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正房內,金猊口中緩緩吐出蘇合香氣,窗邊的長案上擺着一隻玉膽瓶,插着千瓣獨步春,窗櫺上懸着一隻方形紅木鳥籠,一隻黃鸝扇着翅膀吱吱喳喳叫個不停。
“……要不是我偶然聽見羅雪塢那個叫香蘭的小丫頭跟素菊說這番話,還不知道曹麗環居然有這麼大膽子,私底下給俢弘送信,傳揚出去豈不是鬧了笑話。”宋柯站在蟠螭流雲羅漢牀邊,把那信交到二房太太王氏手中。
王氏四十出頭的年紀,身量豐腴,保養得宜,彎彎一雙新月眉,杏核眼,嘴巴稍顯大了些,穿着素緞銀絲的褙子,底下石青色裙子,頭上戴着八寶髻,插了兩根銀簪,正是風韻猶存。她臉色沉沉的,把信三兩下拆開看了起來。
宋柯也不說話,瞧見王氏的丫頭珊瑚端來一盞熱茶,便連忙接了去,揮了揮手把丫鬟打發了,親手把熱茶放到王氏手邊的炕桌上。
王氏看了信,臉色稍霽:“這上頭也沒寫什麼,只不過是些日常問候,請教亭兒詩詞,最後還有兩篇詩,不過這吟詩作對的我倒不精了,你幫我瞧瞧,這詩是什麼意思。”
宋柯看了兩眼,說:“詩也沒什麼,可就因爲這沒什麼,才顯得高明。”
王氏剛把茶碗捧起來,聞言趕緊放下,問:“此話怎講?”
宋柯彈了彈信箋,字斟句酌:“曹麗環長俢弘三歲,兩人也算年紀相當,曹表妹眼見這就要嫁人,給表弟私下寫信本就不妥,可這信要是真暴露了,裡頭寫的東西倒勉強說得過去。最怕的便是這個,這回是請教詠柳詠春讓俢弘指點,若俢弘回了信,那下次她寫些情意綿綿的情詩呢?再下次寫淫詞豔曲呢?俢弘正準備秋闈,就怕被這一來二去的挑唆壞了心性。”
王氏拿着手裡宮紗鮫綃的帕子擦了擦嘴,笑說:“哪可能如此,你這孩子,也想得忒多了,當心小小年紀變成老頭子。”
宋柯連忙說:“就算上頭那些是我瞎想的,可今兒我在姨媽跟前大膽說句不知好歹的話,曹表妹這段日子在府上所作所爲,姨媽心裡有數。假若她以這信爲由,在外頭宣揚俢弘對她有意,常常跟她通信,傳揚出去就是醜事,外頭的人才不管這事是不是真的呢。再添油加醋傳到曹麗環未婚夫家,人家爲這事鬧起來,或是要退親,曹麗環趁機賴上俢弘,這事也不是做不出。那個叫香蘭的小丫頭說她在府裡聽到些關於俢弘和曹麗環的風言風語,我稍微打聽了一兩句,頓時嚇出一身汗,這事……”
宋柯每說一句,王氏的臉色便陰沉一分,忽然喊了一聲:“夠了!”緊接着站起身,一把抄起那信,說:“我這就找大嫂去!”火急火燎的就往外衝。
宋柯連忙緊走幾步,跟到王氏身邊低聲說:“此事不宜聲張。”
王氏一怔,方纔明白過來,跟宋柯道:“你同我一起去,你把你同香蘭怎麼說的,再同大嫂說一遍。”
宋柯無奈,他這位姨媽心性厚道,可腦袋裡一根筋,性情也魯直,吃了不少虧,好在爲人豁達。他若不在他姨媽跟前曉以利害,只怕王氏就將這信的事一笑置之了。
當下兩人往大房的正屋來,秦氏正拿着算盤對賬,見了忙命沏好茶,又重新擺上點心果品,王氏顯是沒有品茶的閒情逸致,一把扯住秦氏道:“我的好嫂子,我有話跟你說。”把人屏退了,命宋柯將話重新說了一遍,又將那信奉上,身子朝秦氏微傾:“大嫂,你看……”
秦氏將那信草草看了一番,嘴角掛一絲冷笑:“那小蹄子一腦子下流,我說她這兩天怎的乖乖消停了,原來是瞄上了亭哥兒。弟妹,這信你看起來沒什麼,可要傳揚出去,讓有心人知道了,還指不定怎麼編排呢!想來是她看上了咱們林家的富貴,又相中亭哥兒的人品做派,就打定主意要賴上,呸!想瞎了她的心!”
王氏聽秦氏的口風和宋柯的分毫不差,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在她心裡秦氏乃是她見過的第一聰明人,便忙一疊聲道:“嫂子說的怎和柯兒說得一樣,那此事該如何?要不,要不嫂子趕緊把那小蹄子趕出去罷。”
秦氏搖了搖頭:“如此趕出去顯得林家不厚道,反倒落人口實。況且趕她要立什麼名目?到底她快要嫁人,不能把她名聲毀了,做人留一線,她沒把咱們逼到死路,我們倒不至於治她。”
宋柯聽了這番話,不僅側目,暗道:“都說這秦氏是個女中豪傑,單憑這番話便知道她是有些心胸見地的了。”
緊接着秦氏表情一肅:“可這事也不能輕輕放過。否則她以爲林家是軟柿子,能給她隨便拿捏?我先前給她幾場雷霆暴雨,想來是沒管什麼用,她還真算得上皮糙肉厚。”
王氏巴不得秦氏發威,連忙點頭應和道:“大嫂你快些拿出個章程,她這麼張狂,竟敢打我們亭哥兒的主意,萬一真鬧出什麼事兒,我怎有臉見我們老爺,更沒臉見老太爺、老太太了。我只有亭哥兒一個兒,他真被那個母夜叉賴上了,一輩子可就毀了……”
秦氏笑着拍了拍王氏的手,凝神想了一回,問宋柯道:“那個羅雪塢的小丫頭還說什麼了沒有?”
宋柯道:“別的就沒再說了,她只說她是林家的丫頭,心到底是向着林家的。”
秦氏點了點頭,對王氏低聲道:“回頭你打發個信得過的丫鬟,悄悄找那個叫香蘭的去,給她塞點好處,讓她盯着曹麗環,有個風吹草動的就把信兒趕緊送過來。”
王氏連連點頭。
秦氏又說:“旁的事你就別管了,從今兒起,讓亭哥兒先搬到離園子遠些的屋子住罷。”
王氏忙道:“我正有這個打算,讓亭兒先搬去跟柯兒一起住,兩人在一處讀書,也好有個照應。”
秦氏笑了笑,捧起茶碗,眼風掃了掃宋柯,喝了一口,慢條斯理的說:“柯哥兒是個上進的好孩子,亭兒跟他一起學,斷然錯不了。只是秋闈也快近了,柯哥兒還得多幫襯幫襯你表兄,讓他少逛園子,多在屋裡用功罷。”頓了頓又說,“雖說檀姐兒、綾姐兒是你的正經妹妹。你可要把紈姐兒、綺姐兒和繡姐兒也都當成親姐妹看,將來你要出息了,還要多多照拂着纔是。”
宋柯臉色微變,旋即又微笑起來:“這自然,我向來都把幾位姐姐妹妹當成親的看待,況姨媽又特地請了有名的大儒來教習,我跟俢弘自然要苦讀一番,閉門不出了。”
這兩人在打啞謎,三言兩語間就各自表明心跡,王氏卻渾然不覺,對宋柯笑呵呵的說:“幸虧你這孩子機靈,保全了亭哥兒就是保全了我,我得好好的謝你。”
“姨媽談‘謝’字就生分了。”宋柯說着起身作揖,風度翩翩,眸子如同黑玉一般,俊雅的笑容連秦、王兩人都看得有些怔。
王氏心道:“柯兒聰明伶俐,也厚道上進,若不是家世差了些,我就把綾兒許配給他了。”
秦氏則暗道:“綺姐兒是我的心尖肉,這宋柯倒是配得起她,只是太過老練油滑,野心又大,綺姐兒到底耍不過他的手段,齊大非偶。宋柯只怕看不上庶出的繡姐兒。可惜了這樣的品貌,日後也是有一番前程的,卻做不得林家的女婿。”
待王氏和宋柯走了,秦氏靠在閃緞葵花蕉葉引枕上,忽然說了一句:“人走了,出來罷。”
裡屋門簾一掀,林東綺走了出來,眼眶微微有點紅,低着頭不說話。秦氏拍拍身邊的椅子讓她坐下,秦氏也不說話,只是喝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方纔的話你都聽見了?”
林東綺只垂着頭不吭聲。
秦氏悠悠道:“我知道你百般對宋檀釵好是什麼意思,知女莫若母,若無所求,你不必天天放下身段哄着宋檀釵高興,你縱然大方,也斷沒有把老太太賞你那根金鑲珠寶花簪送人的道理。你聽說宋柯的腰帶少一顆紅瑪瑙珠子,便拆了一支半翅蝶金步搖上的瑪瑙鑲寶,讓宋檀釵拿給她哥哥去。那步搖是一對兒,也是我的陪嫁,你喜歡得跟什麼似的,我纔給了你,你平時都捨不得戴,如今爲個男人,倒真捨得了。”
林東綺只覺自己一腔小女兒心事都被母親看透,又羞愧又難堪,哀哀叫了一聲“母親”,眼淚已滴了下來。
秦氏握了林東綺的手,說:“孩子,斷了這個念想罷,啊。”
林東綺淚流滿面,忽然哽咽說了一句:“我有哪兒配不上他?還是母親看不起他家如今落魄……”
秦氏打斷道:“我從不敢看不起他,宋柯這孩子身上就帶着一股子上進爭強的勁頭,以後斷然不會錯的,可他心思太深。你以爲他爲何頻頻出入咱們林家,又把他妹子送進來?明明綾姐兒纔是他家最正經的親戚,宋檀釵卻跟你住一起,你甭跟我說是你硬留她住的,宋檀釵是個有腦子有主意的,倘若不是她願意,你也留不住。”秦氏嘆一口氣:“綺兒,宋柯的容貌才學雖然好,可說來說去也不算上乘之選,我最不喜他摸不清猜不透的性子,瞧不出他到底品性如何……他到底是個聰明人,今天我只點化幾句,他居然完全明瞭了。”
林東綺淚眼朦朧,秦氏說了什麼話,她都聽不進,她情竇初開便遇上宋柯,心裡偷着比較,只覺見過的兄弟當中,沒有一個比得上他,傾慕他風采才華,又聽林錦亭說,自從宋柯的父親去世,他便一肩承擔了的家業,打理商鋪田產,沒有一項不精通的,閒暇時只一門心思用功讀書,心裡便更添了幾分愛慕。今日秦氏的話彷彿一盆冷水,兜頭澆她個透心涼,可就這麼割捨情思,心中委實捨不得,一怔一愣間,眼淚又從腮邊滾落下來。
秦氏見她說了許久,林東綺都毫無迴應,不由變了臉色,厲聲說:“林東綺!今日我便明明白白告訴你,宋柯的事就到此爲止,從今往後你給我好好在閨閣裡,不準瞎了心想那沒羞沒臊的事!我已給你和繡姐兒打聽了幾戶人家,過幾日我就把這幾家女眷請來,若是看着好,等出了曾老太太的孝便議親!你可聽明白了?”
林東綺自幼畏懼母親,聞言縱然心裡有天大的委屈不願,也只得含着淚點頭,回去卻抱着枕頭哭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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