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 相處(二)
香蘭這一遭以林大奶奶名分回金陵,林錦樓爲香蘭擺酒,在府裡連開幾天宴席,一是請與林家交好,有權勢有頭臉的人家來,二是將族裡幾戶常來往有頭臉的親戚請到府上,唯有族裡一支“昭”字輩的夫人,喚做丁氏,人稱林五太太,卻不曾到。
這丁氏原也是累世簪纓官宦之後,唯到她父親那一輩家中落敗,她容貌平平,卻極擅針指女紅,爲人要強能幹,做姑娘時便有名聲,遂嫁入林家一支,不料丈夫英年早逝,家中漸漸艱難,這丁氏竟堅心不改嫁,把一雙兒女拉扯大,有族人欺侮她寡婦失業的,丁氏手執兩把菜刀上門去理論,驚動族長,方纔討了公道,自此名聲鵲起,因她有才幹,族裡妯娌姊妹姻親之間大事小情也由她張羅,連秦氏也敬她三分。後她孃家復有振興之象,兒子又中舉做官,給母親討了誥命,丁氏便愈發有威嚴了。
吳媽媽這廂跟着香蘭等人回來,她是老人兒,府裡府外消息活絡,又是絕頂精明,耳聰目明之輩,悄悄對香蘭說:“五太太跟顯國公夫人好着呢,當日顯國公閨女鄭靜嫺跟宋家少爺小兩口夫妻不和,顯國公夫人便說是......說是奶奶勾引爺們,後來又攀高枝兒跟大爺,狐媚魘道的性子到哪兒都改不了。鬧得丁氏也覺着奶奶是狐狸精,提起來滿口沒一句好話,當初大爺整了《蘭香居士傳》出來,五太太瞧出大爺要娶奶奶的意思。便說那戲本子上多是編造,奶奶決計嫁不進林家,說甚一個丫頭奴才賤出身的,癩蛤蟆吃天鵝肉,沒得敗壞門風,還特地給咱們老太太去信,老太太知道大爺的性子,一見這信,生怕大爺知道惱起來,再鬧僵這門子親戚。趕緊把信給燒了。大爺這回請親戚們來。多少人勞動去請丁氏,丁氏也不肯來......這一樁事告訴奶奶,便是讓奶奶心裡有數。”又安慰香蘭道,“奶奶放寬心。日後也碰不上面。總臉上維持個體面也便罷了。”
香蘭怔住。吳媽媽再想說幾句寬心的話兒,只見香蘭笑了笑道:“我省得,她都給老太太去信。私底下更不知說了我多少是非,說心裡一丁點不舒坦都沒有,那是瞎話,可媽媽知道,我到底是經了多少事纔到今日,活在這世上,總有人將你說得一文不值,千夫所指,卻也百口莫辯。可自己到底是怎樣,豈是他們說幾句酸損誅心的話便能改的。”
吳媽媽沒料到香蘭想得灑脫,不由嘆道:“不錯,本該如此的。人言可畏,不知逼死多少英雄漢,更別說小女子了。想想何必呢,爲着幾句話搭上好日子。”
香蘭道:“我那時候不諳世事,旁人酸自己一句,損自己一句,或是冤枉委屈了自己,即便嘴上不說,心裡也恨着,更不用說逮着還嘴,總要言辭比他更厲害才覺出氣,後來漸漸覺着何必,不辯不爭,眼界有高低,知事有深淺,不過但憑着一顆好心做事罷了。聽人說了甚,再難聽的也笑笑而已,幾句話都放不下,將來遇着大事還能怎麼着呢?”
吳媽媽笑道:“我的乖乖,不瞞奶奶說,底下多少癡心妄想的丫鬟們羨慕嫉妒,酸溜溜說奶奶不過有張爹媽生的好臉,她們哪知大爺見的美人多了,最終在這裡癡情,還不是因爲奶奶心裡有這樣的丘壑。”
香蘭忍不住笑道:“我多少斤兩,旁人不知,莫非媽媽也不知?都是尋常人,我其實懦弱狹隘得緊,當初剛來府裡,一心一意覺着自己比旁人高出一頭,自己處處都是不甘願,可是美玉蒙了塵,落在這樣是非泥淖裡。吃了多少虧才知誰都不得小看,爲人終究要謙卑平和些。”
吳媽媽擡起頭,只見香蘭膚光勝雪,如明珠生暈,不由暗歎誰能想到這鮮花嫩柳一樣的姑娘短短几年曆經多少坎坷,如今穩重知事,心胸只怕也是讓委屈撐大的。
這事便從此揭過,無人再提。
卻說白駒過隙,日月如梭,一晃便過了一年。林錦樓成親以來再無別項貪求之心,千辛萬苦想得到的人,終於跟他互訴鍾情,每日回來都圍着他團團轉,他便心滿意足。他每日推脫應酬,早早回家,跟香蘭一處說話取樂,或他去批閱公函,香蘭便捧着書蜷在貴妃榻上看,時不時過來給他添茶,兩人默默無言,卻靜謐恬淡。香蘭偶教他畫畫兒,寫累了他便提了燈,拉香蘭到院子裡散散,夜色裡偷香她幾口,將她攬在懷裡,聞着她髮香,便覺着一切很圓滿,彷彿活了將要三十年,纔剛剛吃了顆定心丸,快活得讓他有些恍惚。
香蘭心裡也暗暗驚奇,林錦樓原是個應酬極多,積年裡風月中行走之人,自成親後,外頭的應酬竟一概免了,推脫不過也早早回來,極樂意在家似的,得了閒兒常帶她出去轉轉,到戲園子裡聽戲、上酒樓裡吃席、到好景緻地方看景兒,時不時還去莊子上住幾日。可仍是個頤指氣使的壞脾氣,說一不二,可氣頭過去,瞧她真委屈不搭理自己了,便又厚着臉皮回來猴在她身上,裝傻充愣,彷彿剛纔沒那回事似的,讓人哭笑不得。香蘭心裡明白,這霸王一輩子也當不成溫柔小意、謙和體貼的小郎君,還時不常的欺負她,硬要她依着自己的意思來,可她瞧見那混蛋卻心裡頭歡喜,說不出的踏實。
這一日,林錦樓同香蘭往世交家中做客,途經泰裕樓時,林錦樓記着這家做得六樣素點,味道獨特,便遣人去買,香蘭坐在轎上等,掀開一道縫向外看,有個高瘦男子迎面走來,瞧着面熟,走進了才發覺竟是夏芸。只見他一身青色袍子,穿得樸素寡淡,兩頰凹下去,雖不落魄,卻滿身憔悴,神色茫然,絕非舒心之相。
待他走過去,香蘭還在愣神,桂圓看在眼裡,湊上前道:“奶奶認識這人?”香蘭道:“他是小夏相公,我同他有舊,也不知他過得如何了。”
桂圓記在心上,問了夏芸住處,真個兒去打聽了一番,回來對香蘭道:“這位夏相公剝了功名,後來更名換姓在外省考試,不過只中了秀才,不曾再中舉了,因名聲不好備受擠兌,只靠教幾個小孩子開蒙,替人抄書賺幾個錢。前年他在外省考試,老孃家中重病,銀子使得跟流水似的,卻總不能好。他二嫂受不得,攛掇她爺們,兩人竟在夜裡偷偷把老孃單獨關個屋鎖起來,起先聽鄰居說,老孃還在屋中罵,後來漸漸沒了聲兒。夏芸回來開門看,只見骨瘦如柴,不成人形,屎尿遺了一地,竟是活活餓死的。縣令大人把他二兄弟一家拉去判了個斬立決,旁的兄弟姊妹都捱了板子,唉,可憐,可憐,聽說他也寒了心,這幾日打點行裝,要撇開家裡人往北上謀個出路。”
香蘭聽了默默無言,畫扇抓了把錢給桂圓,親自送出門,低聲道:“外頭櫃子裡有包點心,拿去吃。”桂圓就着拿錢去捏畫扇的手,笑道:“還是畫扇妹子心疼咱。”畫扇瞪了他一眼,要笑不笑的,一甩辮子進了屋。
晚上,夫妻二人都肩並肩躺在牀上,錦樓一下一下撫着香蘭的頭髮,懶洋洋的,和香蘭有一句每一句的說話。他自己的事原不愛跟婦人們多講,覺着女流之輩素是頭髮長見識短,又愛沉溺於情,口舌亂嚼挑弄是非,一句話都能計較半晌,針鼻兒大小的事都能哭天搶地,他實在懶得搭理。香蘭卻不同,她說話軟軟的,聲音柔柔的,聰慧明理,從不說人是非,寬和處想事,和她說話好似吃了一劑清涼藥,心裡頭敞亮,將他白日裡公務裡的憂惱煩躁漸漸平消下去。牀笫之歡固然說不盡濃情蜜意,可這夜半私語,溫馨安穩,更讓他覺着心裡熨帖。
香蘭同林錦樓說起夏芸之事,林錦樓玩着香蘭的手指頭道:“聽說你當日還給他磕頭來着,他如今這樣也是因果報應,你怨氣消了罷?”
香蘭唏噓道:“他雖有些自命清高,卻不是壞人,只是沒託生好,可見家不怕貧,但怕門風不正了。當初因他,我爹險些丟了性命,我是極恨他的,後來什麼恨啊仇啊早就都淡了,都快想不起這個人......你不曉得,他原還是個挺整齊的小後生,如今滿面風霜,老了十歲不止,看模樣便知歷經坎坷了。大爺,這舉人的功名還了他罷。”
林錦樓微微皺起眉:“功名還他?”
“嗯,寒窗苦讀才搏這麼個功名,總是有真才實學。”香蘭枕在林錦樓手臂上,手放在他胸膛,“他那名聲,即便得了公明日後也難做官,總比如今這樣強些。你恨我,我恨你的,害來害去,把仇怨往深處結,實在沒什麼趣兒。再說都過去這麼久了,當初的事也不全然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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