道,“你要不讓我給他洗。”
“不行。”顏如玉一口拒絕。
“爲什麼不行,我可是男的!”
“難道你公子我就不是男的嗎?”
許止念瞪眼咂了咂嘴:“那萬一他又使妖術怎麼辦?”
“什麼‘妖術’,話說得那麼難聽,”顏如玉終於沒了耐心,揮手趕他,“你還不快去!”
許止念終於悻悻應了一聲,磨磨蹭蹭走了幾步又哀怨地回頭:“公子——”
“什麼?”
顏如玉正好走到牀邊,一眼就看到了祿齡交疊放在胸前的手,指節彎曲成拳,因着過於用力而泛出淡淡的青白色。
“啊,方纔忘了問,”許止念絞盡腦汁,硬是找出了一個拖延時間的話題,“那柳時青現在還在揚州?”
“嗯。”
顏如玉猶豫了一下,伸手搭上了祿齡那隻緊捏的拳頭。
許止念退了回來:“你確定那蘇輕揚不是在騙你?”
“她爲什麼要騙我,我這一身的毒就是她當年親手下的。”顏如玉淡然說着,語氣像在轉述別人的事情。臂彎隨之一鬆,那隻白色的小雪球自他懷中跳了下來,“嗚嗚”叫着湊到祿齡的身旁,伸出紅嫩嫩的小舌頭舔了舔他的臉。
許止念驚詫:“你如何得知?”
“那毒若不是她制的,她又何必要創那麼一門相剋的功夫出來。再者——不知那日你是否看見,她的脖子上也有紅瘡。”
“啊,”許止念一愣,“我沒有看見,她閃得很快。”
顏如玉看了他一眼,繼續道:“這天下間能製出這樣詭異之毒的人,大概只有蘇輕揚了。製毒之人必有以身試毒的癖好,想必那《戕利》即是她創來解毒的,但她不知爲何沒有將那功夫盡數練成——我猜是練到半途被人搶走了。”
說罷手下一用勁,想要將祿齡的手扳開,奈何他那隻拳頭竟是牢牢地緊握不放。
“製毒者未必就是下毒者,公子不能一言妄斷。”
“那蘇輕揚已退隱江湖不問世事那麼多年,某天卻突然跑來告訴我,其實那本《戕利》就是解毒之物,你當她是心血來潮大管閒事?”
“那她當年爲什麼要對你下毒?若是如此說來,好像她與顏家並無恩怨。”
顏如玉想了想:“這點我暫且不知。”
“用武功解毒,虧她想得出來,”許止念摸了摸下巴,“萬一那柳時青真的練功去了怎麼辦,他必然不會輕易讓那武功秘笈落入他人手中,這東西若是讓他練上了,我們想搶那本秘笈便有些棘手。”
顏如玉默然,伸指在祿齡指關節處一點,終於強制將他的手鬆了開。
“叮噹!”兩塊潤色的白玉隨即自祿齡手心滑落,翻滾着跌至牀沿。
“什麼東西?”許止念眼疾手快,先顏如玉一步將它們拾起,凝神仔細一瞧,抽了一口氣,“天啊,這是那時夫人特地爲你上佛山求來的玉佩,你居然送給他了!真是——送了也是白送。”
說罷手掌一攤送到顏如玉的眼前:“你看,他把它搞碎了。”
顏如玉一怔,伸手將其接過。
“別人送的東西就不是東西,可以隨便亂丟麼?”許止念憤道,“這小孩毛毛糙糙不知道愛惜東西,送給他寶貝他居然當破爛,我真是越來越討厭他了!”
祿齡一直在旁認真聽着他們之間的對話,聞及此處眼皮又是一顫,心中沉沉地有些鈍痛。很想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卻怎麼也鼓不起出聲的勇氣。
“原來真的醒了。”顏如玉看了他一眼,隨即站了起來,語氣變得淡漠,“既然醒了就起來吧,止念,給他解穴。”
說罷起身往外走去,邊走邊丟話出來:“方纔讓你給他準備的東西不要忘記了,他自己應該知道怎麼做。”
“哎喂……”許止念想出聲叫住他,顏如玉卻是一閃身便消失在了門外。
他悻悻回頭,伸手將祿齡的穴道解開,嘆了口氣道:“快起來吧,你那傷口不盡快處理會發炎。”
祿齡卻依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躺在牀上,固執地不肯睜開眼睛。
“嗚嗚!”那隻白色的小饅頭突然歡喜地叫着再次湊近他的臉,伸出舌頭在祿齡的眼角用力舔了舔,復而低下頭去咂了咂嘴,用毛茸茸的後腦在他細滑的臉上蹭了蹭,隨即眯起眼蜷曲着身子滿足地在邊上趴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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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洗完澡的時候,外面隱約有更聲響起,一共五下。
自己的包袱被丟在了子遷的馬車上,祿齡只得穿了許止念借給他的衣服,有些大,袖口褲腳都往上翻了好幾卷。
搖搖晃晃地一路將洗澡水拖到外面倒掉,然後直起腰看了看周圍。
這分明是個寧靜的山腳小村莊,大約是在回揚州的半途中尋來寄宿的。一共不過幾戶人家,因着時間尚早,都還在睡着,門窗皆是緊閉。
站在一片靜謐中張望了一下,沒看到什麼人影,祿齡訥訥地回了原來的屋子。
走到桌邊坐下,伸手撩過放在上面的金創藥,倒了一點在手心,然後手停在半空發起了怔。
“嗚嗚……”一團圓滾滾的白色搖着短短的小尾巴蹭到祿齡的腳邊,隨後扭了扭擡起頭,露出一雙琉璃色的瞳仁,還有一點烏黑的小鼻子。
“小饅頭?”祿齡低頭看了看它。
“嗚嗚!”乍然聽見自己的名字,小白團高興得一躍而起,兩爪扒上祿齡的腳裸,尾巴搖得歡暢極了。
“你叫小饅頭……”祿齡擡起手,胡亂地將手上的將藥粉抹在脖子上的傷口處,疼得抽了抽嘴角,隨後再不管它,彎腰把小饅頭提到眼前,凝視它良久。
突然笑眯眯衝它露出牙齒:“你好!小饅頭,我叫小包子。”
頗有些自娛自樂還樂在其中的意味。
小饅頭盯着他眨了眨水靈的眼睛,隨即吸吸鼻子,張大嘴打了個呵欠。
“呀你個捲毛大頭,居然對我露出那麼不屑的表情,以爲我好欺負呀?”
小饅頭彈了彈懸在空中的小短腿,依舊是一副愛理不理地扭過頭去。
“誰稀罕啊,不喜歡我就算了,”祿齡悻悻然將它送回地上,悶悶地將腦袋趴上桌子,伸出手指一根一根地數,“風無流是個大壞蛋,祿秀是個小傻瓜,我娘是個老巫婆,許止念是個多疑鬼,小顏……”數到一半將手收了回去,最後在嘴邊吐出的名字被生生哽在了齒縫間,怎麼也捨不得說出任何一個貶義的詞彙,繞來繞去,終是一轉臉將腦袋埋進臂彎裡。
“嗚嗚……”小饅頭卻在這時精神奕奕自地上坐了起來,直直豎起了耳朵。
“祿齡……”沉悶的聲音自深埋的兩臂間傳來,迴盪在空曠的屋子裡,“祿齡是個蠢貨。”
“喔喔喔!”窗外響起嘹遠的雞鳴。
遠方天邊亮出一點明紅,隨即一顆紅點撥開晨霧,在羣山上暈開整片的玫瑰色。
花妍勝火,秋滿山原,一時間好像沉睡着的一切都盡數甦醒,美不勝收。
“這是日出啊!”祿齡看得呆怔,喃喃自桌邊站起。
“嗚嗚!”小饅頭跟着站立,晃着尾巴吐了吐舌頭,眼睛鮮亮起來。
祿齡看了看它,忽而又彎起了嘴角:“長這麼大都沒看過日出誒,不如咱也去瞧瞧?”
說着俯身提着它的脖子將它抱起,邁開步子往門外走去。
方纔出去,迎面就看見了從朝霞裡行來的兩個人。
走在前面的許止念手裡捧着東西,他低頭從裡面撈出一包油紙包,咧着嘴遞給身後顏如玉,語氣頗是感慨:“你聞聞,好香的味道,我們多久沒吃過雞蛋餅了?最後一次吃是六歲呀!”
“八歲。”顏如玉提醒,“你那時一連吞了九個。”
“哈,是嗎?啊哈哈,原來大爺我從小就是那麼好胃口,”許止念拍拍頭,回身彎腰作了個揖:“公子好記性。”
“別像小孩子似的。”顏如玉笑彎了眼睛,剛想接着說話,眼角卻瞥到了正抱着小狗站在門口癡癡看着他們的祿齡,隨即怔住。
祿齡的眼神閃了閃,繞過顏如玉的視線。
看見他那個笑容,祿齡總覺得心中不知是堵了什麼,分外地憋屈難受。
他將整個人往門邊移了幾寸,轉臉不去看他們,只將視線拉向遠處山間的地平線。
那邊正有半顆小圓冉冉地萌芽,隨後一點一點露出緋紅的色彩。
那朝色柔和,點亮了祿齡半張臉龐,還有氤氳着水光的瞳。
顏如玉順着他的視線回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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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那紅日躍山澗的景,耳邊突然有稚嫩帶着鼻音的話語響起。
“長亭春色映山重,三人別離淚蹣跚。②”
一語勾思,連帶昏黃的畫卷一起鋪展,映出回憶裡模糊的笑靨。
“那到底是什麼?”
“你不是標榜自己很厲害,猜謎大王?哈!自、己、想。”
“難不成你已經有答案了麼?”一雙明亮的眼睛瞧了過來,竟是有着期盼的情感,畫面的色彩猶是如昨日那般清晰。
“哼哼!”依舊是少年模樣的顏如玉得意的挺直腰板。
“不要婆婆媽媽地,說嘛!”
“我說了你得認輸。”
“你先說了再和我談條件。”
眼前這比自己矮一截的小毛孩,口氣裡耍賴的意味十分明顯,他卻還是耐不住性子將藏在嘴裡的答案吐了出來:“是日出。”
“日出?”說到這個詞,不知是爲了逃避還是真的想表達什麼,小毛孩露出一臉嚮往的表情,“聽說很漂亮的嘛,好想什麼時候去看看。”
“你早上爬起來早些不就好了。”
“我能爬得起來我早就去看了。”小毛孩白他一眼,一背手大搖大擺地往前走去,仿似睡懶覺是一件多麼光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