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陰曆八月間,已不似盛夏那般暑熱。高澄的府邸後苑微風習習,帶着臨近仲秋的涼意。
高淯臨着一張古琴,在琴絃間撥弄出縷縷生澀的曲調,一邊發出一絲無奈的嘆息。
身旁小長恭,手握一支畫筆,在白色宣紙上畫了一個猙獰可怖的面具,聽到八叔叔的嘆息聲,他忍不住問道:“八叔叔奏得可是元宗雲公子的那曲《暮雲飛雁》?怎麼反反覆覆只有這幾句?”
高淯的手指有意無意地劃過琴絃,琴絃發出幾聲哀鳴。高淯輕嘆道:“沒有完整的曲譜,只能彈這幾句遣懷。”
“昨日元寶明父子應允今日已經將曲譜進呈太樂署,八叔叔如果喜歡,或許可向太樂署借取。”小長恭對昨日的事情記得清清楚楚。
“我已經去過太樂署,發現元寶明只呈獻了《暮雲飛雁》和聲的曲譜,主調部分卻是冒用的前朝舊曲。”元宗雲道。
“這曲子是元寶明父子的心血,自然是難以割愛。”小長恭道。
“元寶明父子如果真得難以割愛,最好的辦法是讓這曲子秘不示人。然而,在魏宮之中,誰人不知道《暮雲飛雁》的盛名,他們爲何每逢宴會就要奏此曲助興呢。元寶明這種自相矛盾的做法,應該有一個不爲人知的緣故。”
“無論如何,昨日陛下與父王奪人所愛,的確非君子所爲。”小長恭道。
“陛下與你父王並不是在意這支曲子,他們是在較量朝堂上的力量。”高淯道。
小長恭說:“元寶明自己流落在鄴城,而親哥哥卻在關西被奉爲至尊,八叔叔覺得元寶明真得會在鄴城久留嗎?”
高淯撫琴,道:“誠然,表面看來,他有兩個選擇;事實上,他並無選擇。因爲身爲元氏血脈,即使有帝位之尊,也不過是權臣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棋子,一旦新朝定鼎,元氏血脈一定不能見容於任何一方。”
小長恭道:“如果父親真得有心代魏,也會殺元寶明父子嗎?”
高淯道:“孝瓘。記住,上天有好生之德。元寶明是孝文皇帝的正統血脈,如果有一天高氏真得取代了元氏,我們一定要給予他們最大的恩典和庇護。 ”
小長恭點點頭。
身後忽有門人來報:“殿下,有密函一封。”
高淯接過密函,擺擺手命來人退下。
打開密函,高淯的目光從白紙黑字間掃過,溫和的目光倏的一緊,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八叔叔,你怎麼了?”高孝瓘輕輕拍打着八叔叔的後背。
高淯擺手制止了他,道:“取筆和墨來。”
小長恭取過紙筆,高淯展開一方巾帕,提筆蘸墨寫下幾行極細的小楷,寫罷極快地瀏覽過,接着轉身對高孝瓘說:“孝瓘,把這個拿好。隨高遠、高澤去東柏堂把它交給你父王。越快越好,知道嗎?”
小長恭鄭重地點點頭,拔腿就跑。
襄城王略一沉思,喊道:“等等!”
小長恭轉頭望着他,襄城王道:“記住不許跟任何人提起。”
小長恭更加嚴肅地而鄭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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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東柏堂內,是高澄與他的心腹大臣,陳元康,楊愔,崔季舒。
燭光微亮,幾人在觥籌交錯中,談興不減。
陳元康道:“屬下們提過的事,殿下這些天可有了計較?”
高澄看了一眼陳遠康,猛灌了一口酒,道出心中的隱憂:“想到父王戎馬一生,運籌帷幄,才幫助元魏支撐起了半壁江山,若是隻有帝王之才卻無帝王之名,確是人生一大憾事!”
隨後灌下一口悶酒,又道:“可禪讓之事,反過來看,就是篡位之舉。就說三國曹氏一門,曹孟德託名漢臣,實爲漢賊,一直被後人看作篡亂之輩,無道之臣,從來沒能逃過後人的口誅筆伐;曹子桓逼漢獻帝禪位於己,也難逃三代而亡的命數。我雖有心代魏,可每每想到此處,也不得不思量再三。”說罷,高澄又灌下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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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柏堂的附近,載着小長恭的馬奔過一處賣茶湯的小攤,在東柏堂門前急速地收住了馬蹄。
小長恭下馬後,立刻拔腿進入東柏堂。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一個蒙面男子,帶領一隊人馬馳來,在東柏堂附近的茶湯小攤前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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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舒接着高澄的話道:“依我看,殿下早該行動。之前早就有傳言稱‘銅拔打鐵拔,元家世將末’,元家的氣數早就盡了。若無高王在世時的擁立之功,元修、元善見兩個無名之輩又怎麼能坐上龍椅?元修向關中西去又能怎樣,還不是被宇文泰送上了黃泉路?現在元善見雖然還穿着龍袍,終究是無力迴天。”
耳畔突然傳來“咚咚”的敲門聲,楊愔警覺地問道:“誰?”
殿門一開,小長恭站在門口,道:“孩兒參見父王”。
高澄感到一絲驚異:“孝瓘?你怎麼來了?快進來!”
小長恭擡腿入殿,道:“八叔叔讓我帶來這個給父王。”
高澄接過巾帕,只見上面寫着:
“東堂遊,西風蕩。南客來,北主殤。山有扶蘇,其葉牂牂,那堪仲子,揮戈伐傷。”
他眉間略一思索,頓時色變,道:“不好,我們快走!”說着拉過小長恭藏在自己的披風下。
只聽“砰”的一聲,有人奪門而入。
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站在門間。
“蘭京!”高澄眉頭緊鎖,脫口而出。神經高度緊張的他隨即大怒:“你來做什麼?我並未召喚你!”
蘭京怒目而視,拔刀相向,冷冷地道:“來要你的命。”
陳元康,楊愔,崔季舒三人立刻擁上前來,意圖擋住高澄。
高澄用披風裹着小長恭,迅疾地退向屏風之後。
殿中蘭京與三位大臣開始相互廝打。
高澄一把扯開牆上的古畫,旋開屏風後的機關,原本古畫遮住的牆面現出一扇暗門。
殿中,情急之下,崔季舒與楊愔瘋狂逃命,只留下陳元康,和他重傷之後的殘聲嘶喊。
暗門被打開,高長恭被高澄飛快地塞進了密道。
隨後當他自己想進入密道時,蘭京已經結果了陳元康,追向了後殿。
情急之下,高澄飛快地捨棄了密道,安慰小長恭:“孝瓘,千萬不要出聲。”
高澄自己衝出屏風,直面蘭京:“大膽家奴!敢向主人動手!”
蘭京道:“主人不是永遠的主人,奴才更不是永遠的奴才!”說罷,揮刀砍向高澄。
高澄手無寸鐵,處在劣勢,大叫一聲,鑽向牀下需求遮蔽。
此時蘭京已經殺紅了眼,亢奮中力氣倍增,一把掀開牀榻,向高澄劈頭砍去。
高湛頭面頓時鮮血直流。
高湛用最後的力氣,按下了暗門上的機關,暗門緩緩落下。
透過暗門的夾縫,高孝瓘親眼目睹了這令他終生難忘的一幕:父親倒在地上,血順着臉頰流下,流過那張因爲劇痛而扭曲的臉。他奄奄一息之際,似乎在費力地說着什麼。
小長恭看得懂父親在說什麼:“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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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一個驚雷炸響。
高淯望着窗外灰白的天,心中突地一跳,他心中怔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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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遠與高澤在東柏堂門前等着。小長恭進去後不多時候,東柏堂街對面賣茶湯的小攤前,忽然多了幾十名魁梧男子,一邊痛飲着茶湯,一邊警覺地望着四周的動靜,尤其是東柏堂門前的高遠與高澤兄弟兩個。
小長恭被高澄塞進暗門後,沿着暗道往前走,最後發現自己從街對面茶湯小攤旁邊的枯井中爬出來。想到東柏堂內的事情,他不敢走向東柏堂,也不敢出聲,這通道離着東柏堂不太遠,他踉蹌着跑出來。
蒙面男子突然起身,小長恭撞在在蒙面男子的身上。
小長恭稚嫩的胳膊被蒙面男子一把卡住,小長恭擡頭望了望他,看到那雙冷漠陰騭的眼睛,心中頓時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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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高遠目力好,他拍了一下高遠的肩膀,道:“你看,那不是小少主嗎?”
高遠道:“不錯,是少主。怎麼不是從正門中出來的?”
說着兄弟兩個牽着馬走向小長恭。
茶湯前的幾十雙眼睛一起射向他們,其中領頭的蒙面男子眼神更是陰騭駭人,盯得人心中的血液彷彿開始倒流。
正在這時,耳邊恰好傳來《暮雲飛雁》悠揚的簫曲。
這曲子也引起了茶湯前男子們的注意,他們伸頸望天,神色漸漸鬆弛下來,蒙面男子看了看小長恭,鬆開了他的手臂。
這並不是很長的一段路,彷彿走了整整一個世紀,小長恭在驚魂甫定中被高遠、高澤抱上了馬。
茶湯旁邊的領頭的蒙面男子大手一揮,那些男子們便陸續跨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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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遠與高澤奔行了一段路,直到不遠處又有一隊官家的人馬經過,便隨着行人紛紛躲避。
透過人羣的縫隙,小長恭看到了打馬走過的二叔叔——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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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洋趕到東柏堂時,蘭京已經被侍衛擒拿。
高洋下馬,侍衛湊到高洋耳畔道:“聽倖存的人說,大將軍府的四公子也在府中,可是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高洋神色無異,只是擺手命他退下。
蘭京被押解着經過高洋的馬前,高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流露出一絲惋惜,又像是一絲不屑。
蘭京目光中並沒有什麼畏懼,那已經是視死如歸了。
雖然已經束手就擒,侍衛還是怕他再生事端,便粗暴地將他帶走。
高洋不願多做停留,徑直走近東柏堂。
殿內陳設豪華,可惜暗殺過後,已是一片狼藉。
擡着高澄的擔子,高洋揭開看了一眼。高澄滿面血污,死不瞑目。
高洋心頭有一絲不忍,輕輕地爲大哥合上雙眼。
高澄的手掌蜷縮着,似乎還攥着什麼東西。
高洋從手中取出,是一塊寫着幾行小字的巾帕。
他目光掃過這一切,並不以爲意。直接走向屏風之後,幾乎不費思量,便找到機關所在。
他試探性地旋轉機關,暗門出現。
他打開暗門,心中的疑惑已經全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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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長恭九死一生,逃回了高淯府中。
高淯正愀然獨坐,等待着東柏堂的迴音。見高孝瓘默默地走來,他心下暗想不妙,緩緩地站起身來。
兩人相顧無言,高淯便明白了前因後果。
淚水在小長恭眼睛中打轉。
柔弱一旦被證實,就如洪水決堤一樣能把人擊垮,所以高淯不敢安慰他,只是緊抓着他的肩膀道:“男子漢,大丈夫,要堅強,堅強起來!”
淚水依舊在眼眶中打轉,小長恭不願擡頭,卻緊緊抿着嘴脣,堅定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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